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饭铺
作者: 李同书歪五饭店临街,与雨潇潇美容美发、李文装潢店、好运来副食批发部毗邻,三间水泥结构的楼房矗立在参差不齐的楼群中,略显寒酸破败。夜里一场大风骤然而至,将“歪五”两个宋体描金的大字生吞活剥,剩余的“饭店”两字在残破的广告布上趴着,像两个顽皮的木偶。
这栋楼的产权不在歪五名下,红彤彤的房产证上也没有素花的名字,赵一没缓过神儿,名字就和房产证绑在了一起。远在天边的赵一通过电话联系到姑母,姑母当时患感冒,鼻音很重,他从姑母那里知道土坯房翻修的信息。晚上,他打电话给歪五,说,姑父,这么多年,你们不容易——赵一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挺好的,晚上没熬夜,吃嘛嘛香,肉嘟嘟的——当时这样跟姑父说,是因为赵一考虑到两个残疾人的接受能力,不想给短期内不能谋面的前辈增加心理负担——姑父你知道我,除了上课,有兼职的……后面的话想必姑父清楚,赵一除了能养活自己,还有结余。接着,话锋一转,说,房子落成,雨雪天就不担心了,照顾好身体,什么也别挂……
万水千山,赵一不止一次给姑父姑母打电话。歪五放大手机音量,或者干脆把手机放在素花耳朵上,赵一诚恳的话伴着丝丝电流在两人耳边环绕。时差的关系,赵一总是选择午夜打电话,为了打消两位老人的顾虑,他语气诚恳,全部用方言。歪五明白赵一的想法,这小子,他对素花说,没白念几十年书。素花含着泪,黑纱巾裹着半张脸,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对着手机,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完整话,一,你有这份心,姑高兴。
歪五在老街落脚是缘分。那时候老街还没有成集,只是一个自然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沿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参差不齐地排列着。赵家经营着一个小饭铺,经营面条、水饺、炒菜。平常没多少吃客,偶尔有吃客过来,从地里摘些豆角、茄子、黄瓜,抓一只鸡宰了,剁成块,炒熟,然后和青菜烩在一起,客人也不讲究,吃个肚儿圆。那时候老当家的还在,里里外外一个人操持,小饭铺勉强维持下来。
歪五没地方去,喜欢坐在小饭铺门前的石凳上打盹,一个没有籍贯的流浪汉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日子。老当家看不惯,一脚把歪五踢醒,年纪轻轻,就想吃现成饭,老鸹屙给你还要张张嘴,帮我去翻地。老当家把一把铁锨丢在歪五脚下。那天晚上,歪五第一次进小饭铺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记住,世上没有吃闲饭的,不管到哪儿到啥时候,都要干活挣饭吃。老当家一番话,说得歪五面红耳赤,揉揉眼睛,拍拍腚上的土,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饭铺。几天后,歪五重新出现在老当家面前,一身黑棉布衣裤,虽然有几处破窟窿,但干干净净,一双解放牌胶鞋穿在脚上,大小正合适。没等老当家发话,歪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瓶酒,大爷,咱爷俩喝点。歪五嘴咧到耳朵根,半边脸拧成了麻花。听说歪五到河套给人装沙子,一天挣五块钱,老当家很高兴,拍了两个黄瓜,炒了一盘花生米,两人从中午喝到晚上,竟然没有醉意。
小当家的割苇子回来,一板车苇子卸完,看到父亲跟一个陌生流浪汉喝酒,气不打一处来,蹿到桌前,把酒杯里的酒悉数泼在歪五脸上。老当家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人不打上门之客,这是作哪门子妖。
歪五很长时间没在老街出现。
后来出现,是来吃饭。每次来,掀开门帘,眼睛在乱哄哄的饭铺睃一圈,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他不舍得花钱,每次要一碗面条,浇上免费的葱花,吃得津津有味。歪五和一帮人组成的装卸队,不务农的时候都坐在街面上等活,靠一双手和两个肩头,出苦力,换几个钱,贴补家用。他们什么都干,卸化肥、水泥、沙子、砖瓦,凡是出力的活,给钱就干。老板扯嗓子喊一声,这边有活,一帮人呼啦跑过去,跟在老板后面,仿佛一群饥饿的野兽。钱,使人丧失尊严,也使人不再懒惰。大伙领了钱,都喜欢到小饭铺吃饭喝酒。
素花高考落榜,没再复读,在饭铺帮父亲料理。虽然一条街住着,熟识她的人不多,原先她在镇上读高中,每周回来一次,很少出去逛。大家来吃饭,多半为看素花,大家或坐或站,一边吃喝,一边看小饭铺年轻漂亮的女人袅袅婷婷地在房间里穿梭。素花最初没有留意歪五,那个歪嘴巴男人实在不引人注目,记住他,是因为他太丑。吃客太多了,素花后来这样跟歪五解释。歪五每次来吃饭,一碗面条,两个馒头,外加一碗免费的面条汤。汤太烫,不急,一小口一小口啜,有好几次,人差不多都走了,他仍然坐在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喝汤,额上浸出了汗,热气腾腾,像顶着一个笼屉。
小当家的拉着脸,扯住歪五的胳膊,说有一次吃面条没给钱。歪五说,哪有啊,往外挣,小当家的不撒手。无奈,歪五只好掏出一份面条钱,付了。
歪五突然消失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歪五再出现在老街时,原来拇指粗细的梧桐树长成了胳膊粗,街道拓宽了,两边出现了很多门面,隔不多远,就有一栋楼房在土坯房中间突兀地矗立着。小饭铺换了主人,老当家一个月前仙逝了,患了噎食。几年前,老当家就感觉吃东西费劲,莫非那次喝酒,老当家就有了先兆?歪五跑到老当家坟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大爷,歪五看你来了。他给坟墓添了一圈土,插了一根细柳棍。当地人说,只有儿孙才给死去的人添坟栽柳。歪五不管这些,俺是你的儿啊……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
小饭铺坐西朝东,阳光穿过两栋楼间的缝隙照到了玻璃门上。赵一起床很久了,已经沿着水泥路在河堤走了一圈。老街上的人大部分认不出他,每每跟人照面,赵一总是先打招呼,走过去后,人家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小伙子看着面生啊。有人认出来说,是赵家后生,状元郎。
老街坊们仍然记得赵家小子考上北京大学时全村人祝贺的场景,开天辟地,村里头一个高考状元,赵家小饭铺挤满了前来贺喜的人,简陋的土坯房盛不下,大伙站在院子里和马路上,来的时候没空手,鸡蛋、花生、红枣、石榴、白面馍、爆米花,能拿的东西都拿了。歪五头天早晨就张罗酒席,凡来贺喜的人,都有酒喝。歪五拉着赵一,满头大汗,给人敬烟敬酒,撒喜糖。素花裹着脸,跟在歪五后面,嘴角咬着纱巾,一直在流泪。老街坊高兴,有人提议,素花喝一杯酒。素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扯掉纱巾,人们不再喧闹,静静地看着她把一杯酒喝下去。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照在素花疤痕累累的半张脸上。素花喝完酒,跑到卧室,抱住父亲的遗像,嚎啕大哭。母亲死得早,父亲没有再娶,又当爹又当妈,一辈子不容易。
老街坊的人听说,赵一在学校非常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硕博连读,出国深造。
歪五和素花没想到赵一招呼不打就从国外回来了,他站在小饭铺门口,两人几乎没认出来。
赵一也许还没有从时间差中转换过来,从一双浮肿的眼睑上,歪五看到睡眠带给他的烦恼和疲惫。歪五冲了一杯绿茶,放在赵一面前,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早晨他有喝一杯白开水的习惯。两人挨窗坐在一张长方形饭桌前。赵一虽说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但离家时间长,很多事情不熟悉,他说了一个笑话: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站在碌碡上走,地上铺着苇篾,他很好奇,想上去试试,可不管怎样努力,碌碡一动不动,过来一个孩子,背着一捆草,那孩子跳上碌碡,双脚用力,碌碡咕噜噜往前滚动。他抽出一棵带穗的草把玩,人家问他什么草,他脱口说,麦苗,惹人好一场笑。
那天,阳光格外明亮,歪五开了扇窗,阳光噗噜噜涌进来,悄悄在桌面上移动。歪五给赵一续茶,问赵一吸不吸烟,赵一摇头,歪五抓了一把糖块,放到赵一面前说,吃糖。赵一有点不适应,把我当孩子了,想笑。这么多年没回来,做梦都想家。家,渐渐成为他的一种模糊的记忆。小时候的印象,随着岁月的更迭化为缥缈的云影,梦中抓住一根柔软的稻草在记忆的河流中沉浮,身子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片羽毛,消失在空旷的天空。
头天晚上,两位老人推掉预约的酒席,一把U型锁反锁了两扇玻璃门。坐在餐桌靠窗的高背椅子上,赵一仿佛感觉自己在异域弹奏琵琶,舒缓的乐曲如细小的波纹,袅袅的茶水气息在圆形杯口徘徊,阳光缓缓移动,微风从窗口丝丝缕缕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细腻的柔滑感。姑母不断把热气腾腾的炒菜从厨房端过来,香喷喷的气味在房间氤氲。从厨房到大堂,距离说不上远,穿过走廊,推开一道门,就进来了。门是单扇,很少关闭,吊着半截门帘,便于出入。姑父沏好茶就去厨房了,坐在窗前的赵一虽然看不到厨房里的姑父,但从姑母频繁送菜的次数上能够想象出姑父忙碌的样子。那阵悠扬的乐曲再一次传来,赵一忽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身子如凌空的羽毛,一双有力的翅膀托举着自己,飞向远方。
那顿饭吃到半夜,三个人吃饱了,也没打算离开。他们回忆过去的时光,更多的是感慨。
歪五说自己这个名字还是老当家起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老当家扯着我的歪嘴巴子说,没个名不中,叫歪五吧。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给我起个五,也许是按家族小字辈排到的。小当家的知道了,气得跳脚。其间,我回来看老当家,小当家的怎么也不让我进门,拿着棍子追着我打。好不容易来一趟,见不到老当家心有不甘,等到夜里,小饭铺关门了,隔着窗户,我第一次看见你姑姑,她给老当家擦洗完,出来泼脏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标致的人,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你姑姑愣了一下,看我不走,好像知道我是谁了,说你是那个歪五,我点头说,是。你姑姑二话没说,往家里拉我,偏偏这一幕被小当家的看见,拿着棍子打过来。我坐在河堤上,看着月光下流淌的河水,气恼,绝望。一个人活着,让人瞧不起,像鬼一样东躲西藏,有啥脸面活在世上。河水柔软宽阔,像一张大床,我一狠心,想跳下去。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敢。我一惊,那不是老当家吗?我跑过去,抱住一棵树,嚎啕大哭。
按照素花的意思,歪五将赵一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房间,原来里面堆满碗碟、笼屉,两人收拾出来,搁在走廊下的过道上。歪五不让素花插手,素花闲不住,帮助歪五把东西清理出来。虽然赵一在家住不了几天,但歪五还是在墙上贴了壁纸,灯也换成了暖光灯,窗帘是纱质的,垂地,依稀看到对面马路上行驶的车辆和行人。
把赵一安排妥当,歪五从楼上下来,素花在等他,纱巾包裹着半边脸。两人面对面坐着,白炽灯燃烧的咝咝声清晰可闻,马路对面的商铺大部分打烊了,黑黢黢的夜像一张网。赵一睡不着,站在平台上看着一楼。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夸张了许多。太晚了,赵一伸了个懒腰,连着打了两个哈欠,这几天,太累了,默默地走回楼上。
那场变故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过多印象,姑母谈起那天夜里的大火,疤痕累累的半张脸痉挛着,乌黑的头发掩盖不了脸上的痛苦,岁月使姑母变得遥不可及,赵一再也找不到那个温柔漂亮的小姑姑了。
你妈妈真的受不了了,你爸爸喝醉酒,扯她的头发裤子,再疼,你妈妈也要让他扯,反抗,就要挨打。你妈妈走那天我知道,她哭着对我说,妹妹,给俺一条活路吧。你爸爸睡着了,我给你妈望风。那天,下着雪,天很冷,你妈妈给你喂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爸爸不知道是我放走了你妈妈,他越来越放肆,喝酒,赌博,逛窑子。我说他,他竟然不跟我犟,想想,老人死了,媳妇跑了,谁还管他?只有我这个妹妹。说罢他,他就好几天没黑没白地到河套里割苇子。那些日子,家里到处堆满了苇子,冬天不用为烧锅犯愁了。我想想,也是,只要不出去瞎混,干什么都成。就一件事你爸跟我想一块儿了,以后你上学,再难也要你读下去。他这辈子就因为没读书,事事不如意,你爸爸就这一点好。
那天该着出事,我去赶集,老街那时候没成集,买卖东西要到河堤对岸的柳子集去。你爸爸喝完酒回来,吸着烟,栽在苇子堆上就睡着了,屋里院子里到处是苇子,家里成了火海。我跑到家,到处找你,见不到人,我疯了。要不是歪五,我们都没命了。
赵一起初感觉像躺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柔软的气流亲昵地包裹着孱弱的躯体,他甚至惬意地想喊出来,但柔软的感觉很快不见,周围什么也看不见,炽热像尖利的牙齿啃噬着皮肤。他恐怖极了,无助地挣扎,没有用,空气让人窒息,火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小小的他没有了知觉。忽然,一道光划破红色的火焰,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轰鸣,他被托起,飞了起来。
后来,每每感到孤独,他便拿起琵琶弹奏《十面埋伏》,时而舒缓时而骤急的音弦将自己置身在音乐的王国,对亲人的思念化作音符,渐渐消融。
很多年前,赵一孤独无依地躺在姑母怀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爸爸的生命,年幼无知的他甚至不知道失去亲人意味着什么,一双恐怖不安的小眼睛懵懂地看着绝望的姑母。一场秋雨如期而至,气温骤降,姑母将仅有的一条毛毯折起来,包裹在赵一身上。小孩子抵抗能力差,稍有不适就哭,姑母也哭。三间饭铺变成了废墟,后院一片狼藉,院墙被救火的人扒开,土烧成了红色,四季菜匍匐在地面上,黑乎乎一片。姑母烧伤的半张脸还没有结痂,血水不断渗出,疼痛难忍。姑母机械地抱着赵一,像一截木头,另半张脸苍白,泪水和血水决堤般打湿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