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
作者: 俞莉1
好久没见到李徽了——当然,“好久”是个相对概念,网络时代,大家随时可以“网上见”,但我们都忙得很,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互相叨扰。两年前我出差路过上海,我们见过一面,算是距离最近的一次线下相见了。曾有首很流行的诗句,“你见或是不见,我都在那里”,据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写的,也有说不是的,是有人冒充法王的诗。这倒可以形容我和李徽,哪怕多久不联系,一接电话,时空便消失了。我们六岁就认识,四十年了,彼此在对方身上生了根。
李徽的语音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汗流浃背地在拖地,一周没拖了,仿木条纹瓷砖像打了蜡一样粘脚,实在看不下去。即便明天是双休日,我也不想把这项工作推到第二天。八月底的深圳,天气溽热得要命,是那种黏糊糊、浓稠化不开的热,已经持续闷热很久了,整个夏天几乎没见到像样的雨水。如今,生态出了问题,气候格外反常了。记忆中的岭南夏季,热几天就会下场暴雨,或者来场台风解解暑;而今年——去年似乎也是如此,就是持续的热,热,热。客厅没装空调很失策,前年装修的时候,老公要装,我阻止了,一是想节省点费用,预算都超支了,再就是也想增加自身抗热能力,都在空调房,会产生依赖性。我的胳膊上贴着膏药,抬起来就痛,都是拜空调所赐。人到中年,各种未曾料到的毛病都会趁机赶过来欺负人,身体各器官零部件争相刷存在感。深圳属于海洋性气候,即使是夏季,早晚还是凉爽的,有自然风。没想到如今世道变化无常,连气候也说不准了,过去的经验要改写。我弯着腰,层出不穷的汗水像小溪流一样,在身上蜿蜒流淌。
“在拖地啊?不是请了家政工的吗?”
“辞了。”我靠墙边直起身,放下拖把,一边用胳膊擦额头上滴下的汗珠。
“小青,跟你说个事儿,就是……那个……你手头有没有钱?”
她直奔主题,这话也只有她问得出。这年头开口向人借钱是犯忌的事,亲兄弟之间也常有碰一鼻子灰的。李徽倒不介意,也不怕被拒绝,上海苏州的几个老同学都被她一一借过,自然也包括在深圳的我。都是打小的同学,谁好意思说“不”呢?后来大家都有点躲她了,故意不接电话——我听刘波说的。去年春节回老家,我们遇到。刘波经常在苏沪两地来回跑。“现在生意不好做,手头确实没有现钱。”刘波跟我解释,大约也是希望我代为转告。“堂堂大会计师,挣钱应该不少,怎么会缺呢?”刘波表示不解。
其实我现在也不太了解李徽,不错,我们是闺密,但闺密就互相了解吗?我甚至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了解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同在一个屋檐下,了解也是困难的,比如,就像此刻,面对在书房里关着门、戴着耳机、沉浸在游戏中的思安,我无能为力,也百思不解。我无法拉他下来,无法走进他的心里,我甚至找不到和他对话的通道,我们仿佛是来自两个次元的人物。这个家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个寄居的壳,有时看他——我的儿子,就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女儿要报名念小学了,很高的一笔学费呀。”李徽焦急地说,口音带点上海腔。
尽管我和李徽同龄,但我有时竟产生两代人的感觉。思安已经大三,她女儿才读小学。人生中我唯一觉得幸运的是赶早生了娃,看到周围焦虑的妈妈们整天赶着孩子上各种培训班,在微信里天天打卡,被学校班级群发布的成绩信息搞得天天惴惴不安,我不由得松一口气,尽管今天的思安也让人操心,但好歹过了陪读这一关。今天下班时,从沃尔玛超市顺便买点纸巾、洗发水和排骨,结账时,我前面排着一位大叔,收银台摊着他一大堆东西,其中有大小两只塑料恐龙玩具,由于玩具不知怎么没贴条形码,打不了价,只好搁下不买了。身边的小男孩哭得地动山摇,口罩扯在鼻子下面,一双小手不停地扑打着他爸,这位老兄一边结账,一边哄骂,最后抱起不肯挪步的儿子狼狈而逃。
我庆幸自己过了这一阶段。生孩子真是赊本的买卖,好好的人生给套上了枷锁,再无自由可言。
看着李徽的万里长征才开始起步,不由得心生同情,一把年纪了,她身体并不是很好,腰椎肩椎都有问题,以前在庐城,时不时都要做一下推拿,也向我借过钱。那个时候她的花销就比一般人大,说起来我都成她的资深债主了,没想到这债权关系延续到了现在。
她女儿上的是私立小学国际班,一年要交二十多万学费。这些年李徽不断找亲友借钱,从她女儿上幼儿园开始,她走的就是一条贵族路线。我很奇怪,幼儿园也就罢了,义务教育是免费教育,为什么不去读?
“上海好一点的家庭,都送孩子上私立学校啊。”李徽反而奇怪我的问题。
我真的不了解她,当然,我也费解这个时代。曾在哪里看到过一篇报道,上海有个两岁半的小孩得了斑秃,半夜总频频惊醒,妈妈一开始以为是缺钙,赶紧买来补钙剂,吃了以后不见好转,头发照样成片地掉,后脑勺形成好几个铜钱大小的秃点,去看医生,才知道是患了斑脱。医生也奇怪,这种疾病多是成年人因压力大才得的,现在虽有年轻化趋势,可是还没接诊过这么小的孩子,再一问才知道,上海好一点的幼儿园竞争很激烈,都要参加入园考试,家长为了能让孩子顺利通过,一口气报了英语、钢琴、数学、绘画、主持五个培训班。每次孩子淘气坐不住的时候,家长就威胁说,你再不努力,就上不了幼儿园了。孩子着急怕上不了学,终于顶不住秃了。
我不由得感叹,深圳虽然也是海外留学生大户,可比具有崇洋传统的上海还是要好点。思安千不是万不是,到底也算是帮我省了一笔钱。
我上次借给李徽两万,她还没还,现在又开口。她倒不会赖账,记得清清楚楚,说等有钱了一起还我。(她的信用记录还是良好的,尽管时间会让人民币贬值)我自然相信她的偿还能力,上海某财务公司大会计师,标准金领。她老公是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在银行上班。可即便这样,钱还是不够用,在上海,一套房子就让他们成了房奴。
李徽学的是财务,按理说应该很善于理财,但她更惯于花费。曾经还在庐城的时候,我俩遇到一个学中医的会看手相的人,他就说李徽手缝大,漏财,存不住钱;而我正相反,手紧,天生节俭。也确实,当年李徽就是月光族,常要向我借钱周转,那会儿我已经毕业,在一家合资企业。她在郊区的一家中学一边工作,一边苦读,准备考研。李徽是个有野心的人,一心向往大城市,也算如愿以偿了。
两年前,我路过上海,李徽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请我喝咖啡。她是星巴克忠实消费者,以前在庐城刚有星巴克的时候,她就成为第一批会员,她热衷于那里的氛围。
十月下旬,上海最好的季节,桂花的香气不时地从某个角落溢出来,很醉人,令我想起故乡的味道。我们沿着湖南路闲逛,经过赵丹旧居,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洒下金币般斑驳缤纷的光影。李徽戴着一顶镶嵌着黑丝绸边的草帽,波浪般的长发披垂着,很洋气。李徽终于生活在她梦想的大城市,成为她梦想中的样子了。
李徽喜欢戴帽子,有檐的、无檐的,草帽、丝绒帽,不一而足。当然,实事求是地说,帽子对她来说倒不仅仅是装饰,还有保健之用,她有偏头疼的毛病。我猜想,是不是也和小时候烙下的阴影有点关系。
2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刮起可怕的妖风,学校里的女生们头上大面积地滋生虱子,米虫般大的褐色生物,在头发丛里爬来钻去,奇痒无比,据说还能飞,从一个女生头上飞到另一个女生头上。“三月三,虱子飞过山”,坊间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被头皮滋养得黑油油的肥壮虱子繁殖能力超强,生出一窝一窝的小崽子,白花花布满在女生的头发上,看上去像早衰的童女,捏一个“啪”的一声脆响。染上之后,很难断根,头发怎么洗都免不了还会有。女生们对生有虱子的人退避三舍。其实那会儿大多数人都未能幸免,只不过有多少之差和显隐之别。隐在发丛里的虱子,假若不听话爬出来,恰巧被人发现,那就坐实了这件丑事,虱子主人立马灰头土脸,像得了难以启齿的麻风病一样。
我不幸中招,被当众揭发了。刘永红惊呼:“大家快过来看啊,宋小青头上有虱子,看啊,还在爬呢。”女生们纷纷围拢过来,朝我头上盯去,指指点点,我惊惧羞愧得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不晓得什么原因,刘永红小小年纪,就有一种天然独特的本领,能做带头大姐,会拉拢大多数,孤立某一人,她用的词叫“搞臭”。这个词从我们上一辈那里继承来的,听了叫人闻风丧胆,大家都不敢得罪她,怕被“搞臭”。其实,我也曾亲眼看见过她头发里有虱子,可是,我不敢像她那样指出来,谁有胆量说她呢?估计别的同学也看见过,但没有人说。没人说就等于没有,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揭发别人。
“真脏!”“好恶心呀!”女生们捏着鼻子窃窃私语,她们像躲避瘟神一样地从我身边跳开,和我原来关系不错的同学也不敢靠近我了。
当天晚上,妈妈买来烧酒给我洗头,然后用旧毛巾严严实实地包着,捂了一宿,我感觉整个脑袋都要给点燃了。这个时候谁要是不小心丢个火星,我就完了。许多次我想象自己顶着一个火球在大街上狂奔。
第二天我带着未散尽的一头酒精味惶恐地到班上,依然可以感觉到同学们异样的眼光,比浇在我头发上的酒精还灼热。
体育课自由活动,刘永红召集一帮人玩丢手绢游戏,大家围成一圈,同声高唱:“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背后,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一个同学在圈子外面拿着手帕,歌声结束,看看手帕放在谁背后,谁就替代那个人起来跑。
我被排除在游戏之外。
这种被群体孤立的恐惧感,一直到很久以后都伴随着我,使得成年之后的我对集体聚集本能地排斥,特别是对聚集中那神气活现、指点江山、喜欢当众臧否人物的大哥大、大姐大退避三舍。印象中,他(她)们专门会让弱者、瞧不顺眼的或者不跟从他(她)们的人难堪,下不了台。我从前单位有个女上司,她家但凡有个什么事,大家都争先恐后、趋之若鹜地前去表示慰问祝贺,我憷于表达,也不合群,从未随过份子。女上司有时来职工办公室亲民巡察,一个一个格子间打招呼问候寒暄,经过我身边看也不看,好像我是透明物。这种被冷落孤立的感觉令我想起小时候,童年的影响宿命般地影响至今。
我默默地缩在一边,忍着就要流出的泪,时间变得漫长而难熬。
这时,李徽走了过来,她手里攥着五颗小石子儿,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玩抓子儿游戏?”
我羞愤交加,被她搭讪比独自待着也好不了多少。
丢手绢游戏没有她,什么集体游戏都没有她,跳房子、跳绳、跑圈……她都不参加,我从来没想过,也没留意过她的感觉,她基本上是被我们忽略的。有时瞥见她一个人待在一旁,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庆幸感,幸亏自己不是她。
李徽那时候瘦瘦小小,皮肤黝黑,嘴角边有一颗小小的凸出的肉痣,被刘永红称为“好吃痣”。李徽性格孤僻,又有点死脑筋,刘永红曾恩赐地让她扮演矮人国里托着公主衣服的仆从,她不肯,习惯了别人服从的刘永红在李徽这里碰了钉子,从此开始冷落她,别人自然跟着不搭理她了。李徽总是独来独往,偶尔我瞧见她手里捧着本小人书,安静地看着。她倒还挺不屈的,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尽管她那么矮小。
“她妈是菜农,她爸投机倒把,给抓过的。”这是刘永红爆出来的料,也不知真假,大家更加瞧不起她。
五颗小石子,磨得光滑溜圆,平常我们玩的石子棋都非常粗糙。
“五彩石,我收集到的。”她眼睛里闪烁着友谊的渴望。
我接了过来,在手里摩挲,我俩就在一旁玩起石子棋来,我头一次见到李徽笑,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在那些被孤立的日子,李徽和我结成了同盟。
我的耻辱刚刚过去不久,李徽的灾难便来了,还是虱子惹的祸。她妈妈比我妈行动更绝,干脆给她剃了光头。李徽原本拥有一头浓密黑发——被刘永红嘲笑过“懒人顶重发”,乱糟糟的,篦子都篦不通。这大概也是她被认为很脏,不配和大家一起玩的原因。如今一根毛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脑壳像发亮的青瓜皮。
我不知道李徽怎么还有勇气来到学校上课。一首打油诗在班里响亮地传唱开来:“秃子秃花瓢,挂在树上摇,秃子想戴花,摸摸头上没有毛,想想真无聊。”
大家笑坏了,想想吧,一个女生剃了光头,多刺激啊!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由于李徽成功地取代我成为大家攻击的靶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又十分同情她。但我不敢公开表示我的同情,那个时候,刘永红已经向我示好,我被重新拉进革命队伍,可以参与丢手绢游戏了,如果这个时候我不知好歹站李徽一边,简直就是公然挑战刘永红的权威,自绝于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