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作者: 侯景坤葡萄的味道
1
我爷爷死了,今天出殡。
族里来送殡的人很多,他们都坐在堂屋设置的灵堂后面,披着孝衣,戴着孝帽,一字排开,挨着我爷爷的棺材,低声细语。
他们先说了说我三叔。
这么大的事学曾不来?有人问我爹。学曾是我三叔的名字。
我爹说,远,来不了,来一次得十天半月。
那也得来呀!不比平常。
寄来三万块钱。
那也行,也算尽孝。
来回净折腾,再说这边也不能等。我爹向族里人解释说。
是呀,入土为安。
学曾在那边还要干几年?
三年,合同签的是三年。
一年不少挣吧?
五十万。
咦,不少不少!现在啥都不景气,钱不好挣。你咋样?
还那样吧,马马虎虎,混饭吃。我爹说完吸了一口烟,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他们说完我三叔,把话题转移到我爷爷身上。
二哥今年七十三了吧?我四爷问。
是。属小龙的,七十三了。我爹低着头回答。
记得小时候我和你爸天天在一块儿玩儿,一起割草,一起上学。那时到东村念书,蹚水过河,拿个瓦片儿,走一步敲一下。
敲瓦片干什么?一个后生问。
干什么?怕水鬼呀!那时候水大,黄河老淹,村里地势洼,一到秋天便是一片水。
真有水鬼?
没见过。
那还敲?
老辈儿教的。
呵呵,让敲就敲?刚刚问的那个后生笑起来。
不敲?不敲打屁股;再说,敲着还挺好玩。四爷打趣道。
水里有鱼没?
有,老多了!地里一淹,玉米地里扑腾的都是鱼,半夜你到地里听,啪嗒啪嗒,鱼闹腾呢!
那比现在好呀,现在成年累月见不到水,在城里见一泡水,稀罕得不得了。
有啥好的?黄河滩,水一来一季的收成就没了。
有鱼吃呀!
哪能光吃鱼?
吃鱼也不赖,油炸清蒸,还不得天天换着花样吃?
说得倒好,哪有东西做?连柴火都弄不到,还油炸清蒸?水一退,一场空。黄河啊!四爷说起黄河就叹起气来。
现在的孩子都不曾过以前的日子,说了他们也不懂。我爹抬起头来说。
二哥这一辈子,心高,没少吃苦,先是给人家弹棉花,后来烤烟叶,中间还卖过大米,没闲过。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割斤肉。也不赖,供出个博士,还出国了……
四爷对我爷爷做了总结,便没人再说什么了。
聚少离多,他们的话磕磕绊绊。
2
快十二点了,还有两家亲戚没到。
拉灵的人进了堂屋,问我爹,还等不等?过午不候,这是规矩。
于是我爹给那两家亲戚打电话。他握着手机出去了,拉灵的两个人走到棺材旁,把那恒温盖子打开。我爷爷就躺在棺材里,全新的被褥,金黄色的被面,头发是我姑亲手梳的,他枕头旁边放着一串葡萄。葡萄是我摘的。
那是五天前的晚上,我爷爷说他想吃葡萄。
就尝尝啥味。我爷爷望着我爹说。
我爹不言语,他手里端着碗,碗里是我奶奶熬的小米鸡蛋粥。
我爷爷望着我爹足足有两分钟,见我爹没应,就把目光转向我。
于是我爹扭过头来对我说,你不去吃饭,站这里干啥?
我说,我爷爷想吃葡萄。
灯光下我爹的脸很暗,看上去很陌生,阴森森的。
你爷爷食道上有瘤子,医生说了,只能吃流食。我爹说完把碗丢在床头柜上,伸出一只胳膊要赶我。
我倔强地梗直了脖子,葡萄也能弄成水,又吃不多!
三更半夜让我到哪儿弄去,去偷吗?我爹说着站起身,他看上去很愤怒,直立的身体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要把我压扁。
村边就是葡萄园,是外地一个有钱人种植的。他承包了我们村子里的农田,围上了铁丝网,还有人牵着大狼狗二十四小时巡逻。葡萄是造酒的,不零卖。
我奶奶站在门口,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出了院子,她才厉声问道,干啥去?
我说,摘葡萄!
等我兜着一串葡萄回来,进屋,我爷爷已经死了。
我奶奶静静地坐在床上给我爷爷擦脸,我爹不在,出去买炮仗了。我奶奶说,你爷爷死了,得在院子里放挂鞭炮。人生下来要弄出点动静,死了也一样。
现在那串葡萄还在,被我姑放在了我爷爷枕头边。
梳完头,我姑说,爹,这是小九给你摘的葡萄,啥时候想吃就吃,现成的。
3
拉灵的人把恒温盖子拿下来放在一旁,准备把棺材盖子盖上。时间差不多了,十二点要出殡,他们要让我爹添钉。
来吧,你是儿子,钉子得你来添!拉灵的人拦住我爹说。
我爹手里拿着电话,和屋里的人招呼道,不等了,不等了。他的孝衣宽大肥胖,走起来风风火火的。说完他接住拉灵人递过去的斧子,还有钉子。
我爹要添钉,却被执事的司仪梁守礼拦住了。
莫慌莫慌,都排着队看一眼吧,最后一眼,想说啥就说,每人说句话。梁守礼拦着我爹,然后招呼坐在棺材边上成排的至亲,要和我爷爷作别。我爹咂吧了一下嘴,把斧子和钉子放在了一旁,于是拉灵的人把棺材盖子又放下了。
我四爷打头,我们排成一排,围着棺材,一个一个按顺序和我爷爷说话。
四爷说,二哥,走的时候没受罪,也是福气。儿女都孝顺,这就行了,别惦记!四爷说完走开了,他的脸看上去是平静的,像老友重逢一般,生和死的距离仿佛是混沌的。
轮到二大爷。二大爷的胖身子挨过去,垂下眼皮道,二叔,要啥有啥,都一样了。他说着看了看灵堂前面空地上摆着的纸扎,那里有金童玉女,有牛马汽车,有一棵一棵的摇钱树,还有一个一个的聚宝盆。没啥了捎句话,让小孔给你买。二大爷继续说。小孔是我爹的小名,大名梁学孔。二大爷说完也走了出去,像是完成了一次探亲活动,步履有点匆忙。
接着是四爷的大儿子梁学义。梁学义在我爷爷棺材旁停了停,伸了伸脖颈,温和地说,二大爷,我是学义,一路走好!梁学义看上去很亲切,但陌生,说完跟着他父亲出去了。
四爷的二儿子梁学信跟着走过去,梁学信学着他哥的样子说,二大爷,我是学信,一路走好啊!因为是学的,听上去轻,缓,飘。说完也就出去了。
轮到我爹,我爹的步子快,没怎么停,也没说话,一抹脸就走开了。
我姑倒是在我爷爷旁边站了好长时间,摆了摆我爷爷的脑袋,怕放得不正,又动了动枕头,怕硌了脖子。弄完这些又抹眼泪。
还有我,我只看了我爷爷一眼,便感到心头发凉。我爷爷眼窝发黑,嘴唇发紫,眼睫毛上挂着白霜。我还看了一眼他枕头边那串葡萄,应该冻硬了。我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棺材。
我准备到院子里去,我爹立在门旁,手里拿着斧子和钉子。其他看过我爷爷、和我爷爷说过话的亲人都出去了,都在院子里等着,等起了灵,准备跟着灵车到坟地里去。我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却被我爹拦住了,他把手里的长钉递给我,他只握着那把斧子。
4
起灵了。
队伍前鸣锣开道,“当当当”地敲着,跟着是追魂炮,隔一段路就要放三下;追魂炮后面是彩旗班,红、橙、黄、绿、青、蓝、紫,一种颜色两杆旗;再后面是男丁,我和父亲走在男丁的最前面,按照司仪梁守礼的交代,要一路哭到坟场;后面接着是灵车,灵车后面是女眷。
坟地在葡萄园里,已经和葡萄园的负责人说过了,要过灵车,要挖坟穴。
走到葡萄园时,灵车被堵在了外面,因为葡萄园上面为了防止飞鸟偷食罩了一层尼龙网。尼龙网很低,拉灵车的拖车上面架着升降杆,升降杆太高,过不去,有人要找葡萄园的负责人,看能不能把尼龙网拉开个口子,回头再补。那人回来说负责人进城了,下面的人做不了主。于是有邻居找来几把铁锹,把尼龙网撑起来,灵车才慢慢开进了坟地。
响器班的人还在奏乐,因为没有大面积空地,他们松松散散地散布在葡萄架下的不同角落;而彩旗班的人马已经撤了,那些彩旗没办法进到葡萄架下面,在葡萄园外面等着没什么意义,于是我爹让他们回去了。
当灵车移到坟穴,接下来是另一个难题——如何把我爷爷的棺材从灵车上卸下来,按照指定的方位摆放。棺材太重,需要不断调试,但没有工具,只能徒手,于是响器班的人停了下来,哭声也暂时停止了。
四爷的两个儿子跳进了坟穴中,我爹在坟穴边定位,还有两位表叔帮忙调动灵车的升降,我的两个舅舅则拿着铁锹随时动土。我姑父开了辆拖车,担心埋棺材时土少,坟头低,到东边的河滩里挖了两车新土,但是在挖第三车时拖车陷进了河滩里,于是更多的亲朋,还有邻居,加入了解决问题的队伍中。
而我、我的远房堂弟、二大爷的三个孙子,还有表妹,以及那些没有成年的亲戚,都蹲在葡萄架下。秋后正午的阳光正毒,透过稀疏的葡萄叶照在厚厚的孝衣上,让人感到闷热而烦躁。葡萄架上的葡萄此时正一串串地摆在我们面前,他们已经有人躲在一旁吃起了葡萄,而我在犹豫不决。
最终,我把我爷爷的遗像放在一旁,摘下一串葡萄吃起来。我想,当我的亲人们忙着棺材的事情而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时,我吃一串葡萄并没有太大影响,解决问题和吃葡萄两者并没有太大区别,它们都是在遗忘悲伤,遗忘我爷爷去世这件事。
5
当我吃完一串葡萄,又摘下一串准备吃时,响器班的哀乐奏了起来,悲伤的哭声蜂拥而起。
他们已经把我爷爷的棺材放入了坟穴,摆正了位置,灵车已经收回了升降杆,撤离了坟地。有几个帮忙的邻居拿起铁锹准备动土,而在动土之前,孝子贤孙们作出的诀别需要别开生面,需要哭声震天。此时我正拿着一串葡萄,思考着要不要继续吃下去。
小九!有人喊我,是我爹。
哭声停了,但哀乐还在奏着,家眷们将目光投向我,以及我手上那串葡萄。
我急忙跑过去。
拿着你爷爷的相片。我表叔训斥道。
于是我返身,扔下葡萄,把我爷爷的遗像重新抱进怀里。
跪下!我二大爷喊。他的声音粗犷有力。
哭呀!我四爷对着我说,甚于哀求。
于是我抱着我爷爷的遗像跪到坟穴旁。
哭呀!我爹对着我愤怒地喊。
我一脸惭愧,侧脸低声道,哭不出来!
妈个巴子,养你个废物,你爷爷白疼你了。我爹嘶哑着声音训斥。但我并没有哭,一点悲伤的迹象都没有。葡萄酸甜滑润的汁液还在喉咙处徘徊,我不知道悲伤如何酝酿。
“啪——!”我爹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倒向一旁,感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压过来,还有正午的阳光,我感到这些光庞杂而沉重,压得我胸闷气喘。响器班的哀乐停了下来,我们家的至亲好友、男丁女眷也都停止了哭泣围了过来。
你他妈的就知道吃吃吃,葡萄啥味呀?我爹铿锵地问。
我感到身体在发抖,两只胳膊酸软无力,而怀中的相片上我爷爷却笑得灿烂无比。我跪在坟穴旁,不知如何回答我爹的问话,脑子一片空白。
然而我爹并不罢休,似乎要让事情继续下去,他踢了我一脚,道,问你了没?葡萄啥味儿?他的脚踢在我胸口,把我踢倒在土堆上。
见我不应,我爹又踢了一脚。
葡萄啥味儿?我爹继续问,声音低沉,但很硬。
我只好硬硬地答,酸的!我起身,重新跪到坟穴边。
我爹见我跪好,又补了一脚,骂道,你妈的,你咋不说是甜的?
这次,他用力的方向发生了变化,而且力道增加了许多,一脚把我踢进了坟穴中。
上 学 去
1
一大早,我奶奶便拿了串钥匙到西边那间小屋,后面跟着我爹。
爸!我站在院子里喊,但我爹没回头,他站在我奶奶身后,一动没动。
远处传来杜鹃的叫声,很悠远。院子里的枣树结了不少枣子,把树枝压弯了。偶尔有几声蝉鸣,但无力,秋天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