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野兔
作者: 项中立肖美娜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马听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画面上一个酷似矢野浩二的主持人在分析卫星云图,他说近期将有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雪天气覆盖本地区。自老巴来过之后,马听突然关注起天气预报了。
这时候的肖美娜似乎发觉了空气中隐藏的某种可疑味道,便像狗那样曲着鼻翼绕客厅寻了一圈儿。后来,她的目光落到茶几上一个沙丁鱼罐头盒上,里面积满了潮虫尸体般的烟蒂,却全是马听遗弃的廉价“白狼”烟蒂,但那可疑的味道显然不是廉价白狼该有的味道……当肖美娜狐疑的目光离开罐头盒又搭上了旁边的垃圾篓时,马听突然扑过来,不由分说强拥着她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卧室门旋即被马听一脚带上了,片刻之后,卧室里响起女人绵延起伏的叫床声和楼下胖男人用墩布把儿捣楼顶的咚咚声……
早晨,马听赖在床上佯睡。他听见肖美娜在厨房和客厅忙碌,接电话,吃早点,这个东北女人居然把一碗面条吃出了鹅鸭在泥泞中厮斗的气势;后来,他又听见她进了卧室,在衣柜里翻衣服。今早的肖美娜似乎精神不错,忙碌的同时,嘴里还哼着曲儿,是东北山村的下野小调儿,据说她在给客人捏脚时习惯哼着这种小调儿,不少客人都愿意点她的钟,倒不是因为她按摩的技艺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的小调儿催眠,听着听着便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肖美娜终于在六点半之前停止了忙碌,她要去“千里之行”足疗馆做事了。肖美娜出门之前,没忘记把手伸进马听被窝,用捏惯了脚板的手指捏了捏马听赤裸的身体。马听听见她伏在他耳根说:“离老巴他们远一点好吗?”
肖美娜出门以后,马听又躺了一会儿。老巴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巴说:“马听你注意昨晚电视上的天气预报了吗?”
马听说:“老巴你以后别在我们家客厅抽旱烟了好不好?”
老巴说:“真的要下雪了……”
马听说:“你他妈别在我们家客厅抽旱烟了好不好!”
马听挂了电话。马听晓得老巴又催促他搞钱,搞钱那么容易吗?马听的心情突然烦乱起来了,无法再躺下去。他起床时看见客厅茶几上放了张簇新的五十元纸币,心下不由得又有点兴奋,平时肖美娜出门前总是放下十块钱,只够买一盒廉价的白狼,吃一碗豆腐脑,五十块钱是稀罕事。这个东北女人突然的大方有点叫人心虚。
马听花八块钱在小区门口超市买了一盒白狼,又花三块钱在地摊上吃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现在,兜里还揣着三十九块钱呢。对于马听来讲,这真是一件令人亢奋的事情。有那么一会儿,马听觉得东北女人其实很不错的,于是,他吃完早点蹲在路边法桐下抽烟的时候主动给肖美娜打了个电话,告诉肖美娜他去乡下母亲家一趟。他大概有三年多没见过母亲了,有点想她了。劣质香烟让他满嘴苦涩。抬头望望天空,没有日头,天阴晦着,似乎真的要下雪了。
马听终于在九点钟等到了开往乡下的客车。这使他又花掉了八块钱车费,现在,兜里还有三十一块钱,但马听依然觉得沉甸甸的,他再一次想到了肖美娜的好。
汽车在半个小时后驶上了沿海公路。兜头而来的海风凛冽刺骨,而且充斥着腥臭的海蛎子味儿。马听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汽车行驶在十多年前的岁月里。那时候马听十四岁吧,十四岁的马听离开家乡跟随母亲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乡村去。他们先是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后来又换乘了汽车。马听记得那辆汽车似乎一直在挨着宽阔苇荡的公路上行驶,像条臃肿的、爬不快的绿菜虫。宽阔的苇地在车窗外云一样旋转,车厢里灌满了腥臭的海蛎子味儿。马听很不喜欢那种味道,一直在干呕,呕得脸色蜡黄。这让母亲很是担心,她不停地拍着他的背,鼓励他挺一会儿,再挺一会儿,我们就要下车了……
汽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马听看见路旁苇地里候着一个肩宽背厚的黑脸男人,那便是他的继父。
继父的村庄靠近一片苇荡,冬天到来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去苇荡割苇子。他们在苇荡里搭起帐篷,吃住都在苇荡里。他们用锋利的镰刀把茂密的苇子放倒,然后装进轧机轧成均匀的苇捆,一车一车地拉到远方的纸厂。继父是从不去苇荡割苇子的,他是村里唯一的劁猪匠。每天早晨,他背上装着刀剪和钢针的帆布兜子走村串街耍手艺,晚上回来时,帆布兜子里除了刀剪和赚回来的票子,还有一包劁下来的猪蛋。他吩咐母亲将猪蛋炒了下酒。他嗜酒,又每喝必醉。那些猪蛋和烈酒将他烧得很不安分,夜里睡在耳房的马听总是听见他和母亲的房间里有一些粗鲁而愉悦的响动。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被邻村的冯寡妇搅乱了。
马听见过冯寡妇一面。有一年夏天,母亲犯腰疼,几日下不了地,那些日子,母亲总是躺在炕上默默地落泪。继父好几天都没回来过了,她见不到他劁猪赚回来的钱,也得不到他的任何讯息。母亲跟马听说,你去找找劁猪匠吧,你跟他说我要死了,叫他回家。母亲没告诉马听劁猪匠在哪里,但马听知道他就在邻村冯寡妇家。那时候马听总有十六岁了吧,耳风里刮进了不少关于冯寡妇和劁猪匠的闲话。那个溽热的夏日晌午,十六岁的马听赤着脚,走过邻村长长的渠坝,在诸多闲人的引领下敲开了冯寡妇家的屋门。开门的冯寡妇只穿了件小背心,裸露的肌肤白润而丰满,那一刻,她的美艳让马听突然为母亲感到了悲伤。在冯寡妇背后的桌几旁边,劁猪匠举着酒杯僵在了那里,很显然,马听的不期而至打搅了他的酒兴。接下来马听看见劁猪匠在门口诸多闲人的目光中恼怒地喝干了杯中的剩酒,吱的一声,像老鼠被踩到尾巴的嘶叫,听上去十分刺耳。
马听说:“我妈要死了,她叫你回去。”马听说完这句话便扭头拨开看热闹的人们往回走。在他到家之前,劁猪匠已先他到家,他的摩托车在半路上从马听身边驶过时,马听闻到了呛鼻的酒味儿。
那天,马听没能目睹劁猪匠和母亲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殊死搏斗,他只看到了他们遗留下的狼藉的搏斗现场和伤痕累累的母亲,她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流着哀伤的眼泪。
然而这样的事情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劁猪匠似乎很是热衷于如此教训母亲,而母亲渐渐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她让自己变成了一块柔软的盾牌,在他酗酒的时候以无言的承受回击他,她不再有眼泪可流,她在他面前变得麻木和迟钝。
那时候,十六岁的马听无数次萌生过杀死劁猪匠的念头,甚至有一次成功地盗取了劁猪匠的劁猪刀。那把劁猪刀锋利无比,在夜里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冷光。然而,被灯光贴在窗户上的劁猪匠的黑影看上去庞大而恐怖,像个巨大的怪物一样压迫着他的视觉,马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放弃刺杀劁猪匠的念头。但是,他憎恶他,就像憎恶苇荡里腥臭的海蛎子味一样。终于,马听在十八岁那年,独自逃离了继父的村庄。
马听像多年前那样背靠着屋里唯一的柜子。柜子上的铜铞儿硌着他的腰眼,一股酸麻感顺着经络慢慢弥漫至整个背部,却是异样的舒服。他想到多年前,那时候他十多岁吧,柜子上的铜铞儿与他齐肩,他瘦弱的背脊靠住它时,只感觉到它带给他的坚硬和疼痛——这样看来,柜子没有丁点改变,改变的是马听的身体。
继父也不是昔日的劁猪匠了,昔日的劁猪匠魁梧、暴戾、威风八面,现在的他脸色灰黑、猥琐。这个阴晦的冬日,劁猪匠孤独地坐在炕头上,如同一堆陈年棉絮,一阵风就能刮散的样子,假如马听现在想杀死他,会比以前容易得多。马听嫌恶地看着他。他的面前放了一个炭盆,炭火早已成了灰烬,似乎余温尚存,这让他骨瘦如柴的手掌吝惜地捂住炭盆,同时,一双灰白眼球不安地瞥着马听。马听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闻到一股翻卷而来的海蛎子味。他干呕了几声,有那么一会儿,他差点就做出了逃离的决定,但他还没有见到母亲,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留在劁猪匠屋里,在铜铞儿制造出的酸麻感中等候母亲。
“你等不到她,”劁猪匠说,“她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她和那个男人一直住在苇荡里。”
马听狐疑地凝视着劁猪匠。劁猪匠说:“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话——你大概还不晓得你妈又找了个男人吧?没关系,你要是乐意听,我可以给你详细地讲一讲——你最好坐到炭盆这边来,炭盆还有一点温度……你看外面天阴得多沉,要下雪了,下雪了天就会更冷。”
劁猪匠说,那个男人好像是泝城一带口音,长得膀阔腰圆,跟我得病以前一样壮实。每个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就来苇荡割苇子,赚些苦力钱,你妈是相中了他的力气才跟他搭了“一副架”,他们住进了苇荡里,孤男寡女地住进了苇荡里。
我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是他们住进苇荡四五天之后,在一个夜里,你妈回来看我,她给我带了一些零花钱,还有半只煮熟的野兔和一只斑鸠。那个男人陪她一起来了,当时他就像你这样,一直靠着木柜,很少说话,除非我问到他,才肯回我一句。我问他来我们家干啥,他说陪你女人回来,苇荡里到处都是不知底细的外地人,他不放心——他说,你女人!我觉得他这是在挑衅我,他凭什么跟我女人睡在一起!我怒视着他,一直到他们讪讪地离开,我都怒视着他。
这以后,你妈偶尔自己回来,但我觉得肯定不是她自己,因为每次来,你妈都只坐一小会儿就急着离开,我怀疑那个男人就在外面某个旮旯候着她。我奇怪地发现你妈的脸色越来越红润了,苇荡里的风一点儿都没让她憔悴。我断定是那个男人的精气滋润了她——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过来人,我走南闯北半辈子,太了解女人了,我晓得女人都是骚货,没有男人的日子过不消停,冯寡妇骚,你妈也不例外。有一次,你妈从苇荡回来时,我竭尽身体里所有力气将她按倒在炕头上,但是我失败了,我无法像从前那样坚硬。我晓得我会失败,因为我得了严重的肾病,我之所以还虚张声势地捉弄你妈,就是让她明白她是我的女人!
你晓得我得了严重的肾病吗?你妈没有告诉过你?这个可恶的女人……是的,我的肾病非常严重,现在每隔两天我就得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嗑大把大把的药片。我随时都可能死掉,可我还没活够,这阳世间真好,我还想背着我的劁猪刀去耍手艺。医生说我换一个肾就能活下去,我得换一个,花多少钱也要换一个,冯寡妇是指望不上了,她有钱,可是她在我得了肾病之后就嫁人走了,没人晓得她嫁到哪里去了。眼下我只能指望你妈,如果她能拿出我换肾的钱,我愿意放她跟那个男人走……
劁猪匠的语气愈来愈虚弱,后来不得不停下嘘着长气养精神。他的脸色也愈加晦暗,与炭盆里的炭灰无异。马听想,假如此时在他脸上蒙一张草纸,估计可以哭尸了。
这时候,老巴的电话打了过来。老巴问,借到钱了没?马听说,没呢,我妈没在家。老巴说,就要下雪了……
马听厌烦地按断了老巴的电话。现在,马听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劁猪匠的家了,即使见不到母亲也该离开了。
马听搭上回泝城的汽车时天愈加阴沉了。又起了风,沿海公路上浮荡着繁厚的苇絮,像一团一团的雪。苍茫的苇荡里,荒冢一样的窝棚零零落落,不知道哪个里面住着母亲。割倒了苇子的地方,裸露出远古般的苍凉。老巴说,一场大雪覆盖之后,饥饿的野兔们就会从没被割倒的苇棵里跑出来觅食,茫茫苇荡里遍地都是野兔,一只黄鹰每天至少能捕获十只野兔。在决定买下那只黄鹰之前,老巴带领马听去泝城野味市场打听过价钱,一只野兔的价格在八十到一百块钱之间,也就是说,一只黄鹰每天可以创造出至少八百块钱以上的收益。这真是件令人振奋和向往的事儿,可是,却遭到了肖美娜的极力反对。她拒绝拿出买一只黄鹰需要的四千块钱,而且极力劝阻马听跟老巴走近。肖美娜不待见老巴是因为她觉得老巴是个不靠谱的人,老巴自己日子过得恓惶,买不起一只捕野兔的黄鹰,却热衷于游说别人。肖美娜还嫌恶他说话时总是将一口烟熏火燎过的大黄牙暴露无遗。他好像一辈子都没刷过牙,一张嘴就蹿出一股臭烘烘的老旱烟味。但马听相信老巴是个优秀的鹰把式,他常常听见他不无卖弄地讲“熬鹰”的趣话——老巴说,“熬鹰”是把鹰喂肥之后再把它的膘“熬”掉,拼得是鹰把式的耐性。老巴说,“熬”鹰须以“麻球”(蒿麻斩成碎末再捏成的小球)裹以猪血喂食之。鹰以为肉,实则蒿麻,蒿麻刮肠油,加之扰其睡眠,日久则鹰瘦,重十六两内(旧时代度量衡规定十六两为一斤),可谓“成鹰”。老巴说眼下要买的黄鹰就是一只“成鹰”。
马听躲在卧室跟老巴打电话的时候肖美娜正在客厅倒腾一些旧衣服。老巴说马听你出来没有?我脚都他妈冻掉了。马听说没呢,肖美娜还没出门呢。老巴说卫国电话总是打不通。马听说这小子是不是又进去了?老巴说不能,前两天我还见他蹲在二贸地摊上看猪猪侠图片呢。马听说你继续打电话,这事缺了卫国不好办。这时候肖美娜抱着几件旧衣服进了卧室,肖美娜问是老巴的电话吗?马听说不是,是推销保健品的。肖美娜穿起一件旧衣服站到镜子前左照右照,说我好像又胖了,马听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马听看着眼前晃动的肖美娜,突然就有了一点恍惚,仿佛看见了两年前坐在酒吧里独自喝酒的肖美娜。那时候老巴刚刚卖掉了祖传的青铜铃铛,手头不紧,请马听和卫国泡酒吧。老巴指着缩在酒吧角落里喝酒的肖美娜跟马听说,那女的失恋了。马听说你怎么知道?老巴说都在脸上写着呢。那个晚上,马听就隔着酒吧里暧昧的灯光瞄着肖美娜的脸。那张脸算不上多么端庄,却也说不上扭曲。只是早已干涸的泪痕让那张脸看上去有点朦胧的忧郁。那个晚上,马听最终没有随老巴和卫国一起离开,而是一路尾随肖美娜回家。后来马听问肖美娜,你就不害怕我是个抢钱劫色的歹徒吗?肖美娜说你不是,我能看出你没那个胆儿。肖美娜又说,那天即使你是一个歹徒,我也会把你带回家。马听说因为失恋吗?肖美娜说是的,那天我失恋了。肖美娜说她和男友处了两年多,她非常爱他,但他确定她是一个按摩女之后,决然地与她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