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作者: 李为民

八十年代末,苗壮大学毕业后分到机床厂机修车间,成了一名大学生工人,我当时是车间副主任。

苗壮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处得像兄弟一样。一次他神秘地告诉我,他喜欢上了机修车间的张妙珍,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摆手,你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王炎伤害罪判了个重刑呢。苗壮微笑着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已经离婚了,我主要看中她人很善良很热情。我喜欢她的瘦弱,她的瘦弱让人联想到丰腴,还蕴含着一丝风情。

你说人话好不好?我有些恼火和不耐烦,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个开行车的杨恽哪点配不上你?大学教授家的千金,还是我的徒弟,我对她特别了解。

既然你那么了解她还是留给你吧,你不也单身吗?苗壮胳膊弯里夹着一卷图纸,匆匆地赶去参加厂部召开的办公会。

那阵子厂里搞技术改造,从捷克引进了全自动数控螺纹磨床和数控齿轮磨床,专门用来生产火车头齿轮配件和军工产品的模具,厂里专门成立了科研攻关小组,苗壮自然成了组长。我一个大老粗,只能是组员之一,杨恽是我的徒弟,也成了组员。

说实话,杨恽挺喜欢我的,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黏着我,师傅长师傅短的,人长得也俊俏。我对她也动过心思,可她身体不好,动不动头晕,发低烧,开起行车总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就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父母掇弄闺女想把我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傻大个子,变成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缺少温暖,一到节假日,我就往师大的凤凰山教授楼跑,扛煤气罐,修沙发,买米面,什么活都干,要不是张妙珍丈夫王炎去南方捣腾彩电,用刀捅了供货的香港马仔,我和杨恽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王炎用刀捅了香港马仔之后,我去广州的监狱探监,王炎用他红肿的眼睛盯住我,说他已经和张妙珍离婚了,以后的日子让我好好照顾张妙珍,言下之意,我们三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活下来都不容易。我当时有点踌躇,可最终还是点点头。犹豫很久,我决定向杨恽摊牌,那意思就是和她分手。

那天我俩爬上凤凰山顶,在山涧里穿山走林。每上一道坡,杨恽都气喘吁吁,她拉着我的手,后来干脆就不分开了。我心虚,始终开不了口,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对她说,其实啊,我们两个在一起挺麻烦的,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没文化没知识。

杨恽反驳我,那有什么呀?人活在世上就是麻烦。张妙珍都告诉我了,王炎把张妙珍让给你,一来他的刑期长,不能耽误张妙珍;还有我就闹不明白了,你当时那副熊样,战战兢兢的,跪在王炎的面前,好像你欠了王炎什么似的,这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还有让老婆的……可你也别忘了,要不是我父母出面找关系,杨恽冷笑着哼了一声,你也进去了,你和王炎是一伙的,都捣腾电视机。杨恽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忍不住发冷打颤,我不住地点头,那天我没敢向杨恽摊牌。

现在苗壮回来了,我觉得能帮王炎的忙了,能照顾张妙珍了,以前张妙珍老是躲着我,拿忘不了王炎那句话来搪塞我,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僵在那儿。

苗壮毕业回到车间后,我在青弋江边的小饭馆摆了一桌酒席,给苗壮接风。我没敢邀请杨恽,怕她中间会闹出什么幺蛾子。那天气氛很热烈,张妙珍不时拿眼睛瞟着苗壮,苗壮频频举杯,喝了不少酒,很兴奋。我也喝了不少酒,舌头打着卷,我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敬了苗壮父亲苗大奎一杯酒,他是我们的厂长。我鼓足勇气对苗大奎说,苗伯,我和张妙珍谈恋爱了。

然后我把王炎嘱托我的事告诉了苗大奎,他愣怔了一下,连忙端起酒杯,不住地感慨,点头,好,好,那祝贺你们俩,难怪我今天一大早就听到屋檐上有喜鹊叫,那什么张妙珍、徐瑞(我)、王炎,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徐瑞爱冲动,但干活没话说,心眼儿也不坏。苗大奎一仰脸,也把酒干了,我暗自得意地转过脸,这叫先下手为强,我注意到对面张妙珍的脸有些灰暗和恼怒。

苗壮拍了拍我的肩膀,清了一下嗓子,面孔有些羞涩,既像是对他父亲又像是对我解释,上了大学以后,他就和张妙珍经常通信来往,尽管那时候张妙珍和王炎已经结婚了。张妙珍红着脸低下头,像一颗熟透的石榴一样笑了。苗壮也微笑地看着张妙珍,好像他俩久别重逢,神交了好多年。

那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和苗壮爬上了青弋江大埂,苗壮再次向我重申,说他喜欢张妙珍。我喘着粗气擂了他一拳,我吼着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拳打得挺重,他晃了几下躺倒在地上。

苗壮还是不急不慢地向我解释,说他怕我伤心。雨渐渐停了,大埂和树木变得幽暗起来,江面的夜色闪烁着黯淡的光影。我忽然闻到一股蔷薇花淡雅的花香,我的眼前一阵恍惚,我看到张妙珍拼尽全身力气,扶起苗壮,用不屑的口气冲我说,你就是把他打残废了,我也要和他好。

我试探地问,那我怎么向王炎交代?张妙珍长长叹了口气,那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我意识到,张妙珍什么也不会再说了,多数女人遇事总喜欢找人倾诉发泄,而张妙珍却是个缺少倾诉欲的女人,可能在孤儿院生活多年,她更习惯把许多事情埋在心底。

苗壮和张妙珍结婚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全自动数控螺纹磨床的技术改造攻关项目上,我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没多久,杨恽告诉我张妙珍怀孕了,我叮嘱杨恽没事多照顾张妙珍,不要让她进车间干重活。我心里比苗壮还高兴,因为王炎托付我的事情,虽然我没办成,但苗壮抢先一步,这样我心里也无牵无挂了,为这事我还找苗壮喝了一顿酒。

自从苗壮和张妙珍结婚后,我心里一直不安,因为在我和王炎之间还有一个小秘密。当年在南方捣腾电视机,和香港仔在码头发生争执那次,是我先动的手,我儿时学过散打,我抢先一步把王炎手里的刀夺了下来,然后狠狠揍了香港肥仔一拳,香港仔趴在地上半天没醒过神来。

那晚我俩都喝了酒,晃着膀子,大摇大摆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不料后面猛地又蹿出几个人。王炎生得瘦小,闪躲不及,被扑倒在地,还是那个香港肥仔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王炎的身体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猛地跨步朝前扑去,推开那个肥仔,握紧王炎手里的那把尖刀,刀刃朝上,轻轻一捅。那个肥仔不断晃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嚎啕着,昏暗的光影里,他一脸的不服气。

我和王炎闻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尿臊和血腥的味道,王炎伸手一摸,肥仔下身一片潮湿。王炎夺过我手里的刀,低声朝我吼着,快滚!记住,以后的事情和你无关。由于当时灯光昏暗,我迅速如影子一般消失了,那几个人冲着王炎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救护车闪着灯呼啸而来,肥仔四仰八叉被抬上车。

我在拘留所被关了三个月。跨出拘留所的铁门,回到老家我才得知,王炎揽下了所有的事情。

趁着酒兴,我把这段往事告诉了苗壮。

我表情坦然,事情很明确,王炎是为我而坐牢的,张妙珍如果不是因为王炎出事了,也不会和你苗壮走到一起,况且王炎当时也把张妙珍托付给了我,现在既然和你苗壮走到一起,有了孩子,那你苗壮就应该珍惜和张妙珍的感情,好好过日子。顺便我也将我和杨恽的恋爱关系告知了苗壮,聊天的气氛是轻松的。

苗壮那天喝了不少酒,但头脑异常清醒,他给我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苗壮说,他已经不爱张妙珍了,他觉得她不干净,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结巴着问,那是谁的?你总不会怀疑是我和王炎的吧?

苗壮微笑着摇摇头。

我有点气恼,你不能不顾张妙珍的死活,她现在最需要你的安慰和体恤。

她的死活我不管,可我要活。

你别以为你老子是苗大奎你就能怎么样!就算我饶了你,王炎出来也会把你剁成肉酱。不就因为我们是孤儿院的吗?你是大学生,你看不起张妙珍!我感觉自己就像掉进冰窖里一样。

你要是喜欢张妙珍,我可以让给你呀!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苗壮不急不慢,絮絮叨叨,越说越来劲。我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但是我依然没有动手,因为我依然还不清楚,张妙珍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谁的,以及苗壮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找到张妙珍的寝室,绕着弯问她,你和苗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妙珍低下头,干呕了一下。我注意到她脸上有妊娠反应的雀斑,可是面孔圆润细腻,眼神是迷离的,眼窝里含着一汪水,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许多。我说,苗壮可能因为这些日子数控机床试验数据老是不稳定,心急上火,你也别在意。

张妙珍苦笑着摇摇头,徐瑞,你别同情我了,和杨恽好好过日子吧,我一定得把孩子生下来。对了,晚上你陪我去车间看看苗壮吧,我给他送点吃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可又不好说什么。张妙珍的眼睛略含笑意。我搞不懂苗壮为什么要抛弃她,难道是张妙珍肚子里孩子真的出了问题吗,还是苗壮找了一个幌子?

苗壮和张妙珍的事情我顾不了了,我和杨恽结婚了,婚房是她父母在凤凰山上的教授楼,隔了一小间,让给我们俩。杨恽紧锣密鼓地准备结婚的用品,她买了红绸缎被面,杨恽曾向我回忆,买被面的那天,是她进厂当我徒弟的第六百四十一天。那天阳光很好,爬到凤凰山的半山腰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杨恽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不知什么缘故,眼前忽然阵阵发黑,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时我还在厂里,跟在苗壮的屁股后面,忙着那些图纸和数据,再过两天,省机械厅就要派人正式测试我们的配件和模具了。等我匆匆赶到医院的病床前,杨恽却笑着紧握住我的手,当着挺着大肚子的张妙珍和我开玩笑,说她期待与我重温旧梦。然后她指了指张妙珍挺起的肚子。

我瞬间明白了杨恽话里的意思,因为我和她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张妙珍却眉头微蹙,拉着我的手,目不斜视地走出病房,张妙珍的语气诚恳而急切,她问我和杨恽下一步怎么办。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岔开话题,问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张妙珍冷静地打断我的话,说她自己的事以后再告诉我,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恐惧,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似的,她告诉我,就在几个小时前,医生为杨恽做了骨髓穿刺,给出的诊断是急性再生性贫血症,也就是白血病。

阳光从病房走廊的大玻璃窗外照射进来,一种懒洋洋的暖意在我的身体里泛起。张妙珍还告诉我,杨恽也怀孕快两个月了。我和张妙珍呆呆地站着,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张妙珍打破沉默,你还是抓紧时间照顾好杨恽吧。我默默地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我不能让杨恽伤心,至少她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我必须加倍地照顾好她。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但同时也似乎是简单了。杨恽应该知道她自己的病情,所以对我就更加依恋。出院后她的肚子渐渐隆起,去医院做了胎儿血型穿刺检查,还好,孩子的血型随我,我松了口气,内心无比喜悦,至少孩子能够保住活下来,可我又不能在杨恽面前流露这份喜悦,我怕她因此而更加绝望难过。

我找到苗壮的家,让他帮我出出主意。恰巧数控机床生产的配件和半成品测试数据达标,再加上张妙珍又要临产,我凑了个份子。临去厂宿舍大楼前,我不放心,搀扶着杨恽去了我岳父岳母家。我先去了青弋江边的孤儿院,然后爬上大埂。那天的太阳很好,夕阳照在江面上艳丽而耀眼,江面上的树影和天空呈现在粼粼的波光上。我喝了点啤酒,坐在江边的大埂上,望着不远处的厂区宿舍楼,想着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不再孤单了,心里暖融融的。

我沿着大埂,往厂区宿舍楼走,回忆着小时候张妙珍、我和王炎三个人在这儿玩打水漂的游戏的场景。张妙珍玩得最好,她手里的瓦片忽闪忽闪地在江面上跳跃着,就像一只银色的蝴蝶,飞得最远。

走到楼梯口,我抬起头。六楼窗户的灯亮着,那就是苗壮和张妙珍的家。我轻手轻脚上了楼梯,在楼道口的拐弯处,我感觉到有两个身影和我擦肩而过,因为没有楼道灯,我只能模糊地判断出是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步履缓慢。然后我敲敲门,门开了,果然是苗壮。

他愣怔了一下,闪开身体,让我进了屋。我注意到他脸色疲惫,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张妙珍是不是在医院产科病房里。他摇摇头,岔开话,有些歉意地解释说,前些日子厂里搞技术改造,我忙得顾不上你和杨恽的结婚大事,听张妙珍告诉我,杨恽怀孕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点点头,我想告诉苗壮杨恽的病情,可是我忍住了,因为苗壮有点心不在焉。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拉着我下了楼,我俩站在宿舍楼的西北角,生锈的大铁门连接着发灰的围墙。围墙的岔口通往青弋江大埂,苗壮轻轻吹了声口哨,从围墙岔口处窜出一条黑影,迅速钻进了树影里。苗壮双手插进裤兜里,慢条斯理地哼了一声,别装了,快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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