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黄毛兔
作者: 孙全鹏1
后来,田喜梅经常回忆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吃了那只黄毛兔,都怪丈夫李老四太听话。田喜梅嘴一噘埋怨道:“也不能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呀?想吃肉就去逮兔子,想要月亮那就上天摘月亮啊?那脑子真轴。”
那年秋天,田喜梅挺着大肚子,像只笨企鹅一样慢悠悠在院子移来挪去,她嘴有点馋,比当闺女时难伺候多了,感觉吃啥都不香,嘴里没味儿就想吃点鲜东西,但在农村上哪儿找鲜味去?丈夫李老四有点为难,他是那种变着法儿对老婆好的男人,想着水灵灵的女人就这样跟了自己,不能再让她吃苦受罪,要尽量吃好穿好伺候着,也就是要对她好。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先是担心田喜梅,后又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大人饿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样,不管谁饿坏了都是李老四的事。作为男人,得想点办法才行,他要尽男人的责任,但上哪儿弄点鲜味呢?
家里的馒头田喜梅不想吃,普通的萝卜白菜也没有啥味儿,要不就赶集去,可赶集只能逢集时去,他想了想,到初九还要几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李老四一个人来到将军寺河边,望着一年到头流淌着的河水直感叹,要是像河水那样没啥苦恼就好了,天天就哗哗地流多好。他正要掏烟吸,可烟盒子空了,一根也没有了。自从怀上了老大,李老四就开始戒烟,他下决心要省钱,尽管知道也省不下那仨核桃俩枣的,他还坚持要做。再次听到将军寺河的流水时,他突然有个奇妙的想法,希望河里有鱼能蹦出来,一条鱼就行,这样就可以让老婆尝个鲜了。河水拍打着河岸,水花晶莹四散,又是一波冲过来,哗哗哗,他盯着那河水发呆,盯了半天也没见到鱼的影子,更别说鱼蹦到河岸上来了。
不过,李老四那天真是走了狗屎运。他在田里来回溜达时,从庄稼地里竟然窜出一只野兔子,那只野兔子胖嘟嘟的,跑几下就停住了,小嘴嚅动着啃庄稼吃,肯定饿了。李老四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照着兔子的方向狠狠扔过去,砖头不偏不倚砸在兔子头上,兔子“吱吱吱”几声就倒了下来,流了一摊血,把那片土都染红了。他心里一喜,拿起那只黄毛兔,兔子全身抽动着,肚子鼓鼓的,腿一蹬一蹬的,血热乎乎地往下滴,有点儿发腥。突然,他看见兔子的眼角是流着泪的,晶莹的泪,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流。
一路上,李老四的心跳得发狂,比捡了钱都要兴奋,希望早点到家让老婆看到。回家的路上,村里有人见了问他:“咋逮了只兔子?”他站定,拎着兔子的腿在人前故意晃了晃,向人挤挤眼睛说:“你看,得给媳妇补补身子。”有人就笑话他:“不给老婆弄点好吃的,怎么弄只兔子?这算哪门子事!”他不理会村里人。刚进院里的过道,李老四就听见两个女人说笑的声音。那女人是大嗓门,一听就是邻居张小花过来了,像是谈论着什么高兴事,有时候隐约能听清一点,有时候又听不太清。张小花与田喜梅是对好姐妹,经常串门子。过段时间田喜梅就要生了,张小花比以前来得更勤了,经常陪她解闷儿,跟亲姐妹一样。
“生孩子时要提前去医院,别像我,差点儿把命搭在路上。”张小花年龄大,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田喜梅要喊她嫂子。
“嫂子,要提前几天?”田喜梅是第一胎,她好像啥事都不清楚。
“越早越好。晚了作难的还是我们女人自己,要是羊水破了更受罪,疼,还是早点去好。在医院住上几天,也花不了几个钱。”
“那好,我给俺那口子说,也做好准备,过两天就去,预产期就是这几天。”田喜梅接着说,“嫂子,这几天我一直没胃口,肚子也闹腾得难受,你说,这是咋回事?”
张小花安慰田喜梅:“这都正常,你要注意调理,多吃点,到时候有力气;还有就是别生气,孩子在肚子里啥都能感受到,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
李老四这时候进了家门,提溜着兔子的两只后腿,兔子下垂着两只耳朵,一动不动。李老四说:“看,这是啥?”怕她们没听见,他又接着说,“今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嫂子,今儿别走了,尝尝兔子肉。”
张小花和田喜梅停止说话,发现是一只黄毛兔子。田喜梅眼尖,张大嘴巴大声说:“这是只母兔子吧!”
张小花哈哈笑着说:“你该补补了,还考虑这么多干啥!兔子有兔子的命,不就是让人吃的?”她又转身对李老四说,“记住,多放点花椒、老姜片,用劈柴多炖会儿,时间越长越有味儿。”她做饭在行。
这顿饭李老四下了不少工夫,他先烧麦秸,火大了就放劈柴,烧开滚水,厨屋里雾气腾腾的,滚水咕嘟咕嘟的。他把兔子先剥皮后切块,一刀刀下去,案板哐当哐当响。他又找来了花椒,先是劈柴烧大火,再小火慢炖,院子里慢慢飘起了肉香味儿。
快做好饭时,张小花却要走了,田喜梅拉着张小花的手说:“嫂子,尝尝再走呗!”
“不了,我吃不惯这味道,你多吃点,妹子!”
张小花要走,田喜梅跟在她屁股后面送,经过猪圈时,张小花听到老母猪哼哼直叫,在猪圈里拱来拱去。已经到了饭点,又加上闻到这香味,猪也饿了。张小花对田喜梅说:“猪崽子现在可贵了,到时候你给我留一个。”
张小花走了,兔肉还没有炖好,李老四不起锅,他想让兔肉在锅里多焖一会儿,这样肉烂。田喜梅也到厨屋里帮忙,她闲不住,心疼男人。她走进厨屋,屋里烟熏火燎的,熏得眼睛流了泪,猛地咳嗽了几声。李老四不再往灶里添柴,说:“你先出去透透气,这烟大,再焖上一会儿就好了。”
掀开锅盖,雾气布满了屋子。兔子本没有多少肉,他加了粉条、冬瓜和土豆,尤其是粉条,田喜梅爱吃。李老四给田喜梅盛了冒头的一大碗,他站在一边直吸溜着嘴巴,看着田喜梅吃,劝她多吃点。对李老四来说,说是吃肉,不如说是喝汤,肉本来就没有多少,都给了田喜梅,他泡着馒头,望着田喜梅:“吃,快趁热吃!”田喜梅感到饿了,吃了一口,咂巴着嘴,那肉熬得时间长,实在太好吃了,她又忍不住夹了一筷子。李老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多吃点。”李老四嘿嘿地笑,脸上的汗水顺着鼻子两侧的沟往下流。
院子里,母猪又哼唧哼唧地叫了,声音烦人,田喜梅却心疼老母猪,老母猪滚圆的肚子,过不了一个月就要生了。母猪也是母亲,都是当娘的。田喜梅支撑着身子,找到喂猪盆,李老四赶紧接过去,话也不说就明白啥意思了,他把早晨的半盆刷锅水掺上麸子,用木棍搅了几圈,倒进了石槽里。母猪立起身子,吭哧吭哧吃起来,不哼唧了。
田喜梅又坐回到桌子边,看着满碗的兔肉,看样子李老四把肉都挑到她碗里了,这顿饭是野味,好吃,香。她说:“这兔子肉还挺烂的,没想到这肉还是带草味的!”快要吃完时,她的肚子却隐隐作痛起来,她捂住肚子不停地叫起来,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2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儿,李老四开心极了。这孩子像李老四,虎头虎脑,眼大脸圆,胳膊像藕节,一节一节肥嘟嘟的,自己的孩子看着哪儿都好,咋看心里咋得劲儿。满月后,李老四在将军寺村抱着孩子到处转悠,村里人逗孩子玩,都夸孩子的眼大,李老四的嘴笑得要咧到脖子后边了,高兴。
那次张小花与田喜梅聊天,聊着聊着张小花就聊到孩子:“这孩子的头发怎么这么少,还这么黄?按理说,都半岁了,不该这样了。”刚开始,田喜梅也没怎么在意,觉得孩子还小,头发少也正常,听张小花这么一说,她有点担心了。孩子快一岁时,头发依然稀少,还有点发黄,就像秋天被风吹散的野草,稀拉拉的可怜人。孩子一岁多时,头发依旧枯黄,不像田喜梅的黑头发,像黑缎子一样,也不像李老四的,毛刺一般茂密。田喜梅对李老四说起这事,但他一点都不急,还有他的歪理儿,他说:“头发迟早要长出来的,头发少还可以省下几个钱理发呢,上了年纪,谁不理光头呀?”李老四像没事儿人一样,田喜梅却急了,骂他不正经,不像个当爹的。
田喜梅抱着孩子在村里转悠时,一看到这头发,总少不了别人的一阵叹息,当然也有看笑话的。孩子那细细的头发像要被风吹跑一样,黄不拉唧的,不说还好,别人越说,她心里越急。她向年纪大的人讨方法,将军寺村老一辈人都有自己的方法,大家纷纷出偏方。有人说,熬生姜水喝,喝了可以治,但味儿不好,孩子受罪;有人说,多吃点葡萄皮就可以了,慢慢地就长出来,孩子也不怎么受罪;也有人说,等孩子大了,让孩子嚼点黑芝麻也可以,吃着吃着就变黑了。田喜梅把这些方法都试了遍,孩子的头发依然稀少,她越看越生气,越看越像个秃头。没有头发,小孩子便要经常戴个帽子遮一遮,不能委屈了孩子。
将军寺村来了一个算卦的,是个瞎子,张小花就爱信这个,她让田喜梅去算算是不是遇到啥事了。将军寺村也有人信这个,田喜梅没算,她不信这个,嘴里嘟囔着:“一个瞎子,会算啥?他咋不算算自己的眼睛,难道不能找个治好的方法?”张小花问瞎子:“俺那口子这段时间睡不着觉,不知道为啥?”田喜梅抱着孩子在一边哄着玩,无意间听到了张小花与瞎子对话的内容。那天张小花共花了五块钱,找到了方法,她照着瞎子说的话,把院中的树砍掉了。真是邪门了,一个月后,丈夫不失眠了,显得有精神多了。田喜梅半信半疑,但还没有下定决心去算上一算。张小花对她说:“村里经常有人找瞎子算,像谁家娶媳妇,谁家有人去世了看风水,都是请瞎子。”正没着落的时候,田喜梅听张小花这么一说,就有点信了,她开始盼瞎子来,自己也算上一卦,瞎子却不再来将军寺村了。
那几年,老大头发又黄又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田喜梅又怀上了,这一胎是个闺女,她又担心闺女的头发,可越怕啥越有啥。闺女的头发也是又稀又黄,她又发愁了,闺女不像男孩子,以后真没头发可怎么办?田喜梅刚开始不想向张小花打听瞎子的下落,但没办法,她想还是要试一试,万一行了呢?死马当活马医,不就花那几块钱吗!她对张小花说:“我要去算上一卦,两个孩子的头发都是这样子,这可怎么办?”张小花就笑:“你早就应该听我的,咱明儿一起去找瞎子。”
第二天,张小花带着田喜梅特意跑到镇上,在十字大街找到了瞎子。瞎子显得老了,走起路来不方便了,戴的那个墨镜还断了个腿,用绳子系在耳朵上,但算卦算得却越来越灵了,尤其是那嘴,死蛤蟆也能说出尿来。两人刚到地方,瞎子就上下打量着田喜梅,田喜梅脸红了,一个瞎子这样盯着她,心里有点发毛。田喜梅小声问张小花:“这瞎子能看见吗?”张小花回答道:“他能看见,想得美呢!”还没有等田喜梅说明来意,瞎子用手里那根木棍敲敲地面说:“你是不是来找治头发的方法?”田喜梅和张小花互相看了一眼,田喜梅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说:“嗯,咋办?”
半天没有回音,瞎子那几个手指头来回搓着,头又扭向了一边。田喜梅忙递过去五块钱,这是路上张小花说的,少了礼数不行。瞎子这时才说:“你要实话实说,生孩子之前你是不是杀过生?”
田喜梅嘴一咧说:“没呀!我怎么会杀生?”她还把喂养母鸡和老母猪的经历讲了出来。张小花也在一边说:“怎么会?喜梅胆小,不可能杀生的。”瞎子摇头说:“不急不急,你再想想,你是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田喜梅一惊,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我吃过兔子!”瞎子老头说:“玉兔死了,要救赎。”说完这句,两个手指又开始打架,田喜梅又递上十块钱。她们在路上商量好的,心里有准备,但花这么多钱,她还是有些心疼。
“放生四十九只兔子,那只玉兔才安心。”瞎子说。
田喜梅记住了,要放生,她不能让孩子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一辈子长着稀疏的黄头发。
这话讲给李老四时,李老四直摇头,坚决不信这个邪,他咧开嘴露出了黄牙:“净瞎说,这是哪跟哪的关系?”田喜梅就笑:“你不记得了?我怀老大时吃了只兔子,算了一卦,瞎子说与这事有关,说是得罪了什么玉兔,孩子的头发就黄了。”
李老四说:“什么狗屁玉兔,净骗钱,我还吃过蛇呢,也没见有这种事,瞎子绝对是瞎说的,骗傻子呢,这个你也信?他要真能解,自己早就成千里眼了。”
3
这几年,田喜梅坚持做的一件事就是买兔子,她没有忘记瞎子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抹都抹不掉。
听说村里有人逮了只兔子,田喜梅赶紧去买回来,花了二十多块钱,比买一只鸡都贵。见到第一只兔子,田喜梅心里高兴,盯着这只兔子看了好长时间,怎么也不如原来吃的那只兔子肥,不大不说,还瘦,简直皮包骨头了。当田喜梅双手托着这只兔子放生时,她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那只兔子嚅动着三瓣嘴,一蹦一跳钻进了庄稼地,扑棱棱地在庄稼地里划出了一条直线往前冲。田喜梅希望兔子好好活下去,能在庄稼地里找到自己的家,再生一窝小兔子,一家子快快乐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