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二题

作者: 王良瑛

拨 浪 戏

拨浪戏是货郎哥摇着拨浪鼓唱出来的戏。

货郎哥个儿不高不矮,浑身利落,属于精干的一类。乡间不用“精干”这种文词儿,叫“巧个儿”。本来就是一个寻常的货郎呢,可大闺女小媳妇们喜欢他,就在后面亲亲热热地加了一个“哥”,成了货郎哥了。

货郎哥个儿“巧”,嘴也巧。他爱唱戏,唱的是地方戏茂腔,当地人称之为“肘股子”。那个时代通讯不发达,既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谈不上流通渠道,进不来外地剧种,只能唱自己的地方戏,这一带也就只能唱肘股子。世世代代唱,年年岁岁唱,老的唱,小的唱,人人都会唱。会唱便喜爱,特别是女人。有个顺口溜:肘股子戏,狗浪屁,男人不喜听,女人听着抹上蜜。这可能与其曲调缠绵挑逗人心有关。说有一做饭的娘们儿,往锅上烀饼子,急着出去听肘股子戏,把饼子贴到锅上面的墙上去了还浑然不觉。还有一位,晚上到外村听戏,急急慌慌抱起孩子就走,经过一块冬瓜地,不小心被冬瓜秧子绊倒,孩子摔了出去,慌乱中摸着孩子,抱起来又走。听完了戏一看,怀里抱的竟然是一个冬瓜,赶快赶到冬瓜地里找孩子,找到的却是一个枕头。回到家里,见孩子呼呼地睡在炕上。这些传说未免夸张,却说出了肘股子戏对于女性的魅力。

不过,严格地说,货郎哥唱的不算是肘股子戏,因为他唱的不是那些现成的肘股子戏的戏词,他只是用了肘股子戏的曲调,戏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看见景编景,看见物编物,编心里的喜,编经历的苦,全是自己的所感所思。他又在肘股子的曲调里加进了许多花哨的东西,便格外动听,他又总是摇着拨浪鼓唱,大家就干脆把他唱出来的戏叫成“拨浪戏”了。这样既区别于传统的肘股子,又包含了对货郎哥的赞赏。别的货郎下乡都是将拨浪鼓插在箱子上,到了村头,将小鼓从箱子上抽下来,拨浪浪拨浪浪,一边摇一边拖着长腔吆喝,拿头发 ——换针使!胭脂粉 ——雪花膏!货郎哥不这样,货郎哥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将拨浪鼓握在手上,摇着当鼓板,长一声短一声地唱。在路上唱,在村街上唱,放下担子还是唱,直到买主们围过来,照应起生意来嘴才停。生意完了,担子一上肩,又唱起来。唱词是随口编的嘛,就不断翻新,一点也不重复。但有一段不变,就是一到村头和生意结束挑起担子离开的时候,那段唱词是这样:

一条扁担两头钩,

走街串巷乐悠悠。

要问我是哪一个,

拨浪鼓上度春秋。

货郎哥脚踩十几个村庄,每个村庄差不多都是十天八日去一趟,唯有一个村子例外,就是青云店。青云店是隔五六日就去的,而且不像到其他村庄后便将担子放在街中心。到了青云店是径直进了祠堂巷,把担子放在巷中央一家大门口对面。

大门里头住着一个叫柳叶的小寡妇。

把柳叶冠之以“寡妇”有点冤,她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寡妇,其本质还是个大闺女。柳叶嫁过来的时候,男人就已经身染重病,直到半年后去世,这期间夫妻俩从未同过房。冤也便冤了,反正男人没有了,那就是寡妇了。柳叶虽值妙龄却不风流,也许伺候了半年病男人的缘故,对于异性心底没有多少渴望。却不曾想,竟经不住货郎哥拨浪戏的撩拨,一听到货郎哥口里唱出的戏词儿,柳叶心里就不安分,脸上也会现出无限春色;再加上看到货郎哥头脸周正眉眼俊俏,就自然而然地把人和戏连在了一起,觉得只有货郎哥嘴里才能唱出这么入耳的肘股子调,或者说肘股子调从货郎哥嘴里唱出来就变得别有滋味。只要货郎哥在柳叶家大门口对面一放下担子,一帮子女人就唧唧喳喳地围拢过来,胭脂扑粉荷包钢针雪花膏,挑货问价,闹闹嚷嚷。交易之外,也时常出现别的插曲。有个快嘴嫂,也是这帮大闺女小媳妇的领头,嘴上向来存不住话,她发现柳叶并不怎么热心货郎担子里的小零碎,而是常站在姐妹们后面,目光热热地往货郎哥脸上扫,她就故意大声问货郎哥:“看你这眉眼周正的小模样,家里媳妇一准像小狐狸一般俊俏吧?”货郎哥说:“嫂子你可真是说对了,我那媳妇叫‘心中描’,愿意描成啥样就描啥样。”快嘴嫂听出了话里的意味:“这么说你还是童男一个?”货郎哥说:“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睡醒了全家不打盹。你说我家里到底有几口人?”快嘴嫂就看柳叶,柳叶像没听见一样,眼睛却眯了起来。有一回,货郎哥转过脸向几个女人依次看过去,可当目光到了柳叶脸上时却停住不动了。快嘴嫂瞧出了门道,就揶揄他:“你这唱戏儿的货郎,眼珠子骨碌骨碌的,看的哪路西洋景?”货郎哥说:“西洋景没想,是想着去哪位家里喝水方便……”快嘴嫂听出了弦外之音,忙说:“庄户人守着一口井,喝水没有不方便的,只是家离得有远有近。”边说边拿眼看柳叶,当然柳叶家最近,就在对面。柳叶就顺水推舟进到家里,端一碗水出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再由习惯成自然,以后不用货郎哥开口,柳叶就主动把水端出来。

终于有一次,快嘴嫂对货郎哥说:“反正出来进去都是那碗水,你就到家里喝去吧。你不在跟前,俺也好静下心来仔细挑选喜爱的物件。”柳叶听了没回应,转身便往家里走,货郎哥也跟着进了门。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再由习惯成自然。货郎哥放下担子待不多久,柳叶必转身回家,货郎哥必随后跟进去。

终于发生了情况。柳叶和货郎哥一前一后进了家,进了屋,柳叶刚要拿碗盛水,货郎哥一下子从后面把她抱住了。事情来得虽突然,但柳叶没反抗。货郎哥就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用嘴亲她的腮。柳叶闭上眼,轻轻抚着货郎哥的脖子。货郎哥的手却不闲,匆匆解柳叶褂子的扣儿。五个扣儿解开了俩,柳叶说:“你娶我。”货郎哥没言语,继续解。五个扣儿解开了仨,柳叶说:“你娶我!”货郎哥还是没言语。柳叶睁开眼,猛地推开了他的手,一边扣着褂子扣儿,一边跑到了天井,从簸箕里抓起一把高粱米撒到地上,“勾勾勾勾”地唤起了鸡。

货郎哥低着头走出屋,走出大门,感觉脸上像着了火。

快嘴嫂说:“哎呀,柳叶是请你喝的水还是请你喝的酒?怎么那张脸子成了月季花?”

货郎哥立刻感觉脖子也热起来。

不过,货郎哥仍旧隔五六日就来一次青云店,一路唱着拨浪戏儿,径直到祠堂巷柳叶家门口对面。将担子放下后,大闺女小媳妇就围过来,大多是往日的那些人,唯独不见了柳叶;不但人不见,连大门也是紧闭着——从听到“一条扁担两头钩”,柳叶就把大门关上了,谁叫都不应。直到听见“一条扁担两头钩”又唱起来,渐渐听不见,知道货郎哥已走远了,才把门敞开。货郎哥呢,来虽来,照应起生意却没了以前的精神头儿,也不再问“哪家水方便”。众姐妹不免疑惑,快嘴嫂心里通透,觉得二人之间定有隐情,背后问柳叶,想从中调解,柳叶却冷着脸,一字不吐。

货郎哥还是依旧来。

某日,货郎哥又将担子放在柳叶家大门口对面,柳叶听见外面唧唧喳喳了一阵子,后来又听到货郎哥的“一条扁担两头钩”的歌声越来越低,以为他走远,便轻轻打开了大门。大门打开后却是一惊——货郎哥竟直愣愣地站在门楼底下。

柳叶要关门,却被货郎哥挡住了。

货郎哥推着门,说出了肚子里翻腾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我是想……能不能,倒过来……你娶我?”

货郎哥从小失去父母,寄住在亲戚家的一间门房里,自己无房无舍,娶不了柳叶。

柳叶一激灵,她当然不知道货郎哥的具体处境,但从他的眼神里悟到了全部内容。她回答货郎哥的是两颗滚出眼的泪珠。

柳叶是作为死去男人的“守房”人居住在这个家的。若嫁人,可以赚个臭名离开;要“娶”人,万不可能。货郎哥同样从柳叶的泪水中悟出了她的心语。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咬了咬牙,留下了一句狠话:“你等我三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等不了可另嫁!”

柳叶任由眼泪流淌,流尽了才一个字一个字地作答:“几个三年我都等。”见无回应便睁开眼,却已不见了货郎哥的身影。

此后,货郎哥再没来过青云店,人们迷恋的拨浪戏从此在青云店消失。

柳叶苦等了三年,没等到货郎哥来。

又苦等,等得心力交瘁……

柳叶再也无力等,去了。

柳叶至死没另嫁,没做出格的事,被族人视为守得住的典范。为此,葬礼也办出了乡间的隆重,停灵三日,喇叭唢呐将棺材送往墓地,并且途中撑起灵棚叩头祭拜。至傍晚埋葬完毕,又在祠堂大院点亮灯火,大摆筵席,全族老少悉数参加。面对祠堂的列祖列宗,族长踏上了祭台,向众人庄严宣布:“柳叶守节不二,是阖族荣耀,决定为她修建贞节牌坊一座,以彰显祖律,示范后人。”

牌坊很快动工,又很快落成。就在举行落成典礼的当夜,青云店响起了匿声多年的拨浪戏:

一条扁担两头钩,

走街串巷有尽头。

要问我是哪一个,

家在坟前绿叶柳。

用的是慢板哭腔,听了让人心酸。

村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都听见是在牌坊那里唱,走过去,却不见货郎哥的身影。

倒是在柳叶坟前的柳树上,见到了一个白鹭鸟窝。

母亲的花径

神仙一直在寻他的娘亲。

神仙是他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个孩子。神仙爹离家谋生,好几年没回到村里,回来的时候就领回了神仙——只领回了神仙,没领回女人。女人是死了还是不愿意跟着过来,抑或神仙是从哪里捡来的?神仙爹讳莫如深,别人也不好细问。反正谁也没见过神仙的娘亲,见到的就只有神仙。大家更不知道的是,其实神仙本人也是没有见过生身母亲的,倒是问过爹几回,爹只顾低下头去抽烟,话却是不说一句。

神仙一年年长大,因为腿瘸不能干大力气的活,爹便在自家地头栽了一行刺槐树。几年后树长大成材,伐了,请木匠打了一辆驴车,剩下的卖掉买了一头驴子,神仙就成了车把式。

神仙那时候刚刚十八岁,赶驴车赶了十七年,赶到如今,三十五岁了还是赶驴车。

神仙至今没成家,自爹去世,一直自己过。在乡村,三十五岁没成家,就算是正式光棍了。神仙找不上媳妇,不是因为脾气不好,他勤劳、实在,在庄里有人缘;也不是因为贫穷,爹给留下了四间房,赶车又挣些钱,吃穿倒不愁。神仙找不上媳妇,纯粹因为是个“神仙”——左腿瘸,聪明的村民就想到八仙中的李铁拐,送给了他这个外号。

神仙心地好,常常用驴车帮村里人往地里运肥,收获时往家里拉庄稼、柴草,不管天好天孬,时早时晚,给不给报酬,都不计较。不过若镇上逢集,神仙是必到集上去的,去给店铺拉货。镇上五天一集,神仙就五天一去。除了拉货,神仙赶集还有一个念头——听书。

那个年代乡间文化生活贫乏,听书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娱乐,差不多每个集上都有说书场。这个镇的说书场在村西面小河滩,河滩上的沙子细、松软,坐在上面很享受,听众总是坐一大片。不过神仙不像多数听众那样单纯听热闹,神仙迷书是因为不管文书武书长书短书,里面都少不了一些骨肉亲情,黏黏糊糊柔柔顺顺,道出了神仙的念想。说书的男子个儿不高,嗓子有点儿沙哑,但不是很不顺耳的那种哑,是钝,给人感觉很敦厚的那一种。他坐在板凳上,面前鼓架子上放一面小鼓,一手拿鼓槌敲鼓,一手拿两页钢板击打,说一会儿,唱一段,唱完了,再说。说要说得诱人,唱要唱在火候上。所谓“火候”,是指说到一个节骨眼时需要大肆渲染一番。譬如说“三国”中的“龙凤呈祥”,也就是刘备招亲那段。东吴的孙权和周瑜为了索回荆州,设下骗局,谎说把孙权的妹妹孙尚香嫁给刘备,诓刘备过江招亲,然后将其杀害。此事被孙权的母亲知道了,怒斥了孙权,以假成真,圆满了刘备与女儿的婚事。本来简简单单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可说书人却要抓住这个节骨眼唱上一段,不光唱吴太后如何赞叹刘备“耳大面方相貌奇”,还要唱刘备和孙尚香入了洞房在高贵的牙床上如何缠绵,身体的举动,心里的感受,刺激再刺激。直唱得听众心里酥酥麻麻无比受用,才算达到目的。神仙呢,却是动的另一番心思:若是没有母亲做主,孙尚香哪会有这种美满?人总要有个娘亲做主才好啊!又譬如《水浒》中的“李逵探母”,说到李逵背着娘亲上梁山,路经沂岭,娘亲口渴,李逵找山泉给娘取水,不幸娘被虎叼走,李逵寻到了虎穴,抡起板斧连杀四虎。至此,说书人一定要唱上一大段,唱李逵的悲愤,唱李逵杀虎的勇猛。不用说,听众都沉浸在了生死搏斗的紧张之中,可是,唯独神仙抬起胳膊用袖子暗暗抹眼泪——疼那年迈的母亲。

说书的还有一个特点——突然停顿。就是故事说到了高潮,听众正听得上瘾,急于知道下文,他却小鼓、钢板同时猛一声击打,停下了。说孙二娘开店,专杀进店来的客人,剁成馅,卖人肉包子,这天武松来到,看破了机关,假装被蒙汗药酒蒙倒,孙二娘将其背到地窖,举起钢刀,眼见得手起刀落,好汉武松就要一命呜呼……叭!停住了。停住作甚?收钱。说书的脚边放一个小笸箩,盛着烟包子、烟袋和一个小包袱,小包袱里面包着中午的干粮。说书人端着小笸箩到听众堆里,大家自动往里放钱。数目不在多少,但不能不放。若不放说书的会用话点你,点得脸都没处搁。其实不放钱或者爬起来离场的极少,听众大都是常客,明白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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