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生
作者: 蔡晓安从到师父店里来的第一天起,安生就觉得,自己比师父能,以后,肯定会比师父过得好。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当然不是盲目自信,他能拿得出确凿的证据。比如说,师父做饭,掺水、淘米、择菜、切肉、打火、翻炒、起锅,每个动作都可以准确无误;师父上厕所,也从不要人帮忙递手纸;师父给客人按摩,铺床、搭被、开风扇,更是熟门熟路,行动自如……但是,师父这些动作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慢。师父动作的准,是因为对周围环境太熟悉,熟能生巧嘛,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师父动作的慢,自然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就像闭着眼睛骑车,再熟悉的路,一快,也可能随时翻车。
安生没有师父的困扰,或者说,安生没有师父这么绝对的困扰。因为安生不像师父,眼睛一点都看不见,他还能看得见一点——他只是弱视,程度非常严重的弱视,严重到在一般人眼中,就等同于一个盲人。但其实,与别人相隔半米以内,他还是能分辨出对方的大致轮廓。他甚至还能玩手机。当然,手机这玩意儿,师父也能玩。可师父玩手机跟安生玩手机,却又完全不同。师父玩手机,完全凭借听力和手感,安生则能运用到仅存的那点微乎其微的视力。他把手机屏幕开到最亮,贴近自己的脸,贴近到仿佛屏幕都成为脸的一部分的时候,另一个世界,就在他眼中次第铺展开来。
这是安生的优势。他保留着许多盲人都为之向往的、微弱但真实存在的、联结黑暗世界与光明世界的珍贵通道。所以,在做与师父相同的事情时,安生会快得多。
安生不但像师父一样准,还能比师父更快。
既然如此,他当然有理由相信,将来会比师父过得更好。
安生越来越觉得,父母送他来这个盲人按摩店学艺,是个无比英明伟大的决定。父母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前半辈子只懂得在泥土里刨粮食,再没有其他本事。后来在村里人的撺掇下,夫妻双双南下打工,把小安生留给外婆带。村里不像在城里,有专门的特殊教育学校,所以安生从小就只能和其他孩子上同样的学校,读同样的书。可是,安生怎么可能像其他孩子一样上课呢?那时候他的弱视虽还没有严重到现在的地步,但即使坐在第一排,他也很难看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所以,一个班几十号人,只有他,是真正在“听”课。老师讲,学生听,就算不看黑板,只要足够认真,影响也不算致命。最恼火的是看课本、做作业。安生按正常孩子的标准坐姿,根本看不清课本上的字,就连自己写在作业本上的笔迹,看上去也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只能把腰弯下来,把头低下去,才能看清一点。时间久了,安生的视力越来越坏,他就不得不把腰弯得更用力些,像一张拉满的弓,头也埋得更低,低得像将要沉入水面的钓竿。
久而久之,在同学们眼中,安生就成了个小瞎子。
小瞎子的世界,与同学们的世界,是多么格格不入啊。下课了,同学们在操场上、走廊里,跑的跑,跳的跳,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安生却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做昨天没有完成的作业,或者抄上一节课没有抄完的笔记。闲暇时候一个人走到教室门口,朝操场的方向“望”过去,出会儿神、发会儿呆,是他唯一能做的事,等到上课的铃声一响,又只能摸索着回到座位上。最让安生闹心的还是上厕所。厕所明明就在教学楼下离操场不远的地方,换了其他人,一溜烟就跑去了。可他不行。他不是跑不起来,他是不能跑,一跑可能就是个“狗啃泥”。哪怕便意再强烈难耐,他也只能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要憋不住了,可连厕所门都还没摸到呢。
这些都还能忍。这还只是生活上的不便。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同学们与他的距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自己与同学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大家也不是不关心他,不是对他不好,可越是关心他,越是对他好,他就越察觉出自己与同学们的不同。同学们每一次向他伸出援手,都是在强化他的认知——你看,只有小瞎子,才需要这样的帮助。慢慢地,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小瞎子了。
他真正的痛苦,正源于此。
安生自己都记不清,那些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好歹,总算把初中熬过去了。父母又开始犯愁,儿子不读书了,总该找点事情做吧。可是,做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让他到广东来跟父亲一起去工地背水泥,还是跟母亲一道去工厂踩缝纫机?父母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以他目前的视力,说这些都是瞎掰。
然后他们就想到了一个远房亲戚。这个远房亲戚也是命运多舛,6岁时吃药吃坏了眼睛,16岁一个人偷跑出门,走南闯北,自力更生;26岁,居然从外面带回来个新媳妇——虽然这媳妇也是个盲人,但毕竟其乐融融地成了家,从此告别了单身,还到新县城开了家盲人按摩店。现在,这个远房亲戚都36岁了,不但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儿,活泼可爱,乖巧伶俐;而且,看他媳妇挺得高高的大肚皮,第二个孩子,很快也会降临到他们身边了。
这个远房亲戚,就是安生的师父。
但是这几天,安生突然又觉得,自己离师父还差得很远。好不容易找回的一点自信,仿佛被门口刮进来的风一下子给扑灭了。
首先,他发现,在按摩的技术上,自己并没有因为还有点微弱的视力就比师父更胜一筹,反而因为眼睛还隐约看得见一点,就不如师父那么全神贯注。师父是个完完全全的盲人,所以他就只能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手上。这专注,就像电波一样,会传导,从师父的指尖一直传到客人舒张的毛孔,传到一根根细微的神经上。客人们总是能从师父手底下连续不断的挤压、揉按和捶打中,体验到更舒适的享受。有时候,师父一个人忙不过来,会对在一旁等候的客人说:“他按得也不错,让他先按嘛。”安生当然知道,师父嘴里的“他”,就是指的他安生;客人肯定也明白,师傅所说的“他”,就是旁边这个年轻盲人。但大多数时候,客人会委婉推脱,说:“不急,我再等会儿。”说这话的,多半是熟客,来的次数多了,知道只有在师傅手里才能找到想要的那种感觉。也有一些时间紧的,或者第一次来店里,还不明就里的,会顺从地在安生面前的那张按摩床上躺下去。
安生也想好好给客人按摩,他也急切地想让客人满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他下手不是太轻,就是太重。客人要么说:“用点力嘛,怎么像个女孩子哟!”要么又突然开口叫道:“哎哟哟!能不能轻点!骨头都快被你捏散架了!”客人越是叫,安生就越无所适从。几次后,客人就起了身,说:“算了算了,我还有事,下次再来吧。”也有不留情面的,边起身边咋呼:“这哪是按摩,简直就是要人命嘛!”
说得按摩店好似个黑店一样。
这时候,安生也会找理由自我安慰。比如他会这样想,师父嘛,毕竟是师父,手艺肯定要比徒弟更胜一筹。不然,怎么是我师父呢?但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不能令客人满意,固然有学徒阶段手艺不精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那双眼睛。
他在努力运用他那双眼睛。他以为,尽管看得不清楚,但毕竟还看得见一点,总比什么都看不见要好呀。可他没有意识到,他越是努力想运用那双眼睛,越是忽略了最重要的那双手。按下去的手,怎么可能不轻一下、重一下,好像完全没有把关似的呢?
当然,等安生完全想明白这个问题,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对当时的他来说,他是不服气的,他甚至觉得,客人之所以不欢迎他,只有一个道理,因为他是徒弟。
虽然在按摩的技艺上,师父与他高下立判,但安生总还能找到些聊以自慰的理由。可接下来的这道坎,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迈过去了。
师父家这几天忙成了一锅粥。
所谓家,也不是像普通人家那样的住宅套房,厅室俱全,厨卫搭配,条件好点的,还可能外加一两个阳台——师父的家其实就是按摩店,是典型的以店为家。具体来说,是临街的一间门市,卷帘门拉上去,安了两扇玻璃门。安玻璃门主要是为了美观,也有实用方面的考虑,因为到了夏天要开空调,卷帘门拉上去就是个敞口,关不住冷气。进门一米左右,竖起一道墙,墙上开两扇窗,左下位置再开一道门,类似于屏风的造型。这堵墙也不是拍脑袋随便拍出来的,师父的考虑是,店里空间有限,如果客人来得稍多些,大家都挤在屋里,有的在按摩,有的在等待,毕竟不方便。不如在进门处摆上一把长椅,往新添的墙壁上一靠,客人就可以在外面坐着等。从左下的门进去,右手一溜儿并排铺开三张按摩床,白色的床单铺展得齐齐整整;旁边的小木柜里堆放着铺盖。就整体风格而言,既像简陋的客栈,又像个私人诊所。
从按摩床整齐的摆放和洁净的地面可以看出,师父眼虽盲,却是讲究人。照理说,布置三张按摩床,有些多余。因为店里目前真正能上手的,只有师父一人,即便安生偶尔能派些用场,也只需两张床。剩下的一张,倒既占地又碍眼了。碍眼主要是针对客人而言;对师父来说,反正看不见,碍眼不碍眼,都是一回事。但当初师父这样安排,也不是没道理。他们租下这个门面开张营业时,还只有师父师娘两个人,两个人一人用一张按摩床,剩下一张,就是留着带徒弟的。后来徒弟是带了,师娘却没再用上剩下的那张按摩床,因为他们的小女儿很快就出生了,师娘把主要精力都用到带孩子上面去了。本以为孩子长到三岁送去幼儿园,师娘还会再回到按摩床边,像师父一样重操旧业,不承想,第二个孩子又把师娘的肚皮撑大了。
师父家这几天之所以忙成了一锅粥,是因为师娘终于要生了。
大约十天前,师娘已经被送去过医院一次。师娘在医院里挨了一天一夜,明明疼痛难忍的肚子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医生一看她这种情况,说还是来早了。也知道照顾她的人是临时请来的亲戚,不像自家人,在医院多待一天少待一天无所谓,所以又说,反正你们隔得近,不如先回去观察,等真正“发动”了再说。
从昨天开始,看样子,师娘是真正要“发动”了。倒不是因为不停地哼哼唧唧,上次也是如此;而是,师娘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往厕所跑,还没两分钟呢,又忍不住爬到二楼铺上去躺着。这个门市本来是单层,但层高过高,显得有些空旷,他们租过来,就多加了一层。用木板挑起来,下面一层临街的一侧是门市,另一侧用作厨房和厕所,中间隔出一个小单间,安生就住在这里;楼上则专供师父一家起居。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话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了。
师娘在楼上刚躺下,又觉得浑身不自在,独自扶着楼梯,摸索着下来,东走几步,西转一圈。总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怎么落脚,都是一个“烫”字。师娘忍不住了,对师父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吧?”师父闷了一小会儿,说:“倒不是心疼钱。我一个人陪你去,也没法照顾啊。还是得请表姐过来……”师娘明白师父的心思。表姐虽说住在县城,但自己有个在读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每天都得去接送不说,还要向打工的店里请假,时间稍微一长,怕是也不行。正犹豫着,师娘突然说:“不能等了。都流了!”
师父明白,这是破羊水了。再挨下去,搞不好真会出事。于是赶紧掏出手机,第一步是拨120。120上次来过,了解他们的情况。这次一听,又是这家人,就说:“不急,马上到。”其实从医院过来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换作普通人,哪里需要救护车,走路过去,也要不了几分钟。说不定人到了医院,车还没派出来呢。但师父想得更周全些,师父师娘都是盲人,看不见就意味着行动不方便,特别是在该快的时候,心里再着急也快不起来。万一在路上再出点什么意外,那就麻烦了。
他紧接着打表姐电话。表姐说:“你们先去。孩子马上放学了,我接了就过去。”
救护车过来了,师父简单地给安生交代了一句“把店看好”,然后便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师娘上了车。
说起来,安生来到师父店里,也有差不多一年半了。这一年半以来,安生还从没有过独自看店的经历。平时师父师娘都在,即使要办事,也是一个人出去,一个人留守。即使上次师娘进医院,师父跟着过去,也把小女儿留下了。像今天这样,他们全家倾巢出动,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这次师父为什么会带上小女儿一起去,安生想,可能是因为上次他没有把师父的小女儿照看好——他们回来的时候,小女儿还一个人趴在床上哇哇大哭呢。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来没体会过做父亲的滋味,怎么可能懂得照顾一个才两岁多的小孩子呢?
上次去医院,他们已经知道,按规定只允许一个亲属陪护。但当时医生们一看情况,便只好通融了。孕妇是盲人,孕妇的丈夫也是盲人,盲人肯定照顾不了盲人;况且,人家要生孩子,连孩子的父亲都不能在身边,怎么说也有些不近情理。就像两团微弱的火苗,需要抱在一起,将火焰变得旺盛些,增强御风的能力。从现实的情况考虑,医院就允许表姐也跟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