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树下(短篇小说)

作者: 罗勇

12岁那年暑假,我闯下一桩大祸。具体大到什么程度,凭我当时的生活阅历难以作出准确判断,我是从奶奶的反应上看出了事态的严重的——一向手不离拐杖的奶奶,扔掉拐杖,长年累月佝偻的腰杆一下绷直了,喃喃地说:“看你咋办?我看你咋个办?”

我第一次看见奶奶陷入慌乱之中。她的发髻散了,像被狂风吹过的乱草,她的眼睛里满是无助。她似乎不是在埋怨我闯祸,而是自责在紧要关头无力保护我。

我从不怀疑奶奶对我的爱。在我们村里,我是唯一受了委屈不找妈妈的孩子,危急时刻,我只会找奶奶。爸爸打我时,我喊出口的一定是奶奶。我衡量亲人们爱不爱我的标准,就是看他们在我闯祸后表露出来的态度。奶奶第一,四姐第二,爸爸妈妈根本没资格入围。奶奶常常在爸爸挥舞“面条”抽我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冷冷地说:“打我吧,罗小五有多大罪过,我代他承受,嫩枝嫩叶的娃娃遭不住你生捶死打。”

罗小五就是我,因为前面有四个姐姐,我顺理成章叫“小五”。我们家的人,名字似乎都不正经,爷爷叫“腊狗”,爸爸叫“小猫”,人都是正儿八经的老实人。我能有多大罪过呢,无非又跺了张家的瓜,拔了李家的苗,打了何家的狗,可那也是有原因的。爸爸从不听我解释,就知道打打打。

居住着上百户人家的村子,张姓最多,何姓第二,只有我们一户是外来的罗姓。表面上,大人之间一团和气,有红白喜事,都客客气气地请爸爸过去帮忙。爸爸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与村里人打成一片的机会,每次都屁颠屁颠地前往。清闲体面的活都有主了,烧火的脏活累活没人干,爸爸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挽起袖子说:“我来!”接着起灶,劈柴,点火,和煤,掏灰……

原本需要几个人干的活他一个人全承担了,周围人仍不停地给他增加新任务。

“小猫,我打牌,帮我把菜洗了。”

“小猫,我喝多了,替我去挑一担水。”

爸爸忙得满头大汗,脸上却笑嘻嘻的,并无半句怨言。

日子一长,爸爸成了村里的烧火专业户,人们不喊他的大名“罗小猫”,直截了当地叫他“烧火匠”。爸爸脆生生地答应着,风一样在人缝里刮过来刮过去,好像替人跑腿是件无限光荣的事。

和爸爸不同,我不愿跟村里人打交道,我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长满毛茸茸的细脚,在我身上爬来爬去,让我浑身刺挠得难受。那些孩子尤其令人讨厌,我一出现,他们立马兴奋起来,把我围在中间,耍猴似的逗我,仿佛水珠滴进了热滚滚的油锅。他们有时候往我书包里塞石块,有时候往我脖子里灌细土。最调皮的张树才,经常把我摁在地上,屁股对准我的脸放响屁,边放边说:“炸个鞭炮欢迎你!”在众人的哄笑中,我挣脱张树才的束缚飞快跑开了。他带领孩子们高声喊:“独牛角,看火药;毡帽飞上天,独牛角喊冤。”他们一喊我就跑,我越跑他们喊得越起劲。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他们这么喊,感觉这两句话比语文书里的课文有趣顺口,于是,我也跟他们一起喊,还回家喊给奶奶听。奶奶一巴掌捂住我的嘴,低声说:“小祖宗,谁教你的?”奶奶捂得晚了,爸爸细小的眼睛挤成三角形,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屋外拖。

那是爸爸第一次打我。他缺乏经验,更谈不上熟练使用“面条”之类的刑具,只能借助手掌的力量,把我的白屁股打成青屁股。等奶奶反应过来时,爸爸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对我的“处女打”,并咬牙切齿地告诫我:“再喊,我把你的嘴撕到耳朵根!”

“别人能喊,我咋不能喊?”我委屈地扑进奶奶怀里,希望她帮我讨回公道。奶奶抱紧我,没有丝毫伸张正义的意思:“别人的嘴我们管不住,自己的嘴要管好。”

我一脸茫然。

奶奶说:“你祖爷爷的绰号叫‘独牛角’。当年,你祖爷爷从百里外的寨子流落到这个村讨饭,身上只剩一只喝水用的牛角。那时村子周边林子大,野物多,庄稼经常遭破坏。你祖爷爷会打猎,地主张满仓就把你祖爷爷留了下来,专门打野物。有一次火药枪哑火,你祖爷爷调转枪口查看,枪响了,你祖爷爷的毡帽飞上了天……你听懂了没有?”我大致明白了她说的意思:张树才们这样喊,是嘲笑我的祖宗,我跟他们一起喊,就成了帮凶。

奶奶说:“大人不教,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喊了好几代了,他们还不消停!你离他们远点。”

同住一个村,我能离他们多远呢?面对面干不过他们,我选择背地里报复。

听说新结的小瓜被人的手一碰就会腐烂。张树才家的瓜最多,瓜藤爬满地埂,瓜叶像撑开的雨伞,荫庇着密密麻麻的小瓜。我埋伏在瓜叶下面,把小瓜挨个摸了一遍。隔几天去看,一个也没烂。嫩生生的小瓜和四季豆清炖,汤汁清甜,是奶奶的最爱。但我没有往家拿小瓜,奶奶最见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我把小瓜摘下来,一脚一个跺烂,仿佛在跺张树才的那张大饼脸,十分痛快。他们侮辱我的话语像张树才放的臭屁,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我带给他们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谁带头喊话侮辱我,我就偷偷踩他家的庄稼,打他家的狗,撵他家的鸡……我有的是办法。

报复的次数多了,马脚包不住了,上门讨说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张树才的爸爸张洪顶是第一个来的,他拿了一把晒脆了的辣椒苗,对着我爸爸的脸使劲揉搓。碎末飞到爸爸的脸上,他抿紧嘴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张洪顶拍着手说:“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爸爸赔着笑,脸上的碎末纷纷掉落。他把我拽到张洪顶面前,抄起竹竿劈头盖脸一顿打。我大声辩解:“张树才冲我喊‘独牛角’。”我的辩解声好像化作了油,浇在爸爸的火上,气焰愈发猛烈,爸爸下手的力道也更加强劲,边打边骂:“喊你咋的?又喊不掉一块肉!”

张洪顶点燃爸爸敬上的烟,盯着我们看,根据我被打的程度来判定爸爸的诚意。爸爸打累了,节奏有些减缓。张洪顶慢悠悠地说:“辣椒苗是新品种,好不容易请人从县城弄来的,让他给拔了。”爸爸说着道歉的话,一手拧着我的耳朵,一手搬椅子请张洪顶坐下,吩咐我妈回屋给张洪顶倒杯酒,然后继续打我。

妈妈不敢反对爸爸,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成功灭掉爸爸养一帮儿子以壮势力的远大理想之后,在这个家里就完全丧失了话语权。后来历经艰险终于生出了我。爸爸把我闯祸的根源归结到妈妈身上,怒不可遏地说:“瞧瞧你生的祸害,老子迟早死在他手里!”

妈妈别开脸不忍看,但我每叫唤一声,她都皱一下眉。

只有奶奶能救我,可奶奶耳朵背,听不见我的哭喊。妈妈趁回屋给张洪顶倒酒的工夫悄悄搬来奶奶当救兵。奶奶往我面前一站,冷冰冰的目光冻住了爸爸挥向我的竹竿。

奶奶老了,说话颠三倒四。想喝水,她说想水喝;要吃肉,她说肉要吃我。奶奶词不达意的表达,像笑话一样填满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空闲时光。她轻易不在外人面前开口说话,但这次,奶奶忍不住了,一字一顿地对张洪顶说:“手不逗虫,虫不咬手……”

“别护罗小五的短。”爸爸的话,多半是说给张洪顶听的,“他没脸没皮的不像样子。”

奶奶不理爸爸,继续跟张洪顶交涉:“喊小五‘独牛角’,这是祖坟刨了我们……”

“这是刨了我们祖坟。”爸爸赶忙纠正奶奶,朝张洪顶谦卑地笑着,“人老了说糊涂话,别往心里去。”

“辣椒苗拔小五,你赔我们。欺负小五他们,咋算?”奶奶越激动语序越乱。我急得忘了哭泣。爸爸制止不住奶奶,朝我妈瞪眼。我妈拉奶奶回屋,奶奶甩开她的手。

“几棵辣椒苗,不用赔。”张洪顶听懂了奶奶混乱的表达,讪讪地站起来,目光在围观的孩子堆里搜寻:“龟儿子,跟人学坏了,谁教他喊的呀这是?”张树才猫腰钻出人群,溜了。张洪顶追着他骂:“老子回家收拾你。”

张洪顶走了,爸爸把竹竿夹到腋下,接过奶奶的拐杖,用衣袖把拐杖上上下下擦了一遍,还给奶奶。奶奶不接,眼睛盯住他腋下打我的竹竿。爸爸乖乖地把竹竿交了出来。奶奶转手递给我,简洁有力地命令:“扔到火里去!”有奶奶撑腰,四姐把竹竿烧了,并趁机把视线范围内的棍棒统统搜来塞进了灶膛。

张洪顶说回家收拾张树才,只是虚张声势,想要稳住奶奶的情绪。用奶奶的话说:“这叫打屁安狗心,专门哄我们老实人的。”

没过几天,张树才再次带头堵住我,除了使用“独牛角”这种常规“武器”,他们还研发出学我挨打时哭喊、模仿奶奶说话等新型“武器”,并给我取了个“咬手虫”的绰号。一帮人整齐划一地喊:“罗小五,咬手虫。偷偷摸摸干坏事,大大方方哭鼻子。”

我和张树才他们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上我家告状的人把门槛都踩烂了。我摸清了爸爸的底线,无论我闯下多大的祸,无非就是一顿打。很多次我主动配合爸爸,见来告状的人远远地往我家走的时候,我就请他提前开打,效果比听人家告完状再打好很多。当然,有时也会白挨一顿揍——来人不是告状的,是请爸爸烧火的。

有两件事爸爸干得最成功:烧火,打我。特别是打我的时候,他有限的聪明得到了无限发挥,光用具的选择就体现出了他的匠心独具——试用过多种类型的棍棒之后,他最终选定了一种叫“老母趣”的枝条。这种枝条韧性极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数日,可以当麻绳用。村里人用“老母趣”编制牛犁地的耕索,爸爸用它来打我。

爸爸专门制定了“老母趣”枝条的选择标准:隔年的树枝,中指粗细,分杈少,目测长度一米五左右。他勒令我上山按标准批量砍来,他亲自验收,发现不达标的,就认定我偷奸耍滑,又是一顿打。

晒好的“老母趣”枝条扎成捆,放在爸爸触手可及的地方,形似包装好的面条。爸爸干脆就叫它“面条”,把打我说成请我“吃面条”。

我怀疑爸爸不但不爱我,还极其讨厌我。虽然他振振有词地跟奶奶解释:“打罗小五是为他好,怕他将来像我一样没出息,吃我吃过的苦……”说着说着,还发出几声悲情的哽咽。在我看来,这哽咽声做作可笑,跟张洪顶“打屁安狗心”的做法并无二致。

说实话,爸爸越打我,我越看不起他。到后来,他挥起“面条”猛抽我时,我也懒得寻求奶奶的庇护了,咬紧牙关,不哭不闹,眼睁睁地看着他挥汗如雨。爸爸愣住了,不看我瞪他的眼睛,转头朝我妈咆哮:“你看你生的祸害,有娘生无娘教的种!”

无论爸爸如何打我骂我,我都不放在心上,我只在乎奶奶的感受,奶奶是我的保护神。可是,12岁那年的暑假,我破天荒地对保护神产生了怀疑,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前所未有的慌乱——闯祸的是我,挨揍的是我,你慌啥呀?

我昂着头对奶奶说:“大不了挨打,我不怕。”

“闯这么大的祸,你还有理了?”

我每次都有理,是爸爸从不给我开口辩驳的机会。这次我的理由更加充分,可我不敢跟奶奶说,因为其中牵涉到大姐。有关大姐的话题,是我们家的雷区,一踩一个响,一响必定人仰马翻。

我的四个姐姐个个好看,大姐尤其出众,她走到哪里,别说人,连风都追着她跑。奶奶引以为傲,一心想把大姐嫁到她的后家去,亲上加亲。大姐违背了奶奶的意愿,高中刚毕业,就跟村口何登亮的儿子何平好上了。奶奶骂大姐不争气。爸爸更不消停,骂大姐睁眼瞎,人强马壮的张家不嫁,偏偏选择势单力薄的何家,矛头又指向了妈妈:“姑娘归当妈的管,瞧你教的姑娘,跟你一样无用。”妈妈瘫坐在地上,抱着大姐的腿号啕大哭。屋顶上的瓦片,在妈妈的哭声中瑟瑟发抖。

何平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何登亮就与同样怀了孩子的张姓一户攀了亲戚。许诺说,如果生的是一对男女,就达成亲家;如果生的是一对同性,就结为干姊妹或者干兄弟。结果生出来的是一对男女,何平刚出世就被定了娃娃亲。何登亮逼何平跟大姐分手,何平左耳进右耳出。何登亮威胁何平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何平说:“断吧,你哪天断,我哪天改姓罗,叫罗平。”何登亮的眼睛鼓得像茶杯口,手里的饭碗掉到了地上,索性扔掉筷子,带上大黄狗朝我家走来。人没来,狗先到了,这狗边吐舌头边四下里嗅,抬起后腿,把一泡热气腾腾的狗尿撒在我家院门上,刺鼻的尿骚味顷刻间占领了我家院子。

我在院子里翻晒“面条”,正窝着火,见此状,抄起一根“面条”狠狠地抽了几下狗的脊背。大黄狗塌了腰,惨叫着奔向何登亮。胖胖的何登亮像一只破风箱,一步三喘,大声喊:“敢打我的狗?叫你爹出来!”

屋里的爸爸知道大事不妙,担心奶奶添乱,叮嘱妈妈看住奶奶,着急忙慌地跑出来。中途又折回去,从外面锁上屋门,才跑到何登亮面前,小心翼翼地递上烟,颤颤地说:“我也没办法,女大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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