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肉(短篇小说)

作者: 文英

神仙巷里没神仙。

早些年,神仙巷里看相、算命、测八字、看风水的半仙神婆比比皆是。如今半仙神婆们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了“神仙巷”这个名字,让人无限遐想。

神仙巷的布局很是奇妙。左侧随着巷子弯弯绕绕散落着上世纪或更早以前遗留下的老平房;巷子右侧呢,全是旧城改造后或高或矮的多层楼房。单小雨家那栋单元楼,在巷子右侧最北头。单小雨公公婆婆家离这儿不远,也属神仙巷,在巷子往东岔出的轿杆胡同里。

单小雨扭动门把手,推开一条缝,悄悄进了门。同学聚会早就结束了,她偏要拉住几个铁姐妹儿再聊聊,聊到大家都困了,才不情愿地跟她们散了,剩下她一人在街上晃荡。小城刮了一天西北风,气温明显下降了。小雨裹紧羽绒服,不时跺脚小跑几步。还没到腊月呢,怎么冷成这样?

晃了近一个小时,楼上的灯一家家熄灭了,小雨才蹑手蹑脚上了楼。

摸黑把大衣挂到衣架上,正脱鞋子的时候,沙发上猛地站起一人。小雨一声尖叫,倒退了好几步。

今天聚会,老鼻子人吧?婆婆田秀芬黑暗中说道。

能不能不这样呀?吓死我了!服了,真服了。

怕啥,家里还能有鬼?早点睡吧。晚上英雄汉,早上草鸡蛋,明天又该起不来了。说着话,田秀芬进了卧室。

奶奶个腿儿,挨了半晚上冻还是没躲开。小雨本想烫烫脚祛祛寒气,这一闹腾,妆都没卸,直接上了床。大军呼噜震天响,刚才那一嗓子,也没影响到他。没心没肺。这娘儿俩,匀匀就好了。

小雨睡意全无,干脆拉开窗帘。月光照进来,照亮了窗台。大军张着嘴巴,被月光搅扰的鼾声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又倔强地响了起来。小雨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床上,一半在大军枕畔,像一条线条模糊的狗。大军搂着条狗酣眠,真是滑稽。

说我起不来,偏要起来给她瞧瞧。小雨定上闹钟。第二天天还没亮,小雨就在客厅里晃悠。田秀芬从厨房出来,瞅一眼黑着眼圈的单小雨,嘴角撇着,皮笑肉不笑,内容复杂得很。

田秀芬把早餐端上桌:鸡蛋、油条、卷煎饼、玉米粥、小葱拌豆腐,还有每顿必有的辣椒油拌老虎菜。

小雨哈欠连天,一点胃口都没有。喝了两口粥,她放下筷子,穿戴整齐,招呼一声上班去了。

看看,都惯得不成样子了。

大军只顾低头喝粥,不吱声。

少说两句吧。老陈放下筷子,剔着牙。

哼,就你会做人。

小雨的高跟鞋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声比一声响,顺着楼梯下去了。

供暖季,就是我的灾难日——单小雨不止一次对同事说。每年高密城集中供暖之时,公公婆婆都要挤到单小雨家。田秀芬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小两口睡懒觉,冬天不吃早饭上班,对健康不好。

我靠,心情不好去上班,不更影响健康?还不是为了省那点取暖费!小雨恨恨地想。

来就来吧,问题是婆婆老是瞪着猫头鹰一样的眼睛,盯得她后背发凉。一会儿说,大军,吃饭别吧唧嘴;一会儿说,大军,别在外面胡吃海喝,家里饭才养人。谁都知道小雨吧唧嘴的声音比大军还大,谁都知道小雨是单位办公室主任,一应招待事务,她都得出面应酬。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婆婆总说,大军,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一天到晚瞎逛荡,该要孩子要孩子。人家跟我差不多年龄的,有的都两个孙子了。奶奶个腿儿,这事搁谁也忍不了。

还有更过分的,婆婆特别关注小雨的生理期。只要小雨“来事”,婆婆就问这问那,翻来覆去地问是哪天。小雨整天忙得晕头转向,记不清楚了,就随口说个日子。田秀芬每次都把它郑重地记在台历上。记完了,还要前前后后翻翻台历,看看每个月是不是有规律。台历上的符号有时候是“△”,有时候是“★”,有时候是大大的“!”。这位曾经在单位干过车间主任、人事科科长的婆婆,总是有许多出其不意的花招,一天到晚搞事情。

一天,大军和小雨进了卧室,田秀芬也跟了进来。田秀芬双臂交叉抱胸前,在门边靠了一会儿,开了腔——那什么,都是过来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军,我算了,这几天是小雨排卵期,应该能怀上。你们也不知整天瞎忙啥,倒把正经事撂到一边。

亲娘哎,我的七姑八姨九大舅呀——小雨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田秀芬才不管单小雨表情里有多少位亲戚,继续不卑不亢地说,大军你也老大不小了,拖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不急我还急呢。现在图清闲,年龄大了再拉扯孩子,不更累?到时候,我跟你爸不能带孩子了,你们指着谁带?

那几天晚上,大军被小雨赶到了客厅沙发上。去他娘的排卵期!

不供暖的时候,田秀芬也整天往这边跑,跑来忙活楼前花坛里开出的那点空地。海棠花挨着扁豆,蝴蝶梅旁边种着洋柿子,玫瑰后面是黄瓜、油菜、西芹、朝天椒、油麦菜、小番瓜、面包茄子……婆婆总有本事让楼前的空地长出各种蔬菜。直到有一天,物业人员拿着“业主须知”走过来,要清理掉这些扁豆洋柿子黄瓜朝天椒。婆婆拿出了当年干车间主任的本事,直骂到物业人员认为是自己无理取闹,她才抹掉嘴角的白沫,住了声。公公远远看着,羞得满脸通红。

大军说,就那几个辣椒、几棵菜,值几个钱?也不怕人笑话。

是钱的事?你们不是一天到晚讲究养生吗?这是纯绿色蔬菜,懂不懂?

小雨心说,姓常名有理,里外里都是你田秀芬的理。

不光种菜,婆婆还在楼下冬青旁搭了个狗窝,从家里拿个瓷碗给流浪狗喂食。那瓷碗,是小雨去景德镇出差时带回来的,平时都不太舍得用。原来在小区刨垃圾吃的那条狮子狗这下可欢了,一看婆婆下楼,就摇着尾巴撒娇。流浪狗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铜铃,跑起来叮当叮当响个不停。田秀芬干脆叫它小叮当。

单小雨对大军说,把碗给我拿回来。

拿回来还能用啊?就当积德了吧,小狗也挺可怜的。

大军喝酒回来,刚出浴的小雨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胸部半遮半露,斜倚在床上,说不出的性感和妖娆。大军荷尔蒙往上冒,抱着小雨就啃。小雨嫌他有酒臭味,使劲推,越推大军越来劲。正在节骨眼儿上,田秀芬推门进了屋。

小雨慌忙把大军推开。

不知是力道大了还是酒精的作用,大军摔下了床,脑袋磕在床头柜尖角上,一声惨叫。

田秀芬红了脸,扭头去了客厅。大军捂着脑袋跟了出来。

妈你也是,进屋也不敲门。

谁知道你们大白天——

怪我,怪我喝多了。

大军哄好这边,又哄那边。小雨散乱着头发,脸像板结的盐碱地。

明天你必须让他们走。我受够了,我真他妈受够了。

大军小心翼翼地说,爸妈过来,还不是为了咱好?不是老妈张罗,咱能隔三差五吃到月牙肉?

陈大军,咱啥时候能断奶呀?妈宝男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我?是宝还好了呢!是你们的出气筒还差不多。还是NMD。NMD知道不?导弹拦截系统,还得双向拦截,你们谁发射我都得兜着。容易吗我?

小雨那晚做梦了,梦见了月牙肉。好久没吃月牙肉了,小雨还真有点想。那月牙肉怎么就那么鲜呢,是婆婆有啥绝招?小雨醒来睡不着,打开度娘想看看其中到底有啥奥秘——鱼身上有块最滑嫩的肉,叫月牙肉,这块肉在鱼鳃盖的下面。叫它月牙肉,主要是因为它的形状像月牙。月牙肉不光滑嫩,还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口感好,营养价值也非常高。看着看着,小雨口水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小雨匆匆出门,出门时手包的带子不小心挂在了门把手上。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田秀芬筷子一放,嘴角撇了起来。大军赶紧说,整天毛手毛脚的,就不会小心点。吃饭,吃饭。

到了单位,小雨啥都不想干,瞪着案头堆着的一堆文件发愣。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自由。对,就是自由,小雨从没像现在这样对自由如此渴望。不是说为了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以抛弃吗?她是不是该为自由做点什么了?她想象着自己一个人驾着车,独行于空旷无人的边境线,沿219国道,从人间仙境喀纳斯,到塞外江南伊犁,到风情万种的南疆,再到古老神秘的阿里,走过雪域高原穿越雨林大海,在沙漠的风里狂放高歌,体验真正的生之自由。

单小雨知道,这些也就是想想罢了。晕车,让她对每一次出行都心怀畏惧。她能做到的,也许就是找机会把那个女人送出去,让疲惫的心得以休养生息。小雨这个计划刚萌芽,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就相继出现了,导致了计划搁浅。

一楼新住进来一个租房子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嘴唇抹得很浓艳,指甲涂得像一个个袖珍小花园,说话嗲声嗲气。除了每隔一段时间有个开着奔驰的秃顶男人过来,没见她跟谁有过来往。女人养了条泰迪,经常下楼遛狗。她管那条扎着蝴蝶结、穿着粉裤衩的泰迪叫闺女。更过分的是,每次碰到小雨,女人不光炫耀手上新买的戒指和包里的名牌化妆品,还指着泰迪,让它叫小雨阿姨。小雨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边上楼一边嘟囔,你愿意当狗娘就以为别人愿意当狗姨?什么玩意儿。

泰迪跟她的主人一样,走起路来喜欢拧巴着屁股。可能觉得出身高贵,泰迪每次见到小叮当就闻一圈,然后对着小叮当很不友好地汪汪乱叫。

女人呵斥小叮当,离我闺女远点。小叮当受气包一样,直往后躲。

妈个蛋的,硌硬人——婆婆更讨厌当狗奶奶,更不愿意看到狗妈趾高气扬的那个样儿,更看不得小叮当受欺。不就是个二奶吗?有啥好得意的。

单小雨和田秀芬难得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为了小叮当,田秀芬跟那个女人打过一架,年富力强的女人愣是没干过年近七旬的婆婆。

大军这段时间休年假,在家埋头写他的长篇小说。写到下午三点多,大军就下楼在小区里散散步,换换脑子。就是在换脑子的时候,大军碰见了娟子。娟子是高中时追过大军的女同学之一,当时丑小鸭似的黄毛丫头,如今变得差点没认出来。胸挺得像希夏邦玛峰,屁股饱满得像帕米尔高原,小腰细得一掐就能断掉。玫红的真丝上衣配着米白的阔腿长裤,真仙儿。

大军那目光,潮湿得都可以养金鱼了。

小雨发现,自从那次与娟子碰了面,大军长篇小说的进度明显变慢了。那个娟子,来小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候,还陪着大军遛两圈。

一天,看到大军和娟子又开始遛弯了,小雨坐在花坛边,一气儿喝了半瓶衡水老白干。第一杯敬过往岁月,敬曾经扎着蝴蝶结、穿着花裙子、像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的自己。第二杯,敬老去的父母,他们总爱说,好着呢,放心——报喜不报忧。第三杯,敬该死的爱情,最好的总是得不到,得到的总是惹烦恼。第四杯,敬伟大的自由,冲破牢笼,破茧成蝶……剩下的半瓶,小雨倒进了小叮当碗里。

小雨醉了一下午。小叮当却疯了,追得那条装模作样的泰迪满小区拼命逃窜,粉裤衩都被灌木刮烂了,头上的蝴蝶结耷拉着,狼狈极了。

奇怪的是,不管小雨怎么着急上火,婆婆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婆婆肯定也发现了。婆婆是干什么的?人事科科长,那可是专门管人的人。小雨心里暗骂,原来就是窝里横,软鼻涕。

小雨慢慢看出了门道。小叮当像会读心术一样,娟子一来,即使正在享受最美味的鸡肝,它也一定会离开瓷碗,跑到娟子身边,嘴巴在娟子米白的阔腿裤上蹭来蹭去。娟子连声尖叫,惊慌失措地跑出小区。被小叮当蹭过的裤腿上,像梵高的油画,红的黄的,鲜艳又抽象。

大军那眼神恨不得杀了小叮当。

娟子下次来,小叮当又故伎重演。婆婆满脸无可奈何。直到撇腔拿调的娟子不再来小区,白瓷碗里的食物就也不再有那些奇怪的颜色。

大军小说的进度,又慢慢恢复了正常。婆婆掐了朵玫瑰花,给小叮当别在脖绳上。

小雨第一次对婆婆投去崇敬的眼神。她也不再心疼那只景德镇瓷碗了,还时不时给小叮当买它爱吃的狗粮。

泰迪被醉酒的小叮当追过之后,再也不敢围着它嗅来嗅去。小叮当一靠近,它就赶紧往“妈妈”后面躲。

波澜平息之后,日子恢复如常。

快七点了,小雨还没回来。大军一遍遍去窗口张望。

快吃吧,估计又有应酬。大军对田秀芬说。田秀芬今天炖的鲤鱼。高密西乡长大的田秀芬,炖鱼还真是有一手。她炖的鱼不光肉嫩,汤更鲜。更绝的是鱼鳃盖下那块月牙肉,鲜到让你怀疑人生。每次吃鱼之前,田秀芬都要把鱼眼睛夹给老陈,知道老陈好这一口。最肥美的月牙肉只有两块,大军一块,小雨一块。今天她把两块月牙肉全给了大军。大军瞅瞅田秀芬,夹起一块往她碗里递。田秀芬赶紧拦住,吃你的,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好这个。大军瞅田秀芬不注意,把一直夹在筷子上的月牙肉放到了小雨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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