月光曲(短篇小说)

作者: 程相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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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说,金贵和银莲有夫妻相,尤其是他们下了班骑着电瓶车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们两个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县城条件差,连个约会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便经常去那几家最豪华的饭店。进的是单间,让服务员拿来菜单正儿八经地点菜。吃饭时帘子一拉,说话也隔音。地点和时间都是金贵定,每次银莲赶到那儿,金贵已经提前到了。对此,银莲提出过异议,因为那会儿年轻男女谈恋爱,都是傍晚轧马路,饿了就在路边大排档吃点麻辣烫、酸辣粉啥的。这么着太浪费了,下回咱也去街边儿。银莲说着,有些亲昵地拽了拽金贵的胳膊。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肢体接触,让金贵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金贵却一本正经地说,只有大酒店里的雅间和那些精致的饭食,才能配得上你。

这话银莲当时应该是信了,因为她在多年以后摔伤了腿躺在病床上时,还跟金贵提起过这事。当时,他们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也在场,听了这话之后,小两口很羡慕地对望了两眼,嫌他们秀恩爱,撒狗粮。银莲提起往事时很动情,说没想到自己在金贵心里的分量那么重。其实,金贵说这话时,是在晚上,头上的那盏路灯正好又坏了,不然,他觉得自己可能都会脸红。银莲皮肤白倒是白,可矮墩墩的,笑起来还有些露牙花。她虽然打小在县城长大,算是个城里姑娘,可是头发毛烘烘的,穿衣服也不大讲究,跟人们眼中的高贵可以说毫不沾边。金贵之所以说这违心的讨好话,是因为银莲家开着县城里最大的理发店。介绍前媒人就悄悄告诉过他,她家里有好几套房。

那时,金贵大学毕业分到县医院刚刚两年。他老家是农村的,在城里连个亲戚也没有,暂时住在单位分给他的一间双人宿舍里。那时还没房改,单位分房的制度也没废除,可是前边排队的人多,他知道轮到自己是遥遥无期。在两年里,经别人介绍,女朋友他倒是见了几个,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因为谈过不少,已经是老油条,没有经验,也积攒下了一堆教训。第一条教训,便是可以向自己的朋友甚至父母公开两人在谈对象的关系,却千万不要让自己的同事知道。他就吃过这方面的亏。他跟第二任女友告吹后,费了好大劲儿,才又让大家重新相信了他的单身身份。

这次跟银莲谈,他很谨慎,但问题也变得很棘手。他是理疗科的大夫,她是病房楼的理发师,虽然一个是堂堂医学院的本科生,一个是没有正式编制的合同工,可他们都算是医院的职工。也就是说,他们是同事。既然是同事,在单位见面的机会就避免不了。有几次,银莲提出要到他的宿舍去坐坐,都被他很警惕地拒绝了。她的理发室在住院处的楼梯间,如果不查房,他也尽量不到那边去,以减少偶遇的机会。有时在自行车棚碰上了,他也总是装得匆匆忙忙,像一般同事一样跟她打个招呼,就急急地走掉了。

有一次,银莲就为这类事生了气。她问他,你见了我为什么不打招呼,不说话?金贵想了想,当天自己没去病房楼,也没在自行车棚碰见她,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便提醒他说,是在街上。原来,因为天气寒冷,银莲这几天上下班戴了绒线帽,围了围脖,又戴了口罩。他骑车出去买早点时,跟她走了个对面,竟没认出来。你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蒙面大盗,还怪我不跟你说话?金贵这下有理了,装作生了气,才算蒙混过关。这件事之后,金贵倒是总结出了经验,只要她戴着围脖和帽子,就算走个对面,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装作没看见她。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公共场合还没有暖气,在室内大家也都经常捂着。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可以见家长时,银莲便跟那边的亲友们介绍金贵说,他人倒是个好人,就是眼神不太好!

虽然保密措施做得很严,可消息还是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有一天,科室里刚刚开完例会,同科室的刘霞便大声问金贵,啥时候请大家吃喜糖?金贵神情紧张地望望刘霞,刘霞脸红通通的,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霞姐看你说的,大家都知道,我……我还没有对象呢。你哪天给我介绍成了,别说喜糖了,鲤鱼也少不了你的!

他这么一说,全科室的人都笑了。有人边笑边冲他说,金贵呀金贵,可真有你的,都快结婚了还跟我们保密呢!那天,如果不是院长恰巧突然到科室里来查房,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事后,他也一遍遍地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约会前和约会中间不会让人碰见,十有八九,是从饭店回来的路上走在一起时让人瞧见了。

这样一来,他便非常注意,每次吃完饭后从饭店里出来,有意地跟银莲保持距离。他的这个表现,显然很快被银莲注意到了,并表示了不满。有一次,两个人吃完饭一块儿回来的路上,她便仿佛很随意地跟他说,那天见到你们科室的刘大夫,还说要把我介绍给你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你有对象?你跟她讲了?他脱口而出,显得有些生气。她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他先是沮丧,随之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欠妥,但也没法补救了。

下一次约会时,他们便改成了轧马路。这种变化,在金贵看来,是因为已经没有继续保密下去的必要了,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去饭店包间里破费。但在银莲看来,这却是两个人的关系又往前发展了一大步的标志。他们在街上走,走着走着,她便扯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很小,也许是经常给人洗头的原因,润润的,暖暖的。

他的手却有些僵硬,似乎手指头也会嘟嘴,会说话,动一下就不情愿地“哼”一声。在她的手紧紧攥住他时,他的手指只是蜷曲着,不握她,也不推开她。后来,有一次,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突然一下握紧了她。为什么?是他对她产生好感的表示吗?不是的,而是一场意外,银莲感觉到了他手的力度,抬头瞟了他一眼。此时,他正在盯着远处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子。那女子站在路灯下,留着披肩发,高挑的身影,大冷天穿了条裙子,下面是穿着丝袜的长腿。这是男人看到美女时的条件反射,就像狗见了肉或骨头就流口水。金贵后来无数次反思此事时都会这样想。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本性的流露,代价是惨重的。

虽然在发现银莲转头看自己时,金贵就赶紧收回了目光,但已经晚了。他后悔不迭,眼光可以收回来,可手猛地握紧的那股劲儿却不能再收回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疚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乱了阵脚。为了掩饰,或者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决定那握紧了的手不但继续握着,还要一直握着,握得更紧些。

他们这样手握着手,不知怎么便走到了一座大房子前。那是位于胡同尽头的一个院落,远远地越过院墙看过去,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她介绍说,这里是她家的另一处房子,刚刚装修好。哦,刚刚装修好!金贵重复说。我爸说了,这栋房子,如果我们结婚,可以当婚房。她又说。哦,可以当婚房!金贵又重复说。金贵像是喝醉了酒,双脚轻飘,眼珠鼓胀,脸上热腾腾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婚论嫁,过程短暂,金贵心里却很复杂。金贵觉得,如果不是夜色遮挡着,也许她会发现他的脸红得发紫。她没注意到他的脸,但过了一会儿却说了一句批评他的话。她说,你手心里都是汗,你这人湿气重!

2

从此,他们在一起约会时,便几乎都是手牵着手。

那时,男女恋爱,如果不牵手,那就挎对方的胳膊。银莲也试图挎住金贵的胳膊,但金贵从情感上有些排斥。因为银莲偏矮,跟他的身高差有些偏大,她一挎过来,他就感觉胳膊上坠了个秤砣。那么连手也不牵,各走各的行吗?金贵反复斟酌,也觉得不妥。因为在金贵看来,一对男女的交往,就像两个国家的建交,从不相干没瓜葛,到非官方的接触,到领导人的正式互访,到相互建立联络处,再到正式建立大使级外交。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便是良好健康的发展。发展的速度可以慢些,甚至可以短暂地止步不前,但一旦朝前发展了,便轻易不能再倒退回去。如果倒退回去,就会大大地影响两国关系,甚至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意想不到的坏结果。

他们这样牵着手轧了几次马路,便把县城里的几条马路轧过好多遍了。县城原本就不大,就那两条东西路、两条南北路,路边不要说没有带着靠背的连椅,连个水泥墩墩都没有。有一次,两个人都走得脚底板生疼,便不知不觉就又来到了上回逛到的那栋房子前。我们进去歇一歇吧。银莲提议说。好,歇一歇。金贵也应和着。在银莲从衣兜里拿钥匙开门时,他们的手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等打开门打开灯,两个人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时,他们的手又重新黏在一起了。这时候,金贵才发现,这房子富丽堂皇,装修得简直像是五星级宾馆。不但已经装修好了,还买了电视、沙发、茶几和空调。总之,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简直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当然,金贵不仅发现了这些,还惊奇地发现,这天晚上银莲穿了一条裙子,裙子下面露着穿了丝袜的短腿。随之,还发现了银莲渗着汗珠的额头和高高耸起的胸部。她有些兴奋,脸颊红通通的,露牙花子的嘴张开闭上,闭上又张开。他发觉她浑身冒着热气,像是一个刚出锅的大肉包子。她的喘息声很重,一下一下,带着刚才在路边吃过的韭菜包子里新鲜韭菜、虾皮和炒鸡蛋的气味。她的肿眼泡含着浓浓的笑意,眼神有那么一刻让他想起了一部什么电影里女间谍勾引革命人士时做出的迷人样子。

让金贵多年后都会感到痛心疾首的是,那天晚上,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所有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那是他的第一次,破天荒第一次。因为紧张,他有些笨拙和不知所措。在手忙脚乱地把她抱上沙发时,他差点扭了腰,还差点失手把她摔在地上。为了掩饰,他像是因为急不可待而加快了步子,并顺势把手滑到她穿着丝袜的腿上。那个瞬间,他脑中奇怪地浮现出几天前路灯下站着的那个摩登女人的长腿。他为这短暂的心猿意马感到一丝罪过。可随之,他就想到了这栋就要成为他们婚房的房子,看到了这房子里的吊灯和沙发后面的那幅画。而后他又有些不合时宜地意识到,整栋房子虽说富丽堂皇,却不得不说有些俗气。他对他岳父的审美趣味有点看不上眼。

从房子里出来之后,金贵的心里很是复杂。因为做了一件大事,他心头充溢着一种莫名的甜蜜。这甜蜜让他禁不住想要打个电话跟母亲分享,像小时候考了好成绩,想要拿着写着分数的卷子跑到母亲身边一样。但莫名其妙的,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如果真的打给母亲,也许会在电话里大哭起来。不管怎样,那年国庆节,金贵还是娶了银莲。在婚宴上,他才知道那个同科室整天喜欢跟他打听事的刘霞,原来是银莲的姨姐。他没想到这人竟然潜伏得这么深,有种被人合伙算计了的感觉。

这还只是开始,更加让他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结婚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时发现她已经起床了,便故意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他以为不大会儿之后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可过了一阵子,起来一看,她却还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那天早晨,他按照她的吩咐,去厨房熬了米粥,做了煎蛋,切了面包和水果。他做这些的时候,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潜意识里预感到了一些不妙。

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在两个人结婚之后,刚开始的头几天,千万不要跟另一半抢着干家务活。因为最初的选择,往往也决定了以后的分工,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另外,因为自己是正式工,又比对方学历高,金贵心里隐隐有些优越感,觉得是银莲高攀了自己。可从她跟人说话的语气中,他感觉倒像是她这辈子下嫁了。理由很简单,她一个城里姑娘,却嫁给了乡村里来的穷小子。对此,金贵从不辩解,但心里是不服气的。自己一个医学院的本科生,找了个理发的合同工,怎么就是高攀了?

那两年,县里刚刚创办了第一家驾校。私家车还不多,虽然学费便宜,还是招不上来学员。那时县里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医院算是高工资的单位,为了打开市场,驾校便到医院鼓动医生护士们学车。金贵听说了这事,第一个报了名。他没想到,回家跟银莲一说,却遭到了她的反对。银莲说,咱家现在又没车,学它干啥?金贵说,我们又不用买房,钱存银行也是贬值,学会开了就去买车!这时候,他没想到银莲却黑了脸,嘟着嘴说,这房子是我爸的。我们住归住,却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我们结了婚,第一件事还是要攒钱买房子的。

这话让金贵呆了半天,啥也没说就进了卧室。怎么说呢,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悔得肠子都绿了,怪自己破裤子先伸腿,当初头脑一热,就上了贼船。可是,那会儿两个人正处在热恋期间,谁好意思去提房子呢?非得板上钉钉地掰饬掰饬房子的归属再去领证,那多伤感情哩!他不好意思提房子,可银莲现在就好意思。银莲看见他的脸变了色,在后边追问,你娶我,就是图这栋房子吗?难不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那边,金贵听了这质问,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肚里。他不愿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也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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