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狼在蓼莪深处跳舞

作者: 刘梅花

路边草窠里簌簌响动,是田鼠疾走的声音。也许是旱獭。也许是野兔子。两个小时后,他站在匈奴村最高的山顶上,清楚地看到斜坡下破败的村落,残墙断壁,几畦蔬菜,零星一些果树。

有一个院落,屋顶上冒着青烟。村子几乎被蓼莪草侵占掉。也怪,匈奴村的蓼莪真是疯狂,砍不尽。顺着他来的方向,几乎没什么路,他和他的破车,劈开杂草,才抵达村子。

他出现在小院的庄门口。庄门门槛很高,破车“咔哒”一声跳进院子。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正屋已经塌了,偏屋也摇摇欲坠。她手里攥着一把小芹菜,滴着水。

瞧见陌生人闯入她的王国,她显然大大吃了一惊。匈奴村已经是世外,为什么还有人类冒险进来?

他支好车子,转过脸,双手插在裤兜里,悄无声息面对她站着,微笑地看着她。毕竟,这是她的私人领域。

好一阵子,她嘴角一翘,笑了。好吹牛的大刀哥哥。她认出了他。

他穿过院子,伸出手臂抱了抱她。布尔,爱捣鬼的野丫头,你回来了。

她坐在灶前,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干柴塞进炉膛,锅里滚着开水。他坐在门槛上,狠狠吸一支烟,沉默寡言,像多年前那样。

“布尔,给我舀一碗水喝吧。从匈奴镇到这里,尽是砂石路,杂草攻陷路面,我一路推着车来的。”

她并没有动,不过,身子稍微有些颤抖,内心还在剧烈激荡。这个人类来得过于突然。

这个叫乔大刀的小伙子,如果别人赞叹他是户外探险者,他仅仅是咧嘴一笑。就在前几天,他在爬布尔智大雪山时,偶尔听到了布尔的消息。这个姑娘失踪已经五年。

“小心呀,山上有两群马狼。”他停在半山腰歇息时,遇见的一位老牧人对他说,“就在三个月前,匈奴村的巴阿卡亲眼看见马狼从山顶下来,到处溜达。”

布尔智大雪山的阴面山下就是匈奴村。现在,他在阳面攀登。

“哦,巴阿卡啊,我恰巧认识呢。他怎么样?匈奴村不是整村都搬迁到绿洲去了吗?”乔大刀无意地问道。

“当然啦,全村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个女儿,不听话,几年前不知去了哪里。他拒绝搬迁到绿洲去,就是为了等他女儿回来。”

“一个老人留在山里?他们应该强行让他搬走。”

“巴阿卡的倔脾气——谁敢呢?有人每隔一周给他送去生活用品,路不好走啊。就在两个月前,他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

“巴阿卡也太固执,就算他女儿回来,肯定能打听到绿洲嘛,何必呢。”乔大刀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女儿最近几天倒是回来了,绿洲那里给她留的楼房,不肯去,天天守在破院子里。一个女孩家,叫人怪担心的。”

“她一个人住在残墙断壁的破村子里?脑子有毛病吧?荒村里会闹鬼的。”

“你还真是说对了,她脑子是有点不好使,似乎叫什么抑郁症。听说镇上也常常有人去看她。”

乔大刀陷入沉思。他的脑海里,她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把手叉在腰上,大声问:“你们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不然我可要走了哟!”

山里的太阳非常热。乔大刀依然坐在门槛上,他在吃烟。

“你离开家,就是为了找那个山坡?”

“什么?”布尔抬起头,她在院子角落里点菜种。

“你说过的,常常梦见一个山坡,四野寂静,一个婴儿在拼命哭。”乔大刀吐了几个烟圈,提醒布尔。

“是的,有个声音不断暗示我,那个啼哭的婴儿就是我。”布尔神情恍惚,手里攥着蔬菜种子,朝着厨房门这边看过来。

“布尔,你说过,每次做梦,那个婴儿裹着的小被子花色总是不一样,有时候是白底红花,有时候又是绛紫色。你说只有你的梦是彩色的,我们的梦全是黑白。”

“我是这样说过,你们——你和爹,还有黄阿奶,还有小黑狗,猫儿,全得同意我的话,并且发誓你们的梦是黑白的。”

“当然啦,布尔,我们什么事都得听你的——布尔,山顶上是不是有人影晃动了一下,还是我看花眼了?”

布尔直起身,从院子角落里走出来,绣花鞋子沾满湿土。她爬上废弃的架子车,手搭凉棚,朝着山顶仔细看。

“我没有看见人,山顶只有云在走。”布尔从架子车上跳下来。

“也许是镇上的干部,来劝你搬走。这荒村野岭,白天有狼,晚上有鬼,不是人住的地儿。”

布尔坐在架子车车辕上,晃荡着腿,瞪大眼睛看着乔大刀,等他继续往下说。她的个头矮,脸很短,扁平,眼睛也不大,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匈奴村的人虽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有匈奴基因,但长得很像胡人——鹰钩鼻,深眼窝,宽额头,高颧骨,黝黑皮肤。

“我是说,布尔,绿洲也挺好的。虽然你不习惯沙漠,但到底是人间烟火。”

“我的魂就在匈奴村,不是我不去,是魂不去。”布尔轻轻摇了摇头,脑后的一束头发跟着晃荡。

“布尔,离开匈奴村后,你就再也没有梦见那个山坡,是吗?”

“魂并没有跟我离家出走,我觉得。”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幽暗的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至少,她看上去不狂躁。也许她刻意摁住了自己的焦虑不安。他试图窥视布尔,想弄清楚她真实的想法,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躲闪。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刚盛开的鸢尾花,蓝色的那种。

“大刀哥哥,下午要下雨,路糟糕透了,你会滑到河里去的。”

“我是来给你挡狼的,怎么会回去呢?快看,布尔,山顶上有人。”乔大刀站起来,踩着杂草走到他的山地车跟前,伸手从鼓鼓囊囊的包里摸出望远镜。

“可别管我,最好。”布尔看着乔大刀的后背说。

他爬到正屋的残墙上去,举起望远镜,费力地朝着山顶凝望。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人影,但很快又不见了。

“你干吗这么偏执?放弃整个世界,守着一村废墟……咦,闪了一下,黑衣服,矮个子。又藏起来了。”

“真的有人?”布尔抬起头,一脸迷惑。

布尔并不慌张,有乔大刀在。她的大脑里精确地计算出从山顶走到院子的时间。那个人影迟迟不肯进院子,肯定不是镇上的干部。

他看着她。布尔已经在墙角挖土,点她的蔬菜种子了。她的身影很短,马尾一晃一晃,神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乔大刀第一次见到布尔的时候,她大概十二三岁。他借住在她家里,跟着巴阿卡——布尔的爹学画,学泥塑。每个假期,他都来。巴阿卡是个驼背,但没有人叫他罗锅子。

布尔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神态,坐在他身边,看他挖抓一堆泥,看他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布尔并不想要泥捏的狼,她想要一匹真正的狼崽子。

晚上,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布尔却挑开窗子喊他:“大刀哥哥,我们去听狼唱歌。”他只好起身陪她去听狼吼。

俩人坐在庄门口。

“听,大刀哥哥, ,狼肯定在哭。”布尔说。

“错啦,布尔,狼在笑。你仔细听,吼吼吼,它笑得噎气儿。”

“我觉得,有一只狼在吃蝙蝠,你听,咔嚓嚓。”

“布尔,你唱《劝狼歌》,叫它别来村子里吃我们。”

“狼大爷,狼大爷,大雪封山了,圈里有肥猪,驮去给你的狼崽子吃,莫伤害乖娃儿……”

乔大刀伸长脖子,学狼叫。对面的山顶有匹狼也叫了一声,声音柔和,应和他。

巴阿卡走出来,把两个孩子喊进院子,朝里扣上庄门。

布尔一直睡在厨房里,那里有一铺火炕。巴阿卡在正屋,给自己的小徒弟讲了一阵泥塑,才睡下。

巴阿卡曾经给县文化馆捏了一个泥塑大场景:匈奴村,打麦场上扬粮食的老人,犁地的村民,磨面的媳妇,奔跑的狗,树下跳方格的小孩。每个都栩栩如生,参观的人非常多,说他还原了乡愁。

有一回,乔大刀说:“巴阿卡,等我考上大学,也许会带着布尔去大城市,给她捏最好看的泥塑。”

“睡吧,阿乔。布尔想要的是狼崽子。你想想看,多么奇怪。”

“可是,你跟她说过,她是狼衔来的小孩。”

“那你叫我怎么说呢?我一个男人,生不出来娃。”

布尔回到匈奴村的时候,恰好一场山洪刚过去,整个村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一个废弃的村落拦截了一些从上游来的木柴,看上去相当荒芜。

家里的正屋倒塌掉了,偏屋摇摇欲坠,只有厨房还坚挺。布尔发现家里的东西都在厨房里,大概自从她离家后,老爹就搬到了厨房里生活。

她在村子里溜达,一家一家进去瞧。坍塌的屋子里存着积水,垃圾、破衣服、烂家具、旧鞋子、野鸟的窝到处都是。蓼莪草被洪水淹了一回,反而更加疯狂。被荒草衬托的残垣断壁凄凉得让人心疼。她像个游魂一样晃荡,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喜欢这些荒凉颓败的事物。

匈奴村是她落地生根的地方,绝对不是绿洲。

五年前她离开这个村庄,躲到外面的世界,让她爹找不到。可是现在,她又躲回这个村子,藏在自己建立的孤岛里,让别人找不到。

她取出拉杆箱里的东西,有的挂在衣柜里,有的放到炕柜里,反正也不多。她甚至在碗柜里发现了一只泥塑——一个穿红花袄的小姑娘戴着草帽,腋下夹着一只猫,爪子和尾巴伸得老长。她记不起来这是谁捏的,也许是老爹,也许是乔大刀。

那天夜里,她躺在自己的土炕上,黑夜中睁着眼睛,觉得老爹就歇在门口那只旧躺椅里。整整五年时间,她其实哪儿也没有闯荡,就躲在南方的一个工厂里,天天捯饬流水线上的碎小零件,就像乔大刀在摆弄那些泥巴一样,就像老爹在缝补碎皮子一样。

大概有那么六七年,乔大刀一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教会她爬树、攀登石崖、在野地里烧火烤土豆。他用自己的肩膀当做梯子,让布尔爬到废弃的窑洞里,瞧瞧到底有什么。布尔看到一堆白骨,吓坏了,回来发烧好几天,说胡话。

巴阿卡说,阿乔的确聪明过人,但想法太多,不安分。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乔大刀将来能娶布尔。

乔大刀跟着他学泥塑,学画,他的终极目标是到大学里学建筑。因为巴阿卡除了是皮匠,还是木匠,还会雕刻木头,在屋檐的廊板上画各种绝版的图案——那些东西后来都申请了非遗。

后来,乔大刀考进大学,阴差阳错,被录取到地质专业。毕业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匈奴村,巴阿卡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大概,乔大刀的家人并不希望他娶布尔。

那时候,布尔已经二十岁。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不是巴阿卡供不起,而是布尔实在读不进去书,她的心里始终有个结,她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布尔在山野里游荡,采了大把的野花,插在一个腌过酸菜的罐子里,拿到老爹坟前。“你一定要原谅我当年的不懂事,这个自私的姑娘不值得你牵挂。忘掉她。”每次换掉枯萎的花,她都这么咕哝。她坐在坟前,俯瞰匈奴村——破败的村子彻底被抛弃了。

布尔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像一匹狼,躲在山洞里疗伤。

她到匈奴镇买米,买一些生活用品,雇了一辆蛋蛋车送到匈奴村。然后,匈奴镇的干部们就知道布尔回来了,搬迁到绿洲的邻居们都知道她回来了。一个人要想躲起来生活,可能性不大。

她死活不肯离开,愈加孤僻,愈加憔悴,镇上的干部瞧见她服用的药物里有精神药品,也不敢多说。是的,她就是现在乔大刀看到的样子。

既然乔大刀想留下,那么布尔也就不撵他。晚饭后,俩人爬上村子对面的山坡,在荒草里散步。乔大刀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布尔,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离家出走。只要有一点点不如意,就藏到什么地方去。快看,布尔,这边的草窠里有烟蒂,应该有人长时间坐过——你看这片压倒的草。”

“不止一个人,脚印很乱。回吧,有点冷,天快黑了。”布尔低头看了一阵子,点点头。

进了院子,布尔走到厨房里去,乔大刀从破车上卸下小帐篷,扯开,搭到厨房门前。布尔找到一只老旧的带着灯罩的马灯,点燃了,挂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去。槐树的年龄比布尔还要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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