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私奔的牛

作者: 罗勇(彝族)

“赵才有是个唠包,几口猫尿灌进肚子,毛脸畜牲当老婆看。”提起贫困户赵才有养牛的事,村主任田顺昌气得想跺脚。他不敢当着驻村帮扶干部的面发火,堵在胸腔里的闷气冲出鼻腔,卷曲的鼻毛被急促的气流捋直了,状若舔饱墨汁的毛笔尖,湿漉漉地探出鼻孔,无处落笔。

“唠包”、“猫尿”是方言,“唠包”有话多嘴碎、精神不正常、做事不靠谱等多重意思,“猫尿”是酒的侮辱性绰号。驻村第一书记李一帆是外地人,听不明白田顺昌说什么,瞄一眼他的鼻毛,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鼻孔,哦了一声:“牛到底养得怎么样嘛?我请报社的记者来了,准备树赵才有为典型呢。”

跟李一帆交流,要说普通话。近两年,村里突然来了好多南腔北调的干部,驻村的帮扶的督战的检查的,像地里的韭菜,一茬一茬往外冒。原来被蜘蛛网封住门窗的村公所,现在挤脚塞手的,各种方言交织缠绕,含混不清,大家就用普通话交流。这可难坏了田顺昌,他习惯囫囵方言的舌头,搅拌不出普通话,张了张嘴,往赵才有家的方向一挥手:“走——!”他难以用普通话陈述清楚赵才有养牛的复杂情况,只能带李一帆亲自去看看。

个别城里来的帮扶干部,对农村的事一窍不通,偏偏喜欢对村干部指手画脚,动不动往乡里打小报告:某某站位不高,认识不到位,工作不积极不主动。一串否定,连缀成沉重的帽子,扣在村干部头上,轻则通报批评,重则扣发工资,有的甚至被罢免。职务丢了,人陡然矮掉一截,之前围着你跟风吃屁的群众,此刻真拿你当臭屁,躲得远远的。

个别帮扶干部眼里没有村干部,却把贫困户当菩萨供着,群众满意度是他们头上的紧箍咒,卡住了他们的命门。田顺昌这样的村干部夹在帮扶干部和群众之间,两头不讨好。一个月前,李一帆选赵才有当养牛户,田顺昌持反对意见。赵才有的懒,全村闻名,村里人说他蛇钻屁眼都懒得抽,如此精准的形容,田顺昌无法向李一帆表述清楚。李一帆认为田顺昌不同意的根源是产生了畏难情绪,贫困户有等靠要的思想很正常,干部的职责,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难,引导贫困户彻底转变观念,迈上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鼻子大了压住嘴,田顺昌不敢跟李一帆争辩,领命去做赵才有的思想工作。

赵才有家三间土坯房,被整天醉酒的赵才有熏晕了,垂头丧气立在周围一众小洋楼中,鸡立鹤群,十分醒目。乡里帮他修建的安全住房,离土坯房不到五米,他嫌白色的墙壁晃眼睛,坚持住老房子。家里会喘气的活物就一人一狗,喝了酒,赵才有每天对狗训话,历数带它走村串寨吃香喝辣的辉煌往事,责怪它忘恩负义,小芬走的时候不打个响声。狗听烦了,见他端酒杯,撒腿往外跑。他把狗拴起来继续唠叨,狗无奈地转身背对他,耳朵皮耷拉下来,盖住耳朵眼。

田顺昌进门的时候,赵才有训完狗,四仰八叉躺在破败的屋檐下睡着了,口水蚯蚓似的盘在嘴角。几只吃饱喝足的苍蝇,在他脸上自由溜达,间或停住,为刚飞来的同伙热烈鼓掌。赵才有浑然不觉,紧握着的酒瓶,空了一半。

田顺昌踢赵才有的鞋底,他翻个身,将半瓶酒搂进怀里,继续睡觉。田顺昌凑近他的耳朵吼道:“牛吃麦子啦!”赵才有撑起上半身,揉着眼睛四下打量,看清田顺昌,不满地说:“我没牛没麦子,牛吃麦子关我屁事。”拧开瓶盖,酒没送到嘴边,双唇已嘬成漏斗迎候着。

“你有牛啦,上面送你一头扶贫牛。”

“好呀,牛卖了,又有酒钱啦。”赵才有一仰头,喉间咕嘟作响,瓶子里的酒下去一大截,他惬意地哎了一声。

“低保金都打酒喝了,还打牛的主意。”田顺昌夺过酒瓶,作势要扔:“天亮喝到天黑,知道自己姓啥不?”

赵才有晃晃悠悠站起来抢酒瓶。他个子矮,够不到田顺昌高高举起的手,索性挂在田顺昌的胳膊上,双脚离地,用力往下坠,嘴里说:“不准喝酒,国家为啥准生产酒?少管闲事。”

田顺昌的胳膊,承受不住赵才有的重量,顺势把酒瓶往墙上砸:“喝喝,喝猫尿去!”墙上应声开出一朵晶莹剔透的花,瞬间凋零,碎裂的花瓣落了一地。赵才有赶忙伸出手,接住几滴酒星子,没来得及舔酒星子就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他深深吸几口,酒味淡了,恼怒浓烈起来:“那么多酒,给老子砸得一滴不剩。”

下马威显然不起作用,田顺昌嘻嘻笑起来:“婆娘都喝跑了,我不准你喝是关心你。”田顺昌的话,如同一根钢筋插进赵才有的身体,他一下绷直了,大声说:“你瞎讲,小芬是坏人骗跑的,不是我喝跑的。”

“我记错了,你别生气。”田顺昌俯身拍赵才有的脊背,“给你的牛是头母的……”赵才有垂下去的眼皮又翻上来,气呼呼说:“你的意思,拿母牛给我做老婆呗,你们当贫困户是畜牲。”

赵才有的话足够敏感,李一帆要是听到,不知道会给田顺昌扣什么大帽子。田顺昌四下看看,低声说:“我的意思是母牛下崽可以卖钱,有钱了重新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小芬会回来的,我要等她。”

“日子没盼头人家才跑的,你成天醉醺醺的不干正事,傻子才回来。”

“你不了解小芬,她太善良,上了骗子的当。”

“好好养牛,女人有的是,何必吊死在小芬那棵树上。”

“我不养。”赵才有两手夹到腿间,蜷曲了身子斜靠在廊檐下,“人喝酒有劲,车加油有力。你砸了我的酒,我没力气跟你说话,赶紧滚蛋!”

真该把赵才有的言行拍下来,给李一帆看,请他用高深的理论,唤醒沉醉在酒中的赵才有。这么想的时候,田顺昌心里掠过看人笑话的快慰。转念一想,李一帆下不来台,哪还有他田顺昌的好果子吃?打落门牙和血吞吧。田顺昌硬起头皮,三天两头往赵才有家跑。

赵才有是捂不热的石头,冷冷看着田顺昌:“跟你说话把我累瘦了,当贫困户像惹祸,被你们缠得心烦。”

“答应养牛,我不缠你。”

“吃早无晚的咋养牛?牛养我还差不多。”

田顺昌恨不能缝上赵才有的破嘴。他吓唬赵才有:“不养牛,我取消你的低保,看你拿什么喝酒。”赵才有一愣,垂下乱草窝似的脑袋,半天不吭气。

田顺昌怨自己太笨,早没想到用低保威胁赵才有,白耽误许多天。李一帆几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某些同志工作进度缓慢,拖了脱贫攻坚后腿。”纯正的普通话夹枪带棒,砸得田顺昌抬不起头,他决定不跟赵才有商量,直接去乡里领扶贫牛,强行交给赵才有喂养。

没到乡政府,李一帆打电话来,问田顺昌是不是要取消赵才有的低保,厉声说:“随随便便取消贫困户的低保,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田顺昌没料到赵才有恶人先告状,舌头打结,有理说不清。“人在乡政府闹呢,赶紧过来处理好。”

田顺昌赶到乡政府大院,一群闲人,团团围住赵才有看热闹。赵才有喝了不少酒,脸仿佛一挂刚刚开膛破肚取出来的猪肝,人像一只癞蛤蟆匍匐在地上,一把一把扯草往嘴里塞,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滴,呜哩哇啦说:“村干部私吞我的低保金,我无米下锅,吃点草抵饿。”李一帆带领另外几名帮扶干部在人群里穿梭,劝大家不要拍摄:“村干部真有问题,我们一定严肃处理。”摁下这边的手机,那边又举起来,李一帆忙得满头大汗。

田顺昌捂住胸口,满世界都是他的心跳声,脸像烧红的铁板,汗珠滚落到上面,嗞嗞响。他仰起头,来三个深呼吸,后退三步,旋风般扎进人群,扛起赵才有飞奔而去。围观的人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消失在街角。

李一帆不明白田顺昌的用意,刚擦掉的汗水涔涔往外冒,心提溜到嗓子眼。田顺昌这种行事莽撞的干部,如同一枚炸弹,不及时处理掉,坏事只是时间问题。

他提议由乡纪委牵头,立案调查田顺昌工作作风问题。让他意外的是,这次乡长替田顺昌扛了一肩膀:“田顺昌平时工作表现不错,工作方法有欠缺,改正就行了,脱贫攻坚的关键期,轻易处理干部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李一帆不认同乡长的观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板起脸说:“乡里处理不好,我向县纪委反映。”乡长呵呵笑道:“类似田顺昌的错误,犯过的人不在少数。李书记最好反映全面一点,要不怕难以服众。”

乡长的话,是有所指的。李一帆刚来驻村的时候,经常夜里十一二点进村入户走访,敲开群众的门,找不到说的,问人家吃晚饭没。群众以为有急事,睡眼惺忪爬起来,听他轻描淡写问一些废话,顿时火冒三丈:“半夜三更不吃晚饭,我又不是疯子。”李一帆因此得了个“扰民书记”的绰号,事情传开,成为各种版本的笑话,有的说他问群众洗脚了没,有的说他问群众睡着了没,有的说他问群众做爱了没……李一帆明白乡长的意思,马上借坡下驴:“乡里的干部乡里管,我只是个人意见。”

田顺昌逃过一劫,紧紧握住乡长的手不放。乡长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要不,你无法交代,我更无法交代。”

田顺昌吃了秤砣铁了心,把扶贫牛赶进赵才有家院子。赵才有躲在屋里不露面,田顺昌大声说:“牛我送来了,赶紧割草喂牛。”

“你送你的,我不喂我的。”

“不喂由不得你。”田顺昌仔细拴好牛,掏出手机准备跟牛自拍,发给李一帆和乡长报告工作进度。扶贫牛以为手机是个危险玩意儿,往后急退,差点挣断绳索。田顺昌扯一把嫩草哄牛,趁它低头吃草抢拍好照片,朝屋里说:“我走了,你好好养牛。”

赵才有拉开门跑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跪在田顺昌面前。田顺昌笑出声:“牛是国家扶贫给你的,应该感谢国家,别给我行大礼,我受不住。”

“我养不起。”不管田顺昌的挖苦讽刺,赵才有顺势躺到地上,像一只肚子朝天的甲壳虫,四肢狂抓乱舞,“赶紧牵走,牛饿死了我不负责。”

“你敢饿死牛,拿你的命抵牛的命!”

田顺昌撂下的狠话,能把石头砸出坑,可砸到赵才有身上,别说坑,恐怕印迹也不一定有。现在的赵才有,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你说东,他说西;你唤狗,他吆鸡,处处不往人心上来。

小芬没跑之前,赵才有的确滴酒不沾。他们家世代木匠,专门给十里八乡的人做棺材,剩余的边角料,免费帮主人家做成小板凳小箱子,很受欢迎,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殷实。赵才有接管家传手艺没几年,农村推行殡葬改革,人死后化成一捧骨灰,流水线上生产的精巧骨灰盒,代替了笨拙的旧式棺材,他失业了。从小研习木工,别的活他不会干,里里外外全靠小芬苦苦操持,吃饭的嘴比干活的人多,厚实的家底日渐浅薄。小芬指望不上赵才有,干脆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跟人私奔了。从此,赵才有天天浸在酒里,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田顺昌担心狠话镇不住没皮没脸的赵才有,第二天一大早,悄悄摸进赵才有家察看动静。昨天拴牛的地方,空留几堆牛粪。赵才有真把牛卖了?田顺昌冷不丁打个寒颤,左脚踩了右脚,差点摔倒在牛粪堆上。正懊恼,好像听见赵才有说话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紧张得耳朵失灵,风吹草动都当成赵才有。侧耳细听,没错,是赵才有,声音从新房子里传来,空荡荡的房间有音响的混响效果,扩大赵才有的音量,却听不清说话内容。

狗日的,一定在跟牛贩子讨价还价。田顺昌挽起裤管,脚尖着地,无声无息潜伏到窗台下,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

赵才有说:“我骗他们我怕白,死活不住新房子。世上只有怕黑的,哪有怕白的啊。我故意留着,等你回来一起住。”

没人搭话,赵才有又说:“谢漆匠肯定对你不好。漆匠没我们木匠踏实,木匠卯是卯,榫是榫,漆匠手下花活多,尽干哄人眼睛的事,蜂糖嘴苦瓜心,你上了他的当。”

难道是小芬回来了?

田顺昌越听越蒙,跟小芬私奔的人,就叫谢漆匠。谢漆匠是外县人,游走乡里帮人漆家具。乡里的习俗,棺材只能上土漆,赵才有对土漆过敏,做好棺材,上漆的活交给谢漆匠。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搭档,谢漆匠经常落脚赵才有家。做一副棺材要十天,这十天谢漆匠没事干,就帮小芬料理家务,下地干活。歇气的当儿,谢漆匠喜欢唱山歌解闷,老爱重复唱一首:

隔河看见榛子黄,

可怜榛子可怜郎。

可怜榛子半空吊,

可怜小郎睡空床。

声音如同深井里的凉水,干净,止渴,小芬听得发呆。她当姑娘时,也喜欢唱山歌,脆生生的嗓门一打开,满山的鸟儿全闭上嘴,遍野的树叶都朝她的方向摇晃。嫁进赵家门后,每天干不完的活,没工夫唱,嗓子生了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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