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老狗

作者: 宋以柱

临出门的时候,尽管老狗关门的动作很轻,还是被老伴听到了,她翻了一个身,问老狗:“这才五点多,这么早就出去?”

“天已经大亮了,你再躺会儿吧。我给你煮上鸡蛋了,你再热热昨晚的稀饭。”

“你不吃点吗?现在外面也还没有多少人。”老伴窸窸窣窣地翻身,像是要起床。

“现在的人都早起锻炼身体,又是跑又是跳,还有快走的,急匆匆地像是要去赶集。这个时候儿童乐园的人满了,新城路、人民路、鲁山路的人行道上也满了。马头崮上的人最多,还都是有钱人,那儿太远,我去不了。你管好你自己,今天很热,你去大棚摘西红柿,带点热水,你胃寒,可别喝凉水。”

“你不让我喝凉水,都说了几十年了。”老伴下床了,咳了两声,朝门口这边走过来。

“好歹我也干过赤脚医生,还懂点卫生常识,你年轻的时候嘴馋,来例假的时候不管不顾的,偷偷喝凉水啃冰棍,我怎么能不管呢?”

老狗说着,使劲把门关死,而后挪下台阶来。昨天在大棚里蹲了一下午,给西红柿棵子打杈子,一晚上没歇过来,腿还有点僵硬。偏房里传来“呜”的一声,是家里的那条老狗。老得不想动了,也懒惰了,每次见面“呜”一声算是打个招呼,就像蹒跚的老人,你恭恭敬敬地去问候,他和你打招呼也是这样,随意地“嗯”一声,认不认得出你是谁,还不一定呢。

老狗四点多就醒了,怕惊动了正在睡觉的老伴,没敢接着起来,就躺在那里胡思乱想。当然不是想别的女人,老狗也没那个心思了,他想的是有啥法子能挣点钱。对于老狗来说,现在没有啥比钱重要。

今天的路线,老狗已经想好了,先从新城路转人民路,再人民路转鲁山路。早饭呢,就在新城路一中西边那儿解决,在老耿的摊上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汁。中午饭更简单,从人民路转儿童乐园,再转到鲁山路,去义乌大厦前的广场上,去刘大脚那里吃一个肉夹馍,一块儿说说话,在义乌广场待一下午。那儿热闹,来往的人也多。

正是盛夏,早上的空气乌蒙蒙的,一点也不清爽。路边树上的蝉鸣、汽车扬起的尘土,让老狗一出家门,就觉得胸闷。老狗从家出来走几百米,就到了南北走向的岭南路。这条岭南路原本萧条,人少,车少,麻城一中迁到岭南路西北角后,这条路就变样了,像穷人乍富,从天不亮到晚上十一点,没个消停的时候。地摊多了,饭店多了,培训班多了。花椒鸡、米粉店、拉面馆、羊汤馆、炸鸡排、烤肉串、自助火锅、烙饼、油条、牛肉汤等应有尽有;晨读班、小饭桌、国际象棋、围棋、架子鼓、舞蹈班、美术班、书法班等五花八门。长约一里多地的岭南路,挤挤压压,像根鼓鼓囊囊的肥肠。

老狗把提在手里的硬纸板看了看反正,然后背到后背上,向两边看了看。路两边是村里的人,都是和他差不多的老人,男老人,女老人,个个蓬头垢面,惺忪着眼皮,坐在石头上或者马扎上,面前是一把韭菜或十几个鸡蛋,还有梅豆、黄瓜、薹菜、芫荽、大葱、豆角、茭瓜、冬瓜。那些老人排成一溜坐着,将一堆瓜果揽在怀里,像年轻时抱着自己的儿女们一样。

还有一堆桃,黑黢黢的,和鸡蛋差不多大。“拿回家自己啃吧,谁要?”老狗用脚踢了踢。

那人一脸告饶的笑,露出一嘴黄牙,而后一巴掌拍在老狗的腿上:“出窝了,老狗。”

“去你的。”老狗挺挺老腰,从南往北顺着岭南路往前走。

“谁能捞着你这好活?要不是你那当老板的妹夫,哪能轮到你?走来走去的,一个月就挣两千多。”黄牙敞开了怀,拿手掌当蒲扇,对着老狗的后背指指画画。

“你卖也是白瞎,钱都收到你儿子的微信上了。”老狗回了黄牙一句。走到麻城一中的东南角,老狗等了一下红绿灯,而后向西拐上了新城路。这条路上,晨起走路的人多,男男女女都不穿长裤穿短裤衩,手机一律在手里捏着,目不斜视地走或者跑。那些跑步的人,谁也不肯停下看一眼老狗身上的硬纸壳。迎面慢走的会在错身的时候,回头看一眼老狗的后背,接着就走过去了。这个时候,老狗的屁股就很紧张,常常一阵收缩,其实老狗是等着那人叫住他,他也随时准备转身,好回答那人的问话。从后面过来的人常会回头看一眼老狗,这让老狗觉得那人是要问他话,老狗的嘴都张开了,那人却紧走几步过去了。还有的人本来是慢走的,超过老狗后却开始跑起来,好像是怕老狗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求他看自己身上的硬纸壳。

老狗走的是新城路南边的人行道,对面是麻城一中的大门,差不多有三十米宽,一出一进两道电动门。因是暑假,门前冷落。大早上的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在打盹,一个趴在桌上睡,一个靠墙坐着面朝天闭着眼。儿子就是从这儿考上了山东大学,现在在济南教书,教高中。想到这里,老狗的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流,孙子读一年级了,又有了一个小孙女,已经满月了。老狗一下觉得脚下来劲了,步子也快了。想想儿子读高中、大学那会子,那真是老狗两口子最快乐的时光(通常,老狗都不叫时光,这种说法太文化,他都是说时候,“最快乐的时候”)。一年下来挣的钱,供儿子读一年大学还有余钱。老狗晚上喝多了酒的时候不老实,就用身体和老伴商量:“再给生一个女儿吧。”被老伴拿手一拨拉,把老狗的心拨拉凉了。

老狗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一眼学校。

老耿的小饭摊在路北,距一中两百多米。老耿的家就在饭摊后面,是几间平房。原来这里是一个村子,叫沙沟村,因为建麻城一中,周围开发住宅楼,就把沙沟村给占得差不多了。老耿的几间平房在缝里,这里占不上,那里用不着,就这么一直住着。因为靠一中近,家长和学生吃早餐的多,老耿就和老伴开了这个饭摊,做煎饼馃子,炸油条,做豆汁。去年,老耿又上了一个电饼铛,烙小饼,做肉夹馍,生意就格外好起来了。来吃饭的都是早起读书的学生,还有进城做工的农民。

老狗穿过马路直奔老耿的饭摊。老耿正在炸油条,顺手拿过一只塑料筐,夹上六根油条,放到一边的小桌子上,喊老伴舀豆汁。

“老狗来了。”老耿喊一声,像跑堂的伙计。

老耿的媳妇笑眯眯的,平时没见她恼火过。老狗几步过来,把后背上的硬纸壳摘下来,靠在一边的小树上。

“你个老狗,到处闲逛看风景,美得你。”老耿揉着面,嘴却不停。来吃饭的农民工,来买肉夹馍的学生,不等靠近饭摊,他都先上前搭话。

“就是呢,谁像你,木头桩子一样竖着,走一天也走不了二里地。”老耿的油条酥嫩,老狗吃不够,“老东西,你是不是在油条里掺洗衣粉了?”

老耿举了举擀面杖,想要过来敲他脑壳子。一个吃完肉夹馍的小伙子蹲在树下看老狗的硬纸壳,硬纸壳上是一个美女,大乳细腰长腿,两条胳膊环抱在乳下,把乳托得很高,像要送给瞪着眼看她的男人。老狗看到了,说:“小伙子,你要是有意,就给我留个名字和电话。”小伙子回头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向东走了。

老耿哈哈大笑,说,他不是照顾你的生意,是在看你硬纸壳上的美女。听了这句话,老耿媳妇的脸红了。

吃完饭,老狗站起来继续往西走,他想从亿客家商场右拐到工业路上去,然后走十几分钟到人民路和荆山路接头的马头崮。早起去马头崮锻炼的有两种人,一是当官的,一是有钱的。在这里,老狗曾经幸运地记下过三个人的电话,只要记下一个电话和名字,公司就会给十元钱,如果电话打通了给一百,如果做成一单生意则给一千。自找上这个工作后,老狗背着这个硬纸壳已经在新城路、人民路、儿童乐园、鲁山路走了九个月了。

其实,老狗喜欢在儿童乐园多待一会儿。早上,来儿童乐园的多是老年人,偶尔也有学生。儿童乐园是一个小山丘,围着这个山丘的是一条沥青路。通常,老狗会在这条路上走两圈或者三圈,一圈也就二里路的样子。

老狗喜欢来儿童乐园,因为到了十点多就有很多老人带着小孩子来乐园玩,这让老狗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孙子孙女。老狗见过孙子,胖乎乎的,大眼,浓眉,把老两口喜欢得心尖直打哆嗦。老伴转了三圈,也没在屋里找到一个干净地方放自己的孙子,一时恨不得将孙子放在面盆里,还一个劲地说:“以后可别回来了,回来没啥吃的,没啥喝的,也没个地方叫俺孙子睡觉。”老狗还没见过孙女,只是儿子回来的时候,从手机里看了看照片。老伴两只老手抓着手机,像要把手机当苹果啃了。儿子说给孙女找了一个星级保姆,一个月六千多。找保姆就找保姆吧,山高路远,老两口也不能过去看孩子。孙女出生后,儿子说要换房子,原来那所房子太小了,四口人加上保姆,根本就转不过来。这事就像突然掉下来的一块大石头,又一次压在老狗和老伴心里,儿子虽没有明说和家里要钱,但老狗明白这事不能装作不知道。

在儿童乐园里,老狗看哪个小孩儿都像自己的孙子孙女。他常坐在路沿石上,抱着膝盖,看着那些小孩儿摇摇晃晃地走路,还把小手小脚晾在阳光里,老狗就有一种醉酒的感觉。老狗真想跑回家把老伴叫来一起看这些孩子。

想起老伴,老狗掏出老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却好久没接。一会儿老伴打回来说:“上午三胖子不来拉西红柿了,他说今年的柿子太多了,车跑不开,价格不好,挣不到钱。不说了,我去给西红柿棵子打杈子了。”老狗说:“这都是三胖子故意杀价,还打什么杈子,都拔了算了。”那边,老伴已经挂了电话。

老狗想想觉得不行,西红柿在家里放一夜,等到明天可能就掉价了。他拨通了三胖子的电话,对着电话喊:“三胖子,每斤柿子降一毛钱,今上午给我拉走。”那边一口应承下来,老狗的手哆嗦着,几乎要把手机攥出水来。

这么一来,老狗也不想在儿童乐园待了。他哭一样地对一个小孩儿笑了笑,把那个小孩儿吓得回头就跑。老狗赶紧站起来,顾不得拍掉屁股上的泥,抬起腿走了。

走了二百多米到了义乌大厦前的广场。两年前,义乌大厦投入使用,很多商铺纷纷入驻。刚开始时条件不好,经常停水,顶灯、廊灯、室内灯都没有安装好,进入大厦一层,黑乎乎的一片。顾客可以不进大厦去别的商场,但商户不行啊,他们已经签约交钱了,就纷纷把自己的店铺挪到大厦前的广场上来,甚至在路边搭起一个遮阳伞,这样既阻碍了交通,又把大家跳舞的广场给占满了。现在好了,商户都在大厦里边,广场上只有一些散碎的生意人,比如卖冰糖葫芦的、卖烤地瓜的。有时,广场上忽然来了一辆丰田越野,打开后备厢之后,露出一大垛带露珠的玫瑰花,红艳艳、黄灿灿,一大群人围着车屁股,一会儿便卖完了。

有一个小摊位自义乌大厦建起来,就在这儿了,那就是刘大脚的肉夹馍摊。摊子是一个一人多高的推车,车内有炉灶、案板、面团、猪肉锅,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这个摊位也不是固定的,上午在广场东边,下午在广场西边,有时候还在南边,好像是随着太阳挪地,夏天躲太阳,冬天找太阳。

老狗常悄悄地走到摊子前,这时候就会把正在忙碌的刘大脚吓一跳。“干什么?你这个老狗,一点动静都没有。”刘大脚骂人像是调情,老狗喜欢被她骂。

这一次,老狗给刘大脚买了一瓶苏打水,四块钱,他是特意到大厦里面买的。大厦里有空调,老狗进去凉快了一会儿,身上起来一层小疙瘩,刚一出来,小疙瘩就被热汗冲走了。老狗在刘大脚的笑骂中,把苏打水递过去。

“买这么好的水,你想干吗?”刘大脚立马拿去,拿得毫不犹豫。

老狗用鼻音回答了一下,而后接过刘大脚递来的肉夹馍,一口咬下去三分之一。刘大脚给老狗准备的肉夹馍,明显馍大肉多,且是五花肉,这种放五花肉的肉夹馍特别好吃。

刘大脚拧开瓶盖,一口气喝干,打了一个嗝,把空瓶子往老狗怀里一塞,说:“拿走,我没地儿放垃圾。你知道我血糖高,还给我买甜水喝,你个老狗。”

老狗嘿嘿一笑,说:“你不说胃疼吗?喝这个就不难受了,我试过。”

刘大脚眼一红,高声说:“用你管了?”又往老狗跟前凑凑,低下声音说:“你胃里那个东西,家里老婆子还不知道吧,去治治吧,别拖着了。”

老狗苦笑,摇摇头,嘴里的饼子咽不下去,就像狗一样伸伸脖子,呜咽一声,而后抹抹嘴,再叹一口气。

“你之前跟我说了后,弄得我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事。”刘大脚眼睛红了,剜老狗一眼。一个瘦高个年轻人要肉夹馍,肉夹馍做好后,那人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走,高个子一晃一晃的,把老狗晃得有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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