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豆

作者: 袁金涛

1

星期二下午六点半,我困得要死。

赶紧关上电脑锁上单位的门,坐了一个小时地铁又步行了将近十五分钟后,才回到家里。一整天时间,部门主管安排的策划案写得我无比头大,他晚上临走前说王小川你今晚如果写不出来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我说没问题,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想他可能没听明白我说的是不上班没问题。

这一点,主管特别像离队前的指导员,他们都习惯了雷厉风行,而我习惯了服从命令,但现在我已经从部队回到地方,命令和身份都已经对我失去了强制性,我完全可以拒绝执行。

退伍回来以后,我总是不能很好地适应周遭的一切,喧闹、自由、时间、工作、休息,包括可以每天都能见到的段小冉。在部队的时候,我们一周只发两次手机,可我们的联系像是一周只中断了两次那样亲密。现在每天都在一起,却总感觉有了距离。

近期以来,我们的争吵与日俱增,并在今天达到了顶峰。

起因只是我不想吃蔬菜,而段小冉想吃。她切好菜做好饭问我到底吃不吃,我喝了两口水没有说话,水很烫,段小冉也很烫。离队前我的胃口很好,这样的青菜一口气能吃掉两大盘。她说王小川你爱吃不吃,天天这个样退伍干嘛,还不如老老实实在部队待着。然后,她打翻了那份绿油油的青菜,继而我认真地打翻了水杯。

和段小冉的争吵还远远没有结束,她让我滚的时候,王钰刚好发来消息让我过去。我知道段小冉其实深爱着我,但我现在想着的却是王钰。两年义务兵的时间里,我从没想过除了段小冉我还会喜欢上别的女人。

沉默半个小时后,我推门而出,段小冉没有挽留,她坐在绿色沙发上玩着手机,直到我抵达香格里拉,她也没有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我有点难过,爱和平淡好像都没有错,是否退伍也不太相关,可能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路上,我都在想段小冉是怎么了,她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大,结果想了一路也没有想明白,难道,是我变了吗?

香格里拉酒店,那是个听起来就让大脑皮层手舞足蹈的名字,尤其令人兴奋的是王钰那颗被棕色卷发覆盖的可爱小脑袋。她嘴角咂着细碎的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了一长串的我爱你,就像街头循环播放的广告,这强有力的催化剂无疑加速了我们在酒店里的进程。

可天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我洋洋得意地解开王钰令我头晕目眩的最后一粒扣子时,我的眼前“轰”地升腾起一股熊熊大火,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顷刻被巨大的力量压缩,我感受到一种遍布全身的疼。

于是,在即将和并不貌若天仙的王钰进行鱼水之欢的那一刻,我从高大帅气眉清目秀的青年变成了一只体态臃肿颜色混杂的猫。

合身的套装瞬间成了空荡荡的布团,崭新的军用皮鞋也成了摆设,我感觉到世界变得巨大而我变得渺小。慌忙中我使出股肱之力探出脑袋,双人床一边,王钰正维系着我骤然顿变时的目瞪口呆,甚至没有顾得上遮挡身体。

王钰一定吓得够呛,她呆滞的表情像格尔尼卡油画主人公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这让我感到绝望。两个月前,我偶然认识了王钰,她胸平、腰粗、腿短、嘴唇宽厚,嘴角上长着细软的绒毛。高中时我一直对嘴角有着同样绒毛的同桌敬而远之,所以我也搞不明白这个和段小冉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女人到底哪里吸引了我。

但偏偏干柴烈火,我和王钰的心理防线比马奇诺还马奇诺,一见钟情,打情骂俏,如胶似漆,海枯石烂。之后,就是前天,我们一拍即合地拟定了香格里拉之夜。

三十层,此时却成了我无法抗拒的高度,疾风和黑暗肆意滋生,胆怯和畏惧野蛮生长。现在,尾随王钰尖叫的大概是一群身着藏青色制服、双手挥舞着电棍的保安,夹杂着他们皮鞋撞击地板和胳膊肘击打墙壁的声音。

我计划趁他们破门而入的那一瞬突围,而后利用他们毫无章法的阵型互相钳制,一举击溃他们。事实上,和我预想的如出一辙,我从他们看似密集的人群中相当轻松地穿插迂回,尽管我极力控制,但还是产生了些许的沾沾自喜。这有点像中队经常搞的战术演习,成功杀出重围的指导员每次都骂我们没有一点配合意识。

不过我并不能很好地控制手和脚,不,准确地说是四只脚,它们总不在一个调子上,让我看起来像是滑稽的小丑。我横冲直撞地拐进视距中最近的观光电梯,他们对我这只不速之客整齐划一地做出诧异的表情,好在这种目光只是昙花一现,整个过程就像我离开部队融入社会其实只需要踏出营门一步那么简单。

放眼望去,笼着光晕的霓虹密密麻麻刺破铺满眼帘的黑暗,汽车瞪着冷酷的双眼漫无目的勾勒夜的眉线,胶囊公寓里懒散的灯光不断试图挑起厚重的窗帘。这完全不像我们的营区,九点半吹完熄灯号就只有黑夜。

我长吸一口气,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王钰又折了自己,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难以抑制的感慨像突如其来的悲伤,从头脑中浩浩荡荡穿过小腹和喉咙到达口腔,然后化成一声软绵绵、黏糊糊、拖着嘶哑长音的怪叫。

这让我想到了巴豆。

那只营区军人服务社老板娘养的美短,它通体橘黄,身材肥硕,面相十分可爱。工作不忙的时候,我总会去小卖部逗它玩,顺道从炊事班给它带去五花八门的食物。它喜欢扑到我的怀里,哼哼唧唧吃得很欢。

三十层,自由落体不足七秒,电梯却磨唧了三分钟,这让我有些气愤,不过怒气即刻就被土地给予的安稳洗刷干净。

车笛阵阵,夜色正浓。拉近的距离使得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宽阔,汽车像一条条跳跃在河里的鱼,闪耀的车灯映出波光粼粼。

路边热气腾腾的小酒馆里,光着膀子的汉子翻动着粗壮有力的手臂推杯换盏,气势汹汹地喝酒猜拳,溅起的酒花打湿了那些好看又好闻的菜。

临行前,指导员也想这样把我灌得烂醉,可他酒量确实太差,到后面我们谁也不记得都说过什么胡话,可都像是说了胡话一样不想回忆那天。

2

退伍前几天,指导员找我谈心,问我有没有考虑好,我说没有。他说王小川那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说反正也他妈考虑不出个名堂,干脆不考虑了。他说你给老子滚蛋,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文书干得好好的,党入了,嘉奖也拿了,再干一年保你当个班长不香吗?

文书能顶半个指导员。指导员对我挽留实属正常,更何况我干得还算不错。

我说谢谢指导员,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指导员找我之前,我曾征求段小冉的意见,她哭着说,我等了你两年了,我们要是没有新的开始,那就只能结束。她说得很有道理。

这两年里,我抱得最多的不是对象段小冉,而是服务社的巴豆,这让我深深自责。尽管我很想当班长,但是这会让段小冉伤心难过;再说,我总不能和巴豆那只猫过一辈子。

意识到有点饿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垃圾堆旁。或许这是猫的天性,我暗暗嘲笑自己恬不知耻的适应能力,并努力接受变成猫的事实。

这是城中富有小区的一隅,每天都有分毫未动的海鲜和五花八门的美味佳肴。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猫喜欢在肮脏的地方生存了,因为没有更差,所以每向前一步都充满美好。

我不敢回去找可能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王钰,也不适合再去打扰已经分别的段小冉,更无法回到已经离开许久的营区,但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我只能尝试着在这片根据地开辟出自己的防区和小窝,并堆满搜集而来的琳琅满目的食物和简单粗暴的自卫武器,以此应对来抢夺地盘的流浪猫和随时驱赶流浪猫的人类。

吃饭、睡觉、打架、翻垃圾桶,日复一日,生活变得简单起来,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没有命令,也没有段小冉,这让我很快忘记不忍卒读的过往并丧失展望未来的能力。

可好景不长,某个清晨我在一台轰鸣行驶的垃圾车里醒来,和我完整的小窝一起顶着沙沙作响的风。我拼命跳离小窝,泪眼涟涟地目睹着遮风挡雨的暖巢绝迹于远去的轰鸣,感觉心如刀割。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汹涌地顺着我瓦砾一样的脊背淋向两边,闪烁的红绿灯放大着夜雨潇潇的凄凉,不知所措的我在漫漫雨中像一颗远离枪膛、没有目标的子弹来回穿梭,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寻觅着一处安身之所。

在部队外出的时候,我也经常这样方向迷乱找不着北,营区里和营区外尽管只隔有一道红褐色的围墙,却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世界,短暂又漫长的义务兵生涯中,我们根本找不到通向两个世界的桥梁或者纽带。

突兀的灯光从一扇虚掩的窗口喷薄而出,在滂沱大雨中如海上灯塔。直觉告诉我机不可失,跳进窗户的一刹那,一道蛇状闪电照亮了夜空的三分之一,晃得剩下的三分之二也蠢蠢欲动。

我的脑袋仿佛被呼啸的惊雷击中,焦灼的刺痛感像骤然引爆的炸弹摧毁了每一缕神经。我后半身失控般撞向半开的玻璃窗,令人难过的是,它发出的声音比我的叫声还大。还好,两年的军旅生涯锻造了我结实的身板,我迅速支起身子,并开始环顾着这个地方。

绿色的壁纸,绿色的地毯,绿色的沙发,绿色的床。绿色的墙纸上,壁挂电视屏幕残留着几张便利贴撕得并不彻底的痕迹,茶几的中间抽屉里应该有五种颜色的便利贴,代表工作日的五天,周一用红色……

这房子!这是我和段小冉的房子!

一阵电流穿脑而过,我的背阔肌紧作一团。数天来,我一直徘徊,恩怨纠缠的向心力终究还是把我带回到段小冉身边。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感慨,甚至来不及再次确认,这时候,门响了。

钥匙在锁孔中右一下左两下,而后铁门咯吱咯吱转动起来。是段小冉。每次开门都是亘古不变的动作要领,永远记不住向左只有一圈的距离。

以往进门后,她总会仰起粉扑扑的脸蛋,满是好奇地问我部队的门是不是都不用锁。我说怎么可能,不然还要门干什么,门就是用来锁的,不过对我们来讲,没有锁的时候,门就是锁。我不知道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反正她好像觉得有道理,她觉得有道理的时候,就会用拳头捶我,说王小川你净他妈瞎说。

门开得很彻底。我和她清澈见底的目光不期而遇。

段小冉唇上涂了淡粉的唇彩,双耳戴着银白色耳钉。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黑葡萄,睫毛高高挑起,像两把质地坚硬的雨刷。鹅黄色短袖贴在身上凹凸有致,浅红的过膝长裙上绣着一朵绿色的牡丹。色泽如藕的左小臂上悬着米黄色手提包,她弯着腰,右手正费力地从门上拔钥匙。

尽管她的着装有些改变,但绿色依然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两年前,她喜欢上我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军绿。退伍后刚住在一起,她就百般央求并顺利得逞,不久便用铺天盖地的绿色填充着七十平米的二人世界。绿色的壁纸、绿色的地毯、绿色的沙发、绿色的床,无处不在的绿映得我们的脸生机勃勃,像是两只亟待收割的茄子。我觉得身体都在泛着绿色的绒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大,以至于连接吻都像是在咀嚼有机蔬菜。

终于,我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与山盟海誓的段小冉诀别。出门前,我面无表情地向她宣布,段小冉,我再也受不了这令人作呕的绿色了,我要离开这成片的海藻一样的牢笼,拥抱五彩缤纷的新世界,我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在逐渐由该死的菜叶绿变成鲜艳的玛瑙红。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曲起,像一株随风摇曳的绿色植物,抖动着孱弱的叶片,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没有辩解,我看到她眼中的我挥一挥衣袖,绝尘而去。

现在,段小冉就站在我的面前,修长的手指上顶着一簇饱满的绿底蓝边指甲,一脸胶原蛋白紧紧绷绷,像脂化的皎皎月光。

她砰地带上门,单手提鞋,包顺势放在地上,双臂倒翻,阔步向我走来。

之前视频的时候我让她看过几回巴豆,她很不悦,理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姑娘竟然还要和一只猫争宠。

现在,她一只手掰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扣住我的身子,把我抵在雷声滚滚的窗户前,像男人惩罚背叛了爱情的女人。我没有反抗,密密麻麻的雨点拍打在玻璃窗上又迅速反弹,在狭窄的窗台溅起一圈圈荡漾不彻底的水纹,电线杆上的红色电表指示灯不停闪烁,和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样企图刺破雨幕。

3

入伍第二年,我成了预备党员,这意味着转士官第一年我就能成为正式党员,我很感谢指导员。

我肯定留队啊,我信誓旦旦地对指导员说。那时我真是这么想的,我没有骗他。可是我没有做到,对段小冉也是一样,前不久我还对她说我会爱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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