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市场(短篇小说)

作者: 张晓觉

一切都是从我们抛弃市场开始,才变成这样的。你觉得呢?

新汽车总站——洞镇中心市场

大巴车急促地抵达那片开阔的阴影时,排气管正忙着朝裸露的天空咳出它乌黑的浓痰。你摘下右耳上的耳机,在此刻下了车。鞋底一接触冰凉光滑的瓷砖,你莫名其妙地想找点什么东西看看,便抬起头望向候车区一排又一排整齐的座椅,渐渐地闻到了空气中洗涤剂的味道,你感到不适。除了耳畔萦绕着的悠扬的吉他前奏,这里没有令你略感心安的事物。

洞镇中心市场?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呀。司机说。你先是嘴角一弯,让司机按导航开就行。好!大哥爽朗地回答,说现在载客没个汽车导航或手机地图可真不行,〇几年那会儿还没有这些东西,没去过的地方,他是绝对不接单的;现在就不同了,哪儿都敢去,跟着路线跑,心里踏实。你收敛笑容,只说了是,呆呆地盯着废弃的旧车站。小时候,你们一家曾在此处拍过一张纪念照。那些年,来车站附近游玩,属于出一趟远门。如今,它就像半张残旧的报纸,忽然间飞上来盖住车窗,又轻而易举地被强劲的气流吹跑了。

原来是这儿啊!十几年前我还来过呢,变化好大,那会儿还不叫这名字吧?你点点头,说那时还未添上“中心”二字,大家都叫它“洞镇菜市场”。接着,你把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拎出来,从北门进入。这条路你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你行至蔬菜区,想起了马蹄婶和她那两个又肥又壮的儿子,他们被你戏称为“金猪”与“银猪”;你走过生鲜区,能远远地望见老是穿着胶鞋、磨刀霍霍的猪肉伯;你绕开钟表匠的小车,只因不想打搅正伏在台面上测试电压的五华叔……这些人有的仍留在市场里,有的已然离开。他们的故事都太过生动,以至于你担心自己无法讲述好,便不在这儿说了。

你每次都想躲避,身体像一把斜插入行人之中的小刀,几乎是背对着那间店铺,偷偷闪过。曾经的店铺并非如此琳琅满目。三个玻璃橱柜里摆着些实惠的手表、钱包、耳饰,你以前就坐在它们面前抄写作文;一排白色的铝制货架上放置着耐用的书包、皮鞋、拖鞋,你以前就趴在它们一侧摆弄玩具;门口用几只生锈的角铁撑起两片木板,上面放点袜子和手套,你以前就立在它们后方朝凿开的洞口撒尿……

你清醒地意识到,时至今日,不会有人再记得你,更不会有人再将你叫住。你回家故意绕了远路,只为途经中心市场。你曾经以为,自己还会在这条道路上走很多很多遍。

你站在一楼,正要取出背包中的钥匙时,遇见了汽修姨。大概是你刚上初一的那会儿,你父亲将整个店面转让了出去,说根本赚不到钱,与其被高昂的租金耗死,倒不如放手一搏。你们一家便离开了市场。你父亲认识了一个前辈,跟着他与本地人搞“小产权”,开始抽烟、喝酒、买地、建楼、转手,再继续抽烟、喝酒……已有十几年未见,你不确定汽修姨是否还认得你。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丰腴,而是变得纤瘦,依旧留着爽利的短发,与你母亲一样,些许斑白攀上发梢。

汽修姨和她丈夫汽修伯的小店开在东北角。你家档口出让的前夕,你母亲曾牵着你穿越大半个市场,找汽修姨倾诉自己即将失业的厄运。那时,你只觉得母亲哭哭啼啼,没什么远见,便开心地和汽修姨的儿子飞哥打街机游戏。直到后来你姐姐怀上二胎,你母亲才庆幸自己终于有的忙了,于是在女儿家中上岗,常年居住在另一座城市。

你轻轻走近她,喊了一声“汽修姨”。你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自小你父亲就教导你,要有礼貌,见了人得打招呼。你反驳说你记不住他们那么多人的名字。你母亲灵机一动,说削马蹄的就喊“马蹄姨”,贩猪肉的就喊“猪肉伯”,修手表的五华仔就喊“五华叔”……

汽修姨猛地转过头,动作敏捷得赛过你姐姐曾收留的那只白兔。你这才注意到她刚才像是抬头朝楼上你家的方向看。你曾听你父亲提起过,说你家闲置的一楼租给了汽修伯家当了仓库。她过来散散步,顺便取点什么物件回去,自然不足为奇。汽修姨认出你来,眉头皱成一坨,看上去反应过激。她双手仍然交叉着端在胸前,有些惊喜地说,小杰啊,很多年没见了喔,你长高了。

汽修姨似乎平复了下来,依然像以前那样携带着老板娘的威严。小时候,你冲进店里找飞哥玩时,汽修姨常常不露声色,说话懒懒的、慢慢的,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欢不欢迎小朋友的到来。汽修姨又问你,毕业了没有?怎么大包小包的?你并未多虑,回答说,工作快一年了,前段时间辞了职想考研,租的房子到期了,就回家来学习。她好似有说不尽的话想要倾诉,却欲言又止,只说读研好,读研好啊,便转身朝着市场的方向走去。那步调很懒,也很慢。

洞镇——张厝

你父亲在一个下着微雨的傍晚回家了。估计是没来得及提前通知你,他一推开房间的门,就撞见你边戴着耳机听歌,边玩电脑游戏。你和许久未见的父亲打的第一声招呼便是,你说!你父亲说,你还没有去拜过你爷爷的墓吧?趁着有时间,带你回老家扫墓。你不确定你父亲是否瞟到了屏幕里正在移动的色块,但你肯定这种在正常家庭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在你这类考生身上则显得尤其特殊。你只得故作镇静,不停说着,你说,你说。仿佛你父亲并非屋子的主人,而是一位冒失的不速之客。

你父亲说他现在下楼刷洗汽车,明天一早你们就动身。你把书架上的中学必读书清理出来,摆进去新购入的教材和小说。你发现少了几本旧书,于是在家中寻觅起来。蟑螂从沙发背后探出头,又被拖鞋的响声吓跑了,让你扑了空。你在你父亲的床头找到了那些书。《邓小平传》详实地记录了邓公传奇人生中的三起三落。这套传记充满鼓舞人心的力量,你曾经依靠它们,熬过高考。

你们行驶在从洞镇前往张厝的高速公路上。你父亲叫你点开手机导航,将声音调至最大。刚买车的头几年,你父亲不敢自驾开长途。一来,搞不好那辆二手奥拓会在半路散架;二来,你父亲并非那种精力很足的司机。因此,那时你们一家返乡,都会麻烦汽修伯开车,你母亲和你姐姐落座在狭窄的后排,幼小的你被挤在中间。

那段日子,你父亲很忙,每天要遵照前辈的吩咐,带领外来的施工队前往一处又一处工地。所以,你下课回家后,不用担心有人不允许你边吃饭边看电视,也不用担心有人会阻拦你玩游戏。有一天,你父亲监督工人们完成收尾的工序,只顾着看那拔尖的屋顶,不想一脚踩空,从两层楼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居家休养那阵子,你父亲跟新结识的本地朋友学会了在网站上玩博彩,自此,你父母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斗争。

当时差点把自己摔成水泥了!你父亲有点幽默,你也跟着笑了一笑。你们将汽车停在服务区,各自去了一趟卫生间,又返回车前吹风。你父亲说这辆破旧的奥拓,每跑一段路程,就必须停下来掀开前盖,浇上两大瓶水给它降温。于是你这才慢慢回忆起来,那些提前备好的自来水,冲灌在如同心脏般跳动着的引擎上,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气,烫到了你们父子的脸。当时的汽修伯笑了,眼下的你也笑了,伸出手指将车盖上的落叶弹走。往事已然逝去,有的能被风趣地提起,而有的,避犹不及。你父亲后来总结:人这一生无论如何坎坷,至少都会走运几次。你父亲经历了眼角的刮伤、手臂的撞伤、后背的擦伤、腿脚的扭伤……将一幢又一幢的楼房盖好,卖给从城里来的大小老板,终于骄傲地开上了这辆新车。

你奶奶很像一块撒满甜霜的麦芽糖,问你父亲是斩点卤鹅,还是斩点卤鸭。你父亲问你想吃鹅肉还是鸭肉。你回答卤鸭。你奶奶不高兴,说卤鹅好,斩鸭肉被人看见了就没了名势。你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你父亲便开玩笑似的指责你奶奶,一辈子被这两个字害惨了。并问你,对不对,小杰?你没有附和你父亲,继续说,没事,就喜欢吃鸭肉。

你用力将杂草拨开,为你爷爷清扫墓地。你父亲说你爷爷死得早,喝酒喝死的;你奶奶绣了几十年的花,单凭一双手养活他们三兄弟,留下了难治的腰疾。你父亲叫你以后无论多忙,别忘记回家探望老人。你与你爷爷素未谋面,只好仔细端详石碑上那个陌生的面孔。你父亲注视着旁边的一块土地,仿佛严实的土地之下还埋葬着另一具遗体,只待碑文写就,安置其上,逝者便可以长久地入眠。

你父亲让你给你爷爷上香,你就给你爷爷上了三炷香;你父亲让你拜一拜你爷爷,你就跪下去弯腰拜了拜你爷爷。接着,你模仿电视剧中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往焚帛炉里投入一枚又一枚金银纸元宝。你父亲抢过你手中的黄纸,让你几沓几沓地丢进去,烧完就好。

洞镇中心市场——查无此地

汽修伯是洞镇为数不多读到高中毕业的人。你父亲以前常说名列前茅的汽修伯应当上大专,奈何错生在张厝这么个穷乡僻壤之地。汽修伯在本地一家修车的小店当学徒,不久便搞大了老板女儿——汽修姨的肚子,二人便结为夫妇。汽修伯判断洞镇将会持续承接由市里转移过来的汽车产业,预言这里会冒出越来越多的机动车,预言洞镇的汽车导航一定会大卖。

汽修伯委托你父亲在店铺后方盖起了一栋八层的小楼,自家住一层,其余出租。他还雇来两个伙计,一男一女。他自己从不干活,将部分储蓄投入股市,偶尔也借钱给你父亲周转。汽修伯又高又瘦,总是梳着大背油头,穿黑色西服,系尼龙腰带,端坐在台式电脑前,时而瞄一眼行情,时而和你父亲以及本地熟人们泡茶闲聊。当时,市场里唯独他一人爱梳油头,也唯独他一人会在办公桌上摆置一些书籍。你得益于此,能翻到几本诸如《茶花女》《王子复仇记》之类的名著,也算养成了阅读经典的习惯。

你最后一次见到汽修伯时,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十分斯文,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那是〇八年的中秋,你们一家提早收好档口,前去汽修伯家中一同过节。你坐在你姐姐的腿上吃月饼,听飞哥举起麦克风,学搞笑的闽南口音,大声地嚎着歌谣。听说,汽修伯让那个外地来的女伙计住在顶楼的小房间里,一有机会就上去幽会。当晚,汽修伯剥了些沙田柚给她送去,才刚缠绵片刻,就被早已生出疑心的汽修姨逮了个正着。

你父亲和你母亲连忙打消了中秋赏月的美好念头,不得已沦为了这桩家丑的听证人。汽修伯满面懊恼,瘫坐在真皮办公椅上。那女孩被汽修姨凶狠地推倒,眼巴巴地望着无动于衷的汽修伯,眼泪喷涌而出。汽修姨让一旁不知所措的你父亲和你母亲评评理。那时,你只觉得这场景好似电视剧里的片段。

恰巧那一年,市场上刮起一股投机的飓风。汽修伯被他重仓的那支潜力股套牢,亏去几十万。你父亲也亏掉不少多年积攒的血汗钱,开始想着将档口转让。

家中发生了如此不光彩的丑事,飞哥变得与先前大不相同。你姐姐对你说,他混迹于中学里最调皮的那一帮学生之中,终日旷课,打架,忤逆老师,骑摩托车到其他镇上与人约架。你的脑海中这才闪出一些记忆。那件事之后,你曾慢悠悠地经过汽修伯家的修车店,却被留着长发的飞哥从背后钳住,推进了连接他家店铺与楼房的小道里。能上楼梯的后门门锁打不开,你于是便朝前方不设门锁的铁闸奔去。面目狰狞的飞哥用绳子把铁闸紧紧拴住,正好在你冲到面前时打了个死结,然后扬长而去。你蹲下身,眺望渐晚的天色,第一次体悟到了无助。

在这之前的每个暑假,待太阳就要触到远方的山尖时,你和飞哥便关上手中的《西游释厄传》,揣上游泳裤和眼镜,一屁股坐进汽修伯的车子里,出发去捉鱼。两位老板娘则镇守在各自的店中,汽修姨会缜密地复核那一单又一单的票据,你母亲会小心地给那些靓丽的工厂姑娘打上耳洞。你父亲每每乘坐汽修伯的车,都会在副驾驶上夸赞车内的静谧,说关了窗一点噪音也没有,不像自己的那辆破奥拓。汽修伯就哈哈哈地应答。后来你了解到,那台马自达,是该产品线上最为聒噪的车型。

老式的汽车导航类似CD机,汽修伯总是塞入伍佰的光碟,更新完系统,再装好驱动,才会拥有GPS功能。但地图往往不够完善,小水库、小鱼塘、小农庄,自然很难检索到。有时,你们驶入一滴水也没有的荒郊野岭,爬一圈山坡,摘几个果子,悻悻而归。有时,汽修伯与你父亲再往前探几步,便会邂逅一口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中的草鱼和非洲鲫正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水面。那歌手在讲:来来来,喝完这一杯还有一杯;再喝完这杯,还有三杯。你看一眼导航,享受着随遇而安的乐趣。有那么一个夏天,飞哥很肯定地认为,你们一行人已把洞镇周围有鱼的地方都去遍了。

但鱼是捉不完的。飞哥用顾客换下的旧轮胎,拼成一条浮艇,从浮艇上撒下渔网的一角,然后躺在浮艇上偷懒。你挂着游泳圈在岸边手舞足蹈。你父亲水性极佳,披荆斩棘于绿水之中,布置好剩余的三个网角。你父亲青年时期在渔船上待过一年,吃鱼吃到怕,抓到那一桶又一桶的鱼儿,要么油炸黄焖了给你们吃,要么拎去送点人情,他自己是绝对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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