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果

作者: 迟庆波

吃完晚饭,父亲坐在炕沿抽纸烟。抽完纸烟,父亲擤擤鼻涕,再用两个手指在鞋底抹一抹,又在鞋帮上蹭蹭,说,落榜了,明天就去山上放牛。

与牛为伍比见人强,我倒是很高兴。第二天吃完早饭,把四头牛牵出牛棚往山上走。妹妹手里掐着半块玉米饼子,说要跟我一起去。我说,你去干啥?妹妹提起一个柳条筐挎到胳膊上,说,去采蘑菇。柳条去了皮,筐变得暗黄。我瞅瞅柳条筐,又看一眼妹妹,没说话,牵着牛便走。

牛梗着脖子不愿走。我便吼妹妹,倒是牵牛啊!妹妹说,牛不能牵,得赶。我说,咋赶?

妹妹放下筐,把缰绳盘在牛角上,没等松手,牛一摇头,顺着山路,走得挺欢,把脖子下的铃铛揺成一路歌。

我心一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物,连妹妹都不如。

牛铃丁丁当当乱响,我坐在一棵树下,听着铃声,判断着牛的走向。

妹妹在一片落叶松林下采蘑菇。地上铺着厚厚的松毛,金黄金黄的。野百合从松毛里钻出来,洁白的、肉嘟嘟的花朵开得响亮。整个松林下就像一张铺开的大床,床单是金黄的,上面盛开着野百合。我躺下去,叉开腿,两手扣紧放在脑后,闭上了眼睛。浓浓的松香、柔软的松毛,比课本上的公式和文字更有催眠力。

一只山雀忽地从头上飞过,落在枝杈上叽叽喳喳地叫。妹妹低头在松毛里采蘑菇,蘑菇已采了大半筐。一缕阳光箭一样射在脸上,我终于意识到,牛铃声听不见了。

牛呢?我坐起来,冲妹妹喊道。

妹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跑向妹妹,一脚踢在筐上,蘑菇跳跃着飞出筐子。

牛呢?

妹妹害怕了,不知道是害怕我,还是害怕丢了牛。游离的目光中,两颗泪滚下来。

找牛啊。我压低了声音,两只胳膊用力张开。

跑上山顶,只见一片葱绿。我努力寻找牛铃的声音,希望它能在某一片树叶下突然冒出来。妹妹跟上来,喘着粗气,张大的嘴巴好像要吞下整座山峦。她左手扶住膝盖,右手臂上挂着柳条筐,筐里没有一个蘑菇。

我把冲到发梢的火气压了压,沿着山梁跑去。

日头离山尖一竿子远的时候,我靠在树上,两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汗珠子滴在眼镜片上,前方一片模糊。

哥。妹妹怯怯地叫一声。

我摘下眼镜,在衣襟上擦亮。

哥。妹妹的声音抖了一下。

妹妹脸上被树枝划了两道血痕,我拉过妹妹的手,在她脸上抚摸一下,问,疼吗?

妹妹摇着头,说,我饿。

我接过妹妹的柳条筐,一步三摇地下山。

娘正在案板上和面,我倚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娘沾满玉米面的手。妹妹颤抖着声音,说,牛丢了……好像所有的责任都在她身上。

娘转过身,问,丢了几头?

都丢了。妹妹躲在我身后。

娘说,丢不了,吃完饭再去找。娘喊了一声妹妹的乳名,去抱柴火,做饭。娘的声音里潜伏着焦急,焦急中隐藏着一种不和谐的音符,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迸发。

我无心进屋,扶着篱笆墙出神。我知道娘比谁都着急。此时,火烧云升起来,一片一片的,瞬间烧成了一团火,在火光中,我仿佛看见父亲的脸。

哥,哥!妹妹拼命地喊,牛在柴垛后面趴着呢。

我一下子就有了力量,几头?

妹妹兴奋地说,四头!

我知道妹妹不会骗我,便跑进厨房,拿了一个玉米面饼子,故作镇静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跑到柴垛后,看见四头牛趴在一起,正倒嚼呢。

妹妹抱着柴火,冲我傻笑,我把玉米饼子一掰两半,一半塞进妹妹嘴里。

我嚼着饼子,在园子里摘了两个青辣椒,就着吃起来。我感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这一晚,我睡得特别香甜,还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松毛床特别软,床单上的野百合特别美。

吃完早饭,准备去放牛。父亲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放,说,别去了,再去连你也丢了。

我站在那里,满脸发烧,恨不能找个耗子洞钻进去。

父亲把半碗土豆汤喝完,说,和你妹妹割草喂牛。

我到仓房找了两把草镰,蹲在院子里往磨刀石上蹭。父亲推着自行车,说,两面都要磨,要不就磨坏了。我低着头,嗯了一声。父亲又对着窗户喊,我去一趟村里,中午别等我吃饭了。

我偷眼看父亲走远,便把书本装进编织袋,扔到了河沟里。

割了半个月草,父亲突然对我说,赶紧吃早饭,吃完了去村小学找校长。

手里的饼子一下子长在了嘴上,我睁大眼睛看父亲,父亲不看我,把土豆汤喝得满屋喉咙响。

娘说,事儿成了?

成了。

请客了?

屁话!

娘顾不上吃饭,翻箱倒柜拿出一双黄胶鞋,鞋是新的,橡胶的香味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娘说,到了学校,好好干,能转正呢。

我把饼子塞进嘴里后,便使劲点点头,不小心饼渣子洒了一前胸。

我重新刷一遍牙,又洗一次脸,把头发梳了梳。娘把一块钱偷偷塞进我兜里,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院子里,我侧着身,从父亲的屁股后面挤过去。

父亲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拍着车座,说,归你了。

我愣一下,看着父亲,心想,这可是父亲的坐骑,谁也没碰过,我学自行车的时候,还是借的同学的。父亲突然把他的宝贝给我,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接过车子,推出大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父亲一眼,父亲把镰刀别在后腰,弯下身子,解开了牛的缰绳。我心里一热,眼窝竟然潮湿了。

来到学校,操场上很空旷,有几只鸡在闲逛。校园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四周是两排小叶杨,长得高大葱茏。树下是一墩一墩的野玫瑰,一只鸡在野玫瑰下刨起一阵阵尘土。

办公室门口的旗杆下有一辆自行车,我把自行车靠在一起,摆齐整。抬头看旗杆,上面没有国旗。办公室的门口挂着一块白色的木牌,上面用黑色美术字写着“五道沟小学”。门楣上有一块小木牌,白底红字,写着“办公室”,字是仿宋体。进门是一个小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口水缸,水是满的,一只绿色的塑料水瓢漂在上面,瓢把上蹲着两只苍蝇。走廊左右各有一个门,右侧门关着,左侧的门半开半闭。

我在半开半闭的门框上敲了两下,里面传出“请进”两个字。

正对着门口的是两张米黄色的办公桌,右边坐着耿校长,左边坐着黎星。耿校长笑着站起来,和我握了手,说,欢迎欢迎。校长指着北墙角的一张黑色办公桌,说,你在那里办公,教材和备课手册都在桌子上了。你先教四年级。我点点头。校长又说,不懂的地方你就问黎主任。

黎星笑着看我,问,认识我吧?

我给黎星鞠个躬,说,认识,你是我同学黎泰的哥哥。

这些老师你都认识吧?

我抬眼巡视一周,好嘛,都是娘子军,说,认识,都是县六中的校友。

接下来是备课。我翻开教案,上面有很多栏目:教学内容、教学重点、教学难点、教学过程、教学小结、板书设计。我对着教案瞅了一上午,没有写下一个字,心里不免有些上火。下班了,两个外地的女老师生火做饭,别的老师回家吃饭。我离家远,不想回去,摸摸兜里娘塞给我的一元钱,到供销社花一毛五买了一个面包。

回到学校,不想进办公室,坐在校园前面的小溪旁啃面包。小溪旁有一棵歪脖柳,我骑在树杈上,脱了鞋把脚伸进水里。在下游不远处,有三个小男孩在玩水,他们把水拦住,形成一个小池塘,一个孩子把另一个摁在塘里,一个在旁边偷笑。我想,他们会不会是我的学生呢?

我下了树杈刚想走过去问个究竟,此时,张守云老师吃完午饭回来了。她问我,怎么不回办公室呢?我说,办公室太热,这里有水,凉快。

在县六中的时候,张守云比我高两届,我们住在一个村子,却没在一个小学念书。父亲把我送到万隆小学读书,一是路好走,不用翻山越岭;二是万隆小学上面有中学,到时候不用住校。当我念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和张守云成了校友。每到周六下午,各个村子的学生便扎堆往家走。从县六中回五道沟,要蹚两条河,翻五座山,最高的一座山叫黄岗,男同学歇两三次才能到山顶。念初一那年冬天,我和张守云代表不同年级参加过一次数学竞赛,放寒假的时候才颁奖,别的同学早走了,我和张守云一起翻过黄岗。现在看来,算是老相识了。张守云初三没念完就回村当了老师,我考到市里的高中又念了三年,这三年算是虚度,现在和张守云在一个起点。

张守云问我,你上午一个字也没写?

无从下笔。我脸一红,半开玩笑地说。

这个简单,就是抄嘛。

我看着张守云,发现她比上学的时候漂亮了,她不化妆,脸色洁白有光泽,头发齐肩,有成熟女性的美。

张守云见我迟疑,说,我告诉你怎么抄。

我心里一阵感动,本来想说谢谢张老师,话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谢谢学姐。

回到办公室,张守云说,你拿出来教学参考书,是黄色封皮的那本。我在抽屉里翻了半天,没找到。张守云把她的书拿来,随便翻出一页,说,照着这个格式抄就行了。她又说,我的是三年级的教学参考书,一会儿校长来了,要一本你的参考书。

我豁然开朗,非常感激张守云。

备了一周的课,开学了。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遛的时候了。

第一节课是数学。念了十一年的书,小学四年级的知识自然不在话下。我夹着课本和教案,站在讲桌前,收腹,仰头,气沉丹田,很牛气地喊一声,上课!

教室里十六个脑袋来回转动,像树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把教科书在讲桌上拍了两下,又喊一声,上课!音量又提高了两个分贝。

十六双眼睛都盯着我,我也蒙了。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男孩站起来,说,老师,你讲得不对。我说,我还没讲课呢。男孩红着脸说,你教得不对。我说,应该怎么教?男孩说,你先选班长。

我犹豫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问,原来的班长是谁?

是他,是他。很多手指向一个人。

我说,还是你当班长。

选完了班长,教室里安静下来。我又喊一声,上课!

起立!班长的回应像操场上的太阳一般响亮。

教室里噼里啪啦一片椅子响,随后是老师好!

我把丹田里的气放出来,挥挥右手说,请坐。

教室里又是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

声音过后,高个子男生没有坐下。我问他,你为啥不坐?他说,你还没说同学们好呢。这是一个很较真儿的学生,我没有生气,倒是挺喜欢他。

你叫什么名字?

曲方华。

我记住了,曲方华同学。

曲方华犹豫着坐下,他好像没弄明白,我到底是记住了他的名字,还是记住了说同学们好。我低头翻课本,教室里又一阵叽叽喳喳,我抬头望去,又一下子安静了。曲方华又说,老师,他们想看看你的眼镜。这一次,曲方华没有站起来,却羞红脸,像个大姑娘。我放眼望去,所有学生的眼睛都放着光芒。我问,都想看?

有五六个学生站起来,还有几个举手的,喊道,想看!

我走下讲台,手里拿着眼镜,说,从第一个同学开始,看完了往后传。

老师,可以戴吗?

可以。我肯定地回答。

教室里乱得不能再乱了。

两周后,语文学到了第五课,课文是叶圣陶的《瀑布》。我正在备课,校长说,你去教六年级吧。校长看我犹豫,说,这里就数你文化最高,你去试试吧。

六年级是毕业班,有升学任务。我说,校长,你不是害我吧?校长笑着说,六年级班主任被南岔小学挖走了,现在只有你顶上了。校长把六年级的教科书和参考书放在我桌子上。

我是个代课老师,哪有说不的资格?只好硬着头皮抓紧时间熟悉教材。

上课铃声响了,我在六年级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见黎星走进四年级的教室。学校是一点五的编制,总共九名老师,七个代课的,现在走了一个,新来的老师会是谁呢?

下了课,刚回到办公室,校长拉着我,说,你把四年级的课程和孙老师做个交接。孙老师二十四五的年纪,高高的个子,瘦瘦的,小嘴巴,大眼睛,是六个女老师中唯一穿高跟鞋的,走起路来仿佛风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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