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夹克

作者: 程相崧

1

如果知道父亲打算穿那件皮夹克走,我就不该买给他。那天,我领父亲逛商场,他盯着它就不愿走了。那是一件咖啡色真皮上衣,加绒内里。父亲两眼放光地盯着货架。我回头望望他,他也尴尬地朝我看看。父亲个头高挑,年轻时就是衣服架子。他将皮夹克穿在身上,站在试衣镜前照来照去,没有脱下来的意思。我顺手摸了摸毛领,发觉有些掉毛。父亲忽然说,我记得从前出差,给你大哥二哥和你都买过一件皮夹克。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二话不说便付了款。我庆幸自己带着透支卡,不然非得让父亲发现我的窘态。

我们兄妹三人中,父亲唯独偏爱我,这让我一直很内疚。我是家里老小,又是个女孩儿,我这样的孩子,在重男轻女的农村,仿佛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据说,母亲执拗地非想要个女孩,为此还跟家人生了不少气。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女孩将来会夺去她的生命。母亲是分娩我时因难产去世的,因为超生,母亲生我时身边只有从邻村匆匆找来的一个接生婆。我脐带绕颈严重,迟迟不肯来到这个世上。后来送到医院,父亲选择了保我。

因为这个,我一出生便不受爷爷奶奶待见。大哥、二哥知道实情后,便把失去母亲的愤恨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二哥也是超生,可他总喜欢一边追打着我,一边喊着不知从哪里看到的口号:“提倡一娃,控制二娃,消灭三娃”。我惊慌逃窜,躲在没有人的角落,流着泪,浑身颤抖,好像一旦被人发现,就会被抓去“消灭”一样。爷爷奶奶从来不管,还笑着看热闹。

父亲经营着一家服装厂,在当地小有名气。母亲去世后,给他提亲的不少,还有些向他主动示好的,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有个王阿姨是缝纫学校的老师,到家里来过,每次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还很勤快,一来就收拾屋子,洗衣服,帮奶奶做饭。两个哥哥都被她收买了,这令我很气愤,父亲有次问我对她的印象,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从那之后,王阿姨再没到家里来过。这让大哥二哥对我更加厌恶了,仿佛又是我让他们失去了一位中意的后妈。

也许是母亲的死给父亲留下了太深的创伤,也许是他担心将来的妻子对我们不好,总之,他这辈子没有再婚。为了联系业务,父亲经常出差,回来都会给我们捎一些礼物。有时一模一样,有时大同小异。大哥还好,二哥就不行了,如果不告诉他他的那件礼物价格最贵,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其实,我们每个人的都一样,有时,我的礼物还会更贵些。这是父亲悄悄告诉我的,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父亲没有撒谎,有一次他专门让我看过商场开具的发票。对女孩如此的偏爱,在我们村里太少见了,而且我还不是普通女孩,我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世上的。我甚至觉得,这是对哥哥们的不公平,是对母亲的不公平,也是对父亲的不公平。我在很多年里一直想补偿他们,尤其想报答父亲,所以,就算前几年我婚姻破裂,生活窘迫,也从没跟父亲要求过什么。

我之所以执意要给父亲买这件皮夹克,也是因为它勾起了我童年时的一段记忆。那年我上三年级,两个哥哥分别上四年级和初一。父亲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件皮夹克。那时皮夹克刚刚时兴,即使对成年人来说,也是一种身份和时尚的象征。父亲说,我的那件一百二,哥哥们的那两件都是一百五。我并没有感到不公平,甚至还暗暗得意,因为我分明看到父亲说这话时朝我偷偷使了个眼色。

那三件皮夹克都是咖啡色,样式也大同小异。双排扣,四个兜儿,还有肩章,肩章上面缀着两个金光闪闪的铜质纽扣。在两条胳膊肘部,为了防止磨损,加了两块椭圆形的黑色皮革,这两块皮革,装饰价值大于实用价值。这种款式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我穿着它去村子那头上学,村里人都要停下手中的活儿,朝我远远地望。你们看,真像林青霞!我听见一个女人悄悄跟她同伴儿说。那些不说话的,我也读得懂那眼神里的意思。

那两年,总是国庆节刚过,天一转凉,我就换上了它,直穿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冬天下雪时,我只是在里面加一件毛衣,再加一件棉衣。有一年,全镇小学在镇礼堂开元旦联欢会,我稀里糊涂地就被选上了。我连着唱了两首歌,下来之后,我们音乐老师高兴坏了,说我真是给她长了脸。她还补充了一句,在舞台灯光的映照下,我这件皮夹克真拉风。她说,从下面看上去,就像燃烧着的一团火苗,让我整个人有种港台明星的范儿。

我声名鹊起,越发感到不管走到哪里,总有羡慕的目光追随着。两年之后,我才答应我最好的伙伴晓玲给她试穿了一回,她求我好多次了,但我也只是让她穿了一个课间,不到十分钟。后来,她又说想借了去镇照相馆拍照,被我断然拒绝了。我也是从那时起发现,因为父亲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服装厂,我从外表上就能跟村里普通女孩区别开来。

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穿皮鞋的姑娘。那双红色的小牛皮鞋,是父亲去佳木斯出差时从一名俄罗斯商人手里买的。当然,两个哥哥也各有一双,他们的是深咖啡色。我成年之后,才从闺蜜晓玲的口中得知,很多年里,我都是同龄姑娘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她们在议论我时,总要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谁让人家老爹是大老板呢!

当然,我们聊起这个话题,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微信群里卖一些劣质冒牌的皮鞋、皮带和皮手套。我朋友圈里发的全是这些信息,还拉了两个大群,将送货上门和顾客试穿的照片发在里面。晓玲说了这番话后,我给她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甚至打算拉黑她,看了看她的买货记录,斟酌再三,最终打消了这一念头。

2

这两年,父亲的厂子垮了,卖了厂房机器,卖了两处门面,还欠了许多外债。他在原来小区住得不安生,三天两头有讨债的人堵门。有几次他到我这里来,鬼鬼祟祟的,似乎担心后面有人跟踪。有一次我到他那里,看到门锁着,两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我装作走错楼层下来,却在树丛中发现了躲藏着的父亲,他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说出了自己的窘境。我便悄悄把他接来,跟我一块儿住。在三个孩子中,只有我还住在县城,他在这里住惯了,不愿到两个哥哥那里去。另外,作为对他偏爱我的回报,我也理应照顾好他的晚年。

我通过父亲的关系在县酒厂干过一段,后来酒厂倒闭,就下岗了。那里以前效益不错,临散伙时,每人分了点儿钱。我丈夫原来在一家事业单位开车,看人家发财,不愿守着死工资,便辞职经了商。他开过浴池,干过饭店,还倒腾过古玩,但都没发财。我现在是把他看透了,他是那种没多大能耐又心比天高的男人。我下岗那会儿,他正闲在家,全家便靠着我的那点儿散伙钱过活。开始还过得去,后来孩子渐渐长大,就有些捉襟见肘。那时父亲的厂子效益还可以,他每次见我,都会偷偷塞给我一些钱。

我丈夫也是从那时开始,偷偷买起了彩票。不是普通的彩票,是地下六合彩。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接触到那玩意儿的,也许从网上吧。我那时在家带娃,偶尔到父亲厂子帮帮忙。他最初想一夜暴富,等境况彻底改变之后给我一个惊喜的,可是,他很快就赔光了家底,还跟亲友借了很多钱,纸里包不住火,终于败露了。

他发誓痛改前非,重振家业。他开过出租,送过快递,后来又去跑长途车。他跑长途的确挣了些钱。他经济实力越来越强之后,对我的态度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偷偷查了他的通话记录,又跟踪了他几次,终于将他们逮了个正着。那女人是他初中同学,也是我初中同学。我把他们堵在宾馆里,还没来得及动手,没想到他当场给了那女的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臭婊子,都是你勾引的我!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抱着我的腿,乞求我饶恕他这一次。

如果是现在,我也许会忍气吞声跟他将就着过下去,但是那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屈辱感压昏了头脑,果断跟他离了婚。我以为两个哥哥会跟我站在一边,至少会同情我,没想到他们越发看不起我了,尤其两个嫂子,每次见面,嫌弃的话都写在脸上。唯一支持我的,只有父亲。我前夫净身出户,跟那个女人过去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难熬的一段日子,这个不成器的丈夫是我自己选的,我自食其果。

在家庭破碎的日子里,是父亲收留了我。父亲的厂子效益还可以,我们当地几所中学和小学每年都有校服订单,算是一笔固定的收入。我去厂子里干些零活,父亲像对待工人一样,按月给我开工资。儿子上初中了,我一个人带他,这些年,曾经有很多亲友要给我介绍一个,都被我婉言拒绝了。

我的想法是,一个人过,至少有权对家人好些,尤其是父亲,他是我这辈子除了儿子之外唯一的牵挂。父亲还是跟从前一样奔波劳碌,开着他的那辆面包车。我看得出他的身体和精神压力很大,常常担心他吃不消。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说话唠唠叨叨,颠三倒四。他吃饭还是那么快,用他的话说,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常发现他脚下满是掉在地上的饭粒和菜叶。他唯独没变的,是身板还依然那么笔直,穿上皮夹克还那么好看。他爱干净,总是穿整洁的衣服,但穿皮夹克,还是头一次。

3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愧对父亲。我常常想,虽然带着三个孩子,但只要愿意,凭他的条件,肯定能找到一个相貌出众、条件优越的女人。三个孩子中,只有我过得一塌糊涂。大哥考的是警校,毕业后先在镇上干了几年,后来父亲托战友的关系,把他调进了县委政法委。大嫂在医院当护士,收入是大哥的好几倍,三口之家倒也生活富足。二胎放开以后,他们又赶紧要了一个二娃,是个男孩。二哥学的是园林绿化,毕业后在县公路部门干了两年,便调到了市里,负责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观绿化。他在仕途上走得很顺,工作不久就提了科长。二嫂跟他同一个单位,也是个人精。那时离得近,他们两口子还常回县城,后来他们都去了省城,成了大城市人。现在,二哥已经是处级干部,成了公路系统下设某企业的一位老总。

这样的结果,是二哥努力得来的,我不眼馋。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然,除了个人努力,父亲也没少帮衬他,用大哥的话说,如果不是父亲每年给二哥那么多钱打点领导,他一个刚毕业的小年轻,怎么会那样顺风顺水?在调到省城那年,二哥便在单位附近买了房。如果不是过年聚餐时发生那场矛盾,我还不知道他们买房子的钱,大部分是父亲出的。

那次我还没到饭店,就接到二嫂打来的电话,她说,你快来看看吧,大哥把爸爸给打了。我火冒三丈,到了以后才知道,大哥打人的原因竟然是父亲“一碗水没有端平”。他们是在楼梯上发生的口角,接着是肢体冲突,大哥拖着父亲的衣领,从一楼直拖到三楼餐厅。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父亲坐在桌旁,神情颓唐,羽绒服的腋下撕开了一个口子。我冲上去扇了大哥两个嘴巴,想再扇时,被二哥拉住了。大哥已经冷静下来,没朝我还手。我围着父亲查看了一番,幸亏冬天穿着棉衣,只是额头擦破了些皮。父亲朝我笑笑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嫂说,大过年的,大家不常见面,聚到一起就该和和气气的。二哥两口子也打圆场,说家和万事兴,诸事都好商量。

那天,我谁也没搭理,只管伺候父亲吃饭,给他夹菜,添汤倒水。他们喊我三妹,我也不搭理,让我喝酒,我也不喝。那是我们在一起过得最憋屈的一个春节。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父亲后来跟我讲了一遍,语气里充满歉意。原来,二哥调到省城以后,为了买房,跟父亲借过一笔钱。这件事,不知怎么让大嫂知道了。大哥去找父亲,父亲也不会说话,对大哥说,如果你会混,去了省城,我也出钱给你们买房。父亲这话没有考虑到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他让二哥工作上的升迁冲昏了头脑,或者是想用二哥的出息激励一下大哥,让他奋起直追,干出一番成绩。

父亲始料未及的是,孩子上学时他常用的手段,现在却不灵了。他惹恼了大哥,还招来了春节期间的这顿拳脚。父亲只能妥协,答应出相同的钱,也给他们在省城买一套房。我问,大哥一家都在县城,干吗要去省城买房?父亲道,你大嫂说有了房就让女儿去省城上学,都是为了下一代。

现在,侄女果然转学去了省城,在一所重点中学。我心里也酸溜溜的,却没办法提意见。毕竟,他们是儿子,我是女儿。此外,在父亲的服装厂资金紧张时,他们两家也出手帮过不少。有一年,父亲扩大经营,急需资金,我的婚姻正处在低谷,帮不上父亲,多亏他们两个父亲才渡过难关。

父亲挨打之后,便取消了过年聚会的制度。但是,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大哥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初二到厂里去一趟。我去后才知道,二哥和二嫂都来了,正在跟父亲算那笔借款的利息。按照约定,父亲每年都要还给二哥二嫂十万元的利息,这让大哥愤愤不平。大哥说,让妹妹评评理,父亲不光跟你们借过,也跟我们借过,我当时虽然没有现钱,却托关系从银行搞来了七十万的低息贷款。

那你想怎么样?二嫂打断大哥的话。

如果父母给你们这么高的利息,该不该参照贷款的利息,给我补够利息差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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