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德春

作者: 伍会娟

1

牛德春红了,谁也没想到,老光棍牛德春能红到这种地步。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没想到牛德春会红——牛庄人能想到牛庄二百多户八百多口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会红,能想到牛德春养的那条秃尾巴的土黄狗和那只既会打鸣又会下蛋的芦花鸡会红,唯独没想到牛德春会红;二是没想到一个人能红成这样,简直不着边了。

老辈人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牛庄上一个红起来的人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名叫牛得头的秧歌角儿。牛得头既会扮女拉花,又会扮男跳丑,还会扮老蒯,当然,他最拿手的是骑小驴拉小车。那腰身和眼神,绝了。当年为了请他去扭秧歌,有套着双套马车来的,也有开着大手扶拖拉机来的;牛得头上车的时候,有人给遮着阳伞,有人给提着裙边,还有人搭着手,弄得跟伺候慈禧太后似的。

满口黑乎乎虫牙的牛德春说:“那不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吗?牛得头除了拉屎要亲自使劲之外,其他的都有人代劳了。”牛德春小时候见过牛得头出门的场景,但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红成这样。

牛得头是小名,大名牛保胜鲜有人知,牛德春和他不一样。当年,村里负责办户口的会计把他的名字写错了,写成了午德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牛庄全村人都姓牛,偏偏牛德春的姓写错了。结果午德春不随爹姓牛,姓了个少见的午。“牛”的头没长出来,憋屈吧?

错倒也未必错,牛德春本来也不姓牛,他妈不生养(当然也有一半的概率是他爸,但牛庄没人质疑过这个问题),牛德春是抱养的,从哪来的也没人知道。牛德春户口本上叫午德春,大家也就叫他午德春。一个全是牛这样牛那样的庄子,有一个午德春,也挺好。大家都这么说。不但这么说,还经常打趣他,说得好好感谢那个给他改了姓的会计,说不定呀,你原本就是姓午。

是得感谢,会计得胰腺癌死后,午德春还真就借钱给他送了一个大花圈。

午德春的爹是个手艺人,全村甚至十里八村用的筐篓、篮子和粪箕子都出自他之手,他编的东西好看、结实不说,上面连个毛刺都没有。就是这么一个手艺人,在一个大雾天去赶集时迷了路,等到了中午太阳把雾赶走了,大家才发现他在牤牛河里淹死了,人都肿成了发糕。午德春这天刚好满七岁,当然这岁数也不准,确切地说,是来牛庄刚好满七年。这一天他那已经六十岁的爹本来是要赶集给他买肉包韭菜肉馅儿的饺子来庆祝生日的。

午德春的妈在三天头上去烧纸,一边哭一边在那画圆圈,哭得天昏地暗。谁劝她都不起,大家只好把午德春推到她面前。她肿胀的眼睛看到午德春露着脚趾头的布鞋后,才终于停住哭声,摩挲了一遍午德春的脚,就起身了。但谁也没想到她刚站起来就又倒了下去,像一棵被放倒的树,嘎嘣一声,就那么直直地栽了下去,一点罪没受就没了。

午德春在七岁零三天的时候变成了孤儿。本来就是一个抱养来的孩子,一个“午”放在一群“牛”里,这辈子能有什么指望呢?何况他后来又受了刺激,变成了一个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的人。

要不是因为他红了,他这头“牛”只能被叫做“午”,永无出头之日。

牛德春红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头,见到人就要说:“哎,哎,我叫牛德春!牛,牛庄的牛,哞哞叫的牛,和你们同一个牛的牛。”

谁要是还叫他午德春,他就怀恨在心,等到给全村人发红包的时候,就把这个人给跳过去,一分不给。谁还能跟红包过不去?就这样,红了的午德春长势喜人,很快出头长成了牛德春。

牛德春,这名字叫起来比午德春爽口多啦!大家都这么说,一边说一边咂摸,就好像牛德春这名字是一道让人回味无穷的美食一样。

说起来,牛德春红得其实有点意外,甚至有点离谱,可村主任牛保真跟专程前来调研的镇上书记报告说,村里全过程参与了牛德春的红。他们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包括如何发掘、如何培养、如何包装、如何推广、如何反馈,以及如何与各种媒体保持畅联等等。总而言之就是,牛德春红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按部就班。

镇上书记一边听一边喝茶,听完汇报后满意地点点头,说:“搞得好,你们搞得好啊!”讲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那只没端水杯的手还用力一挥,攥成了一个拳头,就像指挥家最后的那一收。这一收就是一道命令,大家不约而同地热烈鼓掌。

现在,牛德春是真红了,全网上下铺天盖地都是牛德春,全村人手机里有牛德春的各种视频,整个牛庄人顾不上吃饭睡觉,开口闭口都是牛德春。好像没有牛德春,大家就没法活了一样。

人们有事没事也都爱往牛德春家里跑。牛德春吃饭了,牛德春打嗝了,牛德春睡觉了,牛德春打呼噜了,牛德春去拉屎了,牛德春放屁了……不止牛德春红了,连他养了多年的狗和鸡也跟着沾光了,有人说他家那只土狗不是一般的土狗,是柯基。

“什么是柯基?”

“哎呀,这都不懂,这狗小名叫土狗,大名叫柯基。就像那个秧歌角儿,小名叫牛得头,大名叫牛保胜。”

“那证据在哪?整个牛庄那么多条土狗,怎么就它是柯基呢?”

“没尾巴啊,这是柯基犬的特征。”

牛德春家的土狗有一次被他用门板不小心夹掉了尾巴,结果变成了大名鼎鼎的柯基犬。

“柯基,”又有人说,“这可是有名的牧牛犬,对,没错!”

还有牛德春家的鸡。这只芦花鸡不仅会下蛋,还会打鸣,下蛋下得有模有样,打鸣也打得有模有样,这只鸡吃一份鸡粮,干两份鸡活。但这并没有引起大家的热议,反倒是芦花鸡隔三差五到隔壁邻居家空着的鸡窝里下蛋,引起了不少人的夸奖。大家纷纷评论说:“看看人家牛德春家的鸡,真是助人为乐的好鸡呀!跟牛德春一样。”

2

牛德春确实算得上是助人为乐的典范,这样的典范在全镇屈指可数。牛德春在牛保真的要求下,在各个节令给全村人发红包。他是从去年国庆节后种麦子的时候开始红起来的,所以,光是上半年,牛德春就给全村人按人头发过四次红包,分别是在元旦、春节、清明、端午。

本来清明节的时候牛德春是不打算发的,这算个什么节呢?这个节不应该是给死人烧纸钱吗?给活人发钱算怎么回事呢?

但牛保真不同意,牛保真把牛德春叫到村委会,一把将他按在镇上书记来的时候坐的那个位置,然后才说:“什么节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得富起来,这是目的。你可不能撂挑子,你要念这么多年来全村父老对你的好,没有百家衣百家饭,就没有今天的牛德春,你说对不对?”

牛德春没有办法,只能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

当然,也有个别人在个别时节没能领到钱。比如,牛德春家对门振雄超市的老板牛振雄,因为一直喊牛德春为午德春,元旦发红包时牛德春就坚持把他家给跳过去了。牛振雄不服,还是继续喊他午德春,春节时又被牛德春跳过去了。过了春节,牛振雄咂摸过味儿来,一口一个牛德春,叫得那叫一个顺溜。果然,从清明节开始,牛振雄终于领上了牛德春的大红包。

发呗,反正牛德春有的是钱,他又不用买楼,又不用买车,还不用给儿子娶媳妇,他只要随便发个视频,钱财就滚滚而来。这老光棍儿的钱攥着也是攥着,攥到最后还不定是哪个孙子的呢,还不如趁活着给大家发发,让大家高兴高兴。

牛德春是怎么红起来的,大家谁都没想明白。最初他不就是拿着花了高价从牛保底,也就是牛保真的兄弟手上买的二手手机,对着各家各户抢着用的那个破碾盘一顿乱拍吗?怎么就红起来了呢?

“瞎说,牛德春,你自己说说,那是乱拍吗?你思路多清晰,拍得多真实,秋收割回来的沉甸甸的麦子,放在碾盘上,你亲自推着碾盘一圈一圈碾压,熟透的麦子一粒一粒地往外蹦,这画面多美。没有好政策,没有好种子,没有好化肥,没有好土地,咱农民能打出来那么结实饱满的麦穗?没有你一圈圈卖力地推碾盘,能打出这么好的麦粒?”牛保真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非常生气,也非常有底气,慷慨激昂。

牛德春赶紧点头,不管谁说什么,牛德春都说对对对、是是是,更别说村主任牛保真了。牛德春为什么要拍这个视频?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一直住着全村最破烂的房子,穿着最破烂的衣服,自己靠纯劳力种地。

村主任牛保真给他申请下来了五保户,每个月有千儿八百的补助,另外,按照上级的计划,明年开春还要免费把他的房子给拾掇一下呢,房顶补补,墙面刷刷,破烂家具换换。可牛德春是谁?老光棍儿牛德春得吃肉,得喝酒,还得进城里的电影院看电影,每次看电影的时候还要和那些时髦的小年轻一样,捧着奶茶,嗑着瓜子,嚼着爆米花。

牛德春每次看完电影,还要去旧书摊逛逛,买两本扔在厕所都没人捡的书;回来后还要在路上一家无名小吃店吃点饭喝点酒,酒要喝得恰到好处,晕乎乎的,还不至于走不了路。

牛德春不务正业?才不是,种地就是牛德春的正业,他把钱花光了,就没钱请机器种地、收割了,就不能像别人那样,袖着手就能种庄稼收庄稼了。

牛德春务正业?也不是,他有俩钱就跑到城里看电影,一场接一场;钱多的时候,同一部电影,他要看上好几遍才善罢甘休。要是务了正业,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住着最破烂的房子,穿着最破烂的衣服,更不至于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了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牛德春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红了,别人一问起来,他就着急得直拍脑袋,说:“我不过是干了一个普通农民该干的活儿啊,从秦始皇那会儿到现在,祖祖辈辈几千年来的农民都是这么干的。就说这犁,商朝就有了吧……我怎么就红了呢?”他一边拍脑袋,一边转圈,好像拍出来的答案掉在了地上某个地方,他在仔细找寻一样。

但牛德春就是红了,红得一塌糊涂,随便哪个网上哪个小视频APP上,都有牛德春的身影。牛德春不仅拍了碾盘磨盘怎么碾米磨面,还拍了棒槌,拍了牛车牛套,还拍了自己那头黑白花的老牛,全程演练了一遍牛是怎么进的套怎么拉的车。

老牛非常听话,都不用戴牛鼻子。牛德春只要吆喝“喔着喔着”,它就右拐;吆喝“吁着吁着”,它就左拐;长喊一声“吁——”,老牛立马就住脚。牛德春随便摆弄一下老牛,老牛就钻进了牛套,再轻轻一甩鞭子,牛车就走起来了。

围观的不止有城里人,还有很多农村人;不止有没见识过那些的小年轻,还有很多手掌有老茧的老农民。这些东西对有的人来说感到新鲜,所以好奇;对有的人来说属于重温,所以怀旧——结果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的人则看得泪流满面。

村主任牛保真都有点后悔将村口老杨树底下放了几十年的碾盘磨盘堆放到牛德春家里了,当时要不是为了新农村建设,为了整洁干净的街道环境,他倒是想把那碾盘磨盘在牛庄村口那棵杨树底下放一辈子呢。谁的一辈子?牛保真的,碾盘磨盘的,还是那棵六十年的老杨树的?管他呢,反正没人想过要动,包括牛保真自己。天地良心。

3

牛德春到底拍了什么就红起来了?这得从他的第一把“火”开始说起。那天,村里请来了小麦播种机,各家各户把麦种和肥料搬到地头上之后,就坐在那里,等着机器来。牛德春不,他请不起机器,就自己动手种。所以,他就拍了自己怎么一步步种麦子、套牛套、拉犁,怎么一道道耠出麦垄,再怎么一把把像小孩尿尿似的把麦种点上,再一把把像小孩尿尿似的把肥料撒上;然后,牛德春像是唱戏似的一个脚印挨着一个脚印把麦种踩结实;再然后,他又吆喝着他的那头黑白花的老牛把一道道麦垄给盖上;最后,他还要像个机器人一样,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把麦地踩实,踩得一丝不苟、铺天盖地。

后面的几把“火”也大同小异。春天时,牛德春又拍了种花生,他的花生种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里面没拌粉红色的驱虫药。地里有了草,他也不用喷雾器打除草剂,而是自己顶着个草帽,扛把锄头就下地了。他拍除草视频的时候,正好有一架无人机在不远处喷洒农药,但网民们对那个根本不感兴趣。大家说:“牛德春的庄稼苗才是有灵魂的庄稼苗,农民牛德春才是有灵魂的农民。”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牛德春每次忙活完,都要对着自己拍一下他的大脑袋。他满面灰尘、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冲着摄像头傻笑,露出满口黑乎乎的虫牙,这个画面几乎是他每一个视频作品的收尾画面。就像是一篇文章的句号一样,不到那一拍一笑,大家就都觉得这个视频还没完,还差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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