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短篇小说)
作者: 黄丹丹1
耗资1000澳币,耗时二十多个小时,沈竹心从悉尼回到了家乡。然而,还没到家,便被人给“劫”到了酒店。一走进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沈竹心便被人闹哄哄地推向了巨型餐桌的主宾位上。面对大家热情的敬酒,他不时起身致谢,时长两个半小时的饭局,比跨越万里的旅途更令他疲惫。终于挨到了饭局尾声,服务员端上了主食——马齿苋馅儿的热包子、热粥、米饭和面鱼儿,沈竹心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端着酒杯,高声大嗓地冲着满座嚷道:“听说来贵客了,我过来敬杯酒!”说着,径直走向沈竹心。
沈竹心看见满座皆齐刷刷地站起身来,那一张张在酒精的作用下通红而亢奋的脸,纷纷都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沈竹心慢了众人几拍起身,端起面前的空杯,然后朝来者伸过来的盛满白酒的大杯,轻轻触了一下。对方的大嗓门在他耳畔惊雷般地炸响:“没酒了吗?来,给贵宾斟满,我们来炸个罍子!”
……
沈竹心被梦境里飞行的颠簸惊醒,一骨碌翻过身来,睁开眼,周遭的陌生和昏暗让他一瞬间陷入了无措。迟钝了数秒,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中国,这是在家乡的酒店客房。他努力了一番,终于回忆起了昨晚饭局尾声有人来和自己炸罍子的那一幕。
沈竹心掀开被子,飞快地往自己身上瞄了一眼,除了外套,内衣、袜子全都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他把手伸到枕头旁边摸手机,没摸到。他起身,环顾四周,在窗边的沙发上看见了自己的外套。他走过去,拿起外套摸了摸口袋,手机安静地待在口袋里,拿出来一看,却是关机状态。按开关键,没反应。哦,是没电了。如今,手机关机或者没有信号是令沈竹心最没安全感的一件事。他慌乱地打开行李箱,取出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几秒钟后,手机开了机。沈竹心紧张地盯着手机,查看错过的电话与信息。还好,没有父亲的来电。
国内疫情防控政策放开以后,父亲曾委婉地向他表达过想让他回家过年的想法。三年多没回国了,即便父亲不提,他也有这个计划。只是,他有个重要的活动,时间碰巧就在春节期间。他跟父亲解释说,自己没法赶回去吃年夜饭了,但争取回去过元宵节。父亲说,也好,正月十五以里都是年。沈竹心庆幸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具体的归期,不然,这个失联的夜晚,老人该有多难熬。
沈竹心拉开窗帘,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薄雾中萧条林木掩映下的一条水渠。水渠的走向被阻隔在视野外面,但沈竹心知道,它在向北蜿蜒,渠中之水流入了环绕古城的护城河中。小时候的夏天,他经常穿街过巷,跑到东城门外,偷偷下河游泳,有一次还险些命丧护城河中。此刻,他站在楼上,眺望着如幻境般的这方小景,不由得生出了人生如梦的感慨。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层,他扭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时间才六点四十。这会儿给昨晚做东的同学打电话,太早了些;如果不打招呼就离开酒店回家,又显得不太礼貌……正纠结着,沈竹心感觉自己的胃又闹腾了起来,忙跑进卫生间,发现卫生间的马桶旁已有一摊秽物。不用说,这是昨夜自己的杰作。那个罍子把他给炸蒙了,他在澳洲的时候,即便是喝牛奶,也从未一口气喝下过那么大一杯……
沈竹心吐完,顺势洗了把脸。揩脸时,抬头撞见镜中自己的那张颜色晦暗、布满倦怠的脸,他不禁一阵心惊——乍一看,他居然把自己认成了父亲。沈竹心顿时觉得心头一紧,顾不上那么多,走出卫生间,套上外套,抓起行李箱就往外走。
谁知,门口居然立着一尊需仰视方能见其头脸的健硕之躯。沈竹心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便挥过来一拳,重重砸在沈竹心的左肩上。“好你个空心竹子,往哪里走?”
“强子!”沈竹心叫了一声,还回一拳。不过他的那一拳,只打在了对方的胸口上——对方可是身高近一米九的壮汉啊!沈竹心撂下行李,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问:“你怎么在这里?”
“昨晚是我把你拖到这里的。见你喝成那样,伍总不放心,特意让我留下看着你。”
“伍总?”
“对,伍总。昨晚,你被他一个罍子给炸趴下了。”
“这位伍总,我们以前不认识吧?”
“你不认得他,他认识你。你现在出息了,都成著名学者了,你还认识谁呀?”强子说着,又伸出手,握拳作势要擂。沈竹心敏捷地往后一闪。强子跟着便骂:“好你个空心竹子,没良心的,这么多年居然不和我联系。你算算,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怎么着,你回来只和他们这些有本事的人聚,从来就想不起还有我这个没出息的兄弟?”
沈竹心往后退了两步,望着二十多年未见的强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参加昨晚的聚会,他也是“被迫”的。在虹桥机场下飞机时,他一激动就发了个朋友圈:“经历了三年多的隔阻,今天终于回到了祖国。”朋友圈刚一发布,有高中同学马上就留了言,说正好,今晚同学聚会,欢迎回国。紧接着,同学群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说着欢迎加祝福的话。他说改天聚,今天先回家陪老父亲。可同学们哪管那些,早早地就派人“蹲守”在高铁站。他一出站,就被同学“劫”到了酒店。喏,稀里糊涂地就这么醉了一场。
强子大手一挥,说:“甭跟我扯这么多,不说昨天,就说这么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呢?二十多年,像做了一场梦似的,不觉间就过去了。二十多年前,他们是“死党”,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混在一起,小学毕业,又考进了同一所初中的同一个班。直到读高中,他俩才分开,沈竹心被重点高中录取了,强子则勉强考进了普通高中。不过,两所学校仅一墙之隔,同住一条巷子的他们,照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高中毕业后,沈竹心考取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强子则去北方的部队服役了。一开始,两个人还写信打电话,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就断了联系。
见沈竹心沉默,强子继续逼问:“说说呀,这些年在外头,你都干了些啥?”
“念书,教书;结婚,离婚。”沈竹心言简意赅。
强子仿佛被沈竹心的回答噎了一下,轻轻咳了两声,说:“走,我领你去吃过去咱俩最爱吃的小刀面去。再不吃,以后就吃不着了,那地方马上就要拆了。开店的那老两口说了,往后他们就要去省城带孙子了。”
沈竹心说:“也好。吃完我就回家,我爸妈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我想赶紧回家陪陪他们。”
强子说:“你还知道惦记你爸呢。三年多不回家,你爸想你都快想疯了!你说你们书念得好,有本事,但到底有啥用,老娘过世都赶不回来见一面,做人还有啥意思!”
沈竹心脑子一蒙:“你说什么?我妈她怎么了?”
强子愣了愣,问:“王姨走了,你不晓得?”
2
小刀面没有吃成,沈竹心让强子直接把他送回了家。沈竹心家所在的那条小巷从前就很逼仄,如今更是因修路被挖得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把车停在巷口,下了车,强子索性把沈竹心的行李箱扛在了肩头,跟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沈竹心身后,往小巷深处走去。
终于走到了那栋裸着半截砖墙的旧楼前。楼前有一个窄长的小院,朝南开的院门几乎要抵到前面人家的后墙了。这扇铁锈斑斑的大门门口,两只石狮子依旧岿然不动地守着院门。沈竹心伸手摸了摸石狮子的脑袋。自打这个小楼建好,石狮子就守在这里了,说到底,物比人坚。沈竹心歪头看了看石狮子那张不知是笑是嗔的狮脸,心头袭上一波怀旧的潮汐。被狮子护佑的院门上张贴着新春联,春联贴得有点歪。沈竹心记得自己从十岁那年起,就负责贴春联了,妈妈每次怪他把春联贴歪了的时候,父亲总笑呵呵地说:“歪好!歪好!”
想到这里,沈竹心心口一阵刺痛。他伸手捶了捶院门,没有回应;再捶,仿佛听到有“喵喵”的猫叫声从屋里传来。
强子呼哧带喘地说:“给沈叔打电话呀!老人家耳背了,估计没听见。”
沈竹心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掏出手机。电话响了几声,断了。沈竹心感觉心往下一沉。再打,是占线的忙音。他回头看了一眼强子。强子把行李箱放到了狮子身上。“号码给我,我来打。”他刚说罢,院子里传来了开门声。
“爸,爸!”沈竹心一边捶门一边大声喊着。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来到了院门前,院门随后被打开,已经泪流满面的沈竹心立刻扑向了眼前那个瘦小的老人。他把头埋在父亲的脖子后面,呜咽起来。
“沈叔,过年好!”强子跟老人打了个招呼,把箱子搬进屋里,又折回来拉了拉沈竹心。
沈竹心这才松开父亲,低头用两只手掌抹了抹脸,然后揽着父亲的肩,缓缓走进了堂屋。堂屋的长桌上,多了一幅镶着黑框的黑白照片,中年时的母亲在镜框里对着他木讷地笑。沈竹心一头扑过去,把照片紧紧抱在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在沈竹心的哭声里,强子悄声与沈父道了别,走出了沈家的院子。关上院门的一瞬,他伸手摸了摸门口石狮子的头。在零下几度的气温里,石狮子的头,冷得扎人。
沈竹心终于平静下来。堂屋里,上世纪木工打造的八仙桌上,搁着一碗被筷子夹得有些残破的水晶圆子,一双筷子搭在碗沿上。这是父亲被他打断了的早餐。仅在羊绒衫外面套了件呢夹克的沈竹心感觉到有点冷,他用目光找到屋子角落里的空调柜机,发现柜机上还罩着外罩。父亲穿着一件肥大的羽绒服,黑色的前襟显出很明显的磨痕。此景,令他的心又是一紧。为了抵制鼻子里的阵阵发酸,他轻咳了几声,问父亲空调遥控器在哪里。父亲一愣,没听懂似的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表情,不是瞬间出现在他脸上的,而是很缓慢地一点点攀爬到他眼角和眉梢上的。沈竹心敏感地察觉到,父亲衰老得太明显了。上次回国,父亲还能手脚麻利地替他搬行李,每天早晨他在二楼房间里都能听到父亲声音响亮地与母亲讨论,要去菜场买些什么菜回来做给他吃。那时,一向瘦弱的母亲也很爽利地屋里屋外操持着。那次回国在家里待的十多天,他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是个年过四十的成年人,仿佛还是那个放了寒假回家度假的孩子。他成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到了吃饭时间才下楼。吃完晚饭,他偶尔也会陪父母去超市采购。父亲身上的这件羽绒服,就是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去逛超市时,碰上的打折货。记得当时还有另外一件更合身的,但父亲试穿了一番,坚持选了这件肥大一点的。父亲的理由是:袄子大些好,里面多穿点,不会裹得胳膊伸不开。买单时,沈竹心才发现,父亲选它的真正理由,是这件衣服的价格比那件合身的低廉了许多。
“爸,您坐。”沈竹心不忍心看父亲颤颤巍巍的样子,赶紧扶着他在紫红色的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沙发椅上的坐垫,还是母亲用她早年的旧秋衣缝制的。
沈父刚在沙发上坐下,马上又双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用拖沓的步子走到长条桌旁,打开最左侧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只被塑料袋包裹着的遥控器,递给了沈竹心。沈竹心接过遥控器,将外面蒙着的塑料袋一层层解开。然后他走到屋角,掀开了罩在空调柜机上的罩子,与遥控器同样崭新的空调呈现在眼前。
他问父亲:“这空调买来以后,一直都没有用过?”
“你妈嫌费电。”沈父嗫嚅着。
“我妈她,什么时候……怎么走的?”沈竹心的喉头堵住了。停了一会儿,见父亲脸上浮起一层无奈与茫然,他又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忙。”
沈竹心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3
正午时分,沈竹心上二楼晾晒衣物,看见院门口晃动着两个人头。他下楼来,打开院门,看见强子拎着两只沉甸甸的购物袋站在门口。强子身边还有一位,此时正弓着腰,脑袋抵在一只石狮子身上在看。
“伍总!”
沈竹心一眼就认出来了,弓着腰的是昨晚和自己炸罍子的那位。他伸出手,热情地招呼了对方一声。
强子先一步进了院子。“沈叔,中午咱爷们儿好好喝一盅!”说着,他把手中的购物袋搁在桌子上,然后变魔术般从里面取出一堆香喷喷的饭菜。“这是我们大厨亲手做的。沈叔,您尝尝,看这饭菜地道不?伍总,请坐吧!嘿嘿,空心竹子,我反客为主,你别介意。”
说话间,强子将碗碟里的饭菜在桌子上一一摆放好。总共是十道菜,如除夕年夜饭般丰盛。
“对了,碗筷和酒杯,劳烦空心竹子拿一下吧!”强子又从购物袋里取出一瓶茅台,对愣在那里的沈竹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