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

作者: 白秋

1

车库里没有取暖设备,瑾瑜半夜被冻醒了,他把所有能取暖的衣物都堆在了床上。北风打得车库门咚咚响,他想起门口的海子,也不知道它能不能经受得住。海子是条流浪狗,三个月前,自瑾瑜喂过它一次牛骨头,它就不走了,在车库旁的桂花树下安了家。车库是瑾瑜租赁的,上次车库的主人看到海子,拿着棍子赶它走,瑾瑜差点没跟他打起来。

瑾瑜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想要不要放海子进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梦到海子用爪子挠门,醒来发现是手机铃声响了,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六点五十分。电话是市艺术剧团小孙打来的,小孙让他早饭后赶紧去团里,大提琴手老田早上出去买饭,摔在马路牙子上把手腕搞断了。这个剧周末首演,票都卖出去了。瑾老师,江湖救急,大恩大德永世不敢相忘。每次小孙找他时,这句话是必说的。瑾瑜照例说去看看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瑾瑜住的这个小区叫瑾瑜居,在本市属于高档洋房小区。本来他是没钱租赁这里的。三年前初到这个城市,计划租房的时候,在网上看到这个小区名,他就着了魔。没钱租正房,车库也行,反正怎么着也得住这里。瑾瑜的母亲以前说他这叫“拧巴”,她说人拧巴了不会幸福。瑾瑜微微笑着问她,您随和,您现在幸福了?瑾瑜的母亲脸一下红了。瑾瑜的母亲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到瑾瑜父亲的大学的艺术系当了一名大提琴老师。可瑾瑜的大提琴却不是她教的,是父亲委托艺术系的马教授教的。

自从搬到这所北方城市,瑾瑜没有去找工作。由于大提琴拉得好,经常被市剧团叫去救急,有时也被叫去大学城为学生们演话剧配乐什么的。没事做的时候,他就去5号地铁口拉大提琴,也会有人往他放在地上的钢盔里投钱,每天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

车库门是电动的,吱吱呀呀升到一半,寒风夹杂着雪就汹涌地扑上来。瑾瑜躬身出去,看到海子蜷缩在桂树下的旧棉垫上,身上盖着一件灰色的毛衣。听到瑾瑜出来,海子没有如往常那样亲热地凑上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瑾瑜打量了几眼海子身上的灰毛衣,估计是昨晚有人来给它盖上的。海子住到这里的三个多月,基本上是吃的百家饭,穿的百家衣。瑾瑜有时跟团去外地拉大提琴,海子一样饿不着,附近几栋楼的住户大都知道它,没人赶它走。有人遛狗路过这里,看到海子的饭碗空了,还会特意送狗粮过来。瑾瑜走近才发现,海子的垫子上不知道被谁粘满了暖宝贴。他跑去小区食堂买了六个肉包子,往海子碗里放了四个,自己吃了两个。

剧团在一栋老楼上,瑾瑜每次踩上斑驳的水泥楼梯,都感到晃荡。刚到二楼,小孙的电话又进来了,他着急地说,瑾老师到哪里了,我去接你吧?瑾瑜裹了裹身上的棉服,没吭声便掐断了电话。当他背着大提琴出现在小孙跟前时,小孙高兴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哎呀呀,瑾老师,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们有琴,你背着多累。没等瑾瑜开口,他就拖着瑾瑜往楼下跑,边跑边说,他们正在大剧院彩排呢,熬一晚上了。瑾瑜不习惯被人拽着,他挣脱几次最后干脆站住了。小孙讪讪地松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瑾老师。瑾瑜整理好衣袖慢腾腾地下楼。

小孙边开车边跟瑾瑜介绍彩排情况。瑾瑜忽然说,小孙,你养过狗吗?小孙愣怔了一下,看来他的脑子一时还没能从彩排转到狗身上。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不管是行人还是车辆,都行走得小心翼翼。瑾瑜说,这天跟有病一样。小孙说,瑾老师,这样的天你还去地铁口拉琴吗?瑾瑜的头转向车外,见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只金毛正在等红灯,那只金毛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背心,腿上的毛皮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雪花落上去很快就滑落了。瑾瑜想起趴在垫子上瑟瑟发抖的海子,早上他走时,它没有起来吃那四个肉包子。

剧团这次排的戏不是往常的京剧、昆曲、歌剧,而是沉浸剧,瑾瑜盯着小孙看,小孙又重新说了一遍,叫沉浸剧,是团里创作的新品,现在的观众心刁着呢,天天让我们突破。题目叫《一路平安》。瑾瑜看到舞台上的演员全部身穿白衫,头戴白色假发,远看就像一群浮雕立在那里。整个舞台,除了有“浮雕”的地方打着灯光,其他地方都是暗色。在雪亮的灯光和幽暗的背景衬托下,“浮雕”们显得既突兀又有质感,像是镶嵌在了舞台上。不止如此,整场戏只有大提琴和钢琴伴奏,音乐若有若无地浸润着整个舞台,无处不在可又无处找寻。瑾瑜的兴趣被慢慢挑了起来。

当领头的“男浮雕”高唱“戴上面具,为爱游行,让世界找不到你”时,瑾瑜埋头拉响了大提琴,黑色的长发随着琴弦摆动,他觉得大提琴现在就是自己的面具,可以阻挡外面的一切。弹钢琴的是米粒儿,瑾瑜跟她合作过很多次,这次见她,发现她把卷发理成了毛寸,像个男孩子,瑾瑜差点没认出她来。

午饭后,瑾瑜在台上继续熟悉曲子,米粒儿走过来配合他弹起钢琴。曲子结束一段时间了,两人都没吭声。瑾瑜想起他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舞台上。三年前他在地铁口拉了一曲《天鹅》,把路过的小孙惊住了,在小孙再三恳求下,他第一次来到剧团。当晚的剧场,就增加了他跟米粒儿合奏的《天鹅》。那之后有半年的时间,他俩合奏的《天鹅》成了剧团的压轴曲目。

沉默片刻,瑾瑜拉响了《天鹅》的第一个音符。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米粒儿无缝对接上钢琴曲,跟瑾瑜配合得滴水不漏。一曲完毕,瑾瑜把琴收起来,朝身后伸了伸大拇指。米粒儿笑了,两个梨涡在嘴角一隐一现。

一整天,瑾瑜忘记了海子的冷暖。他沉浸在舞台上那群“浮雕”中不能自拔。这是个关于爱情的故事,男主人公马克是一位知名画家,他爱上了自己画的女人琳达,整个画室都是他画的各种形态的琳达,他痴迷其中。慢慢地,这件事被传为奇谈。马克只要离开画室,身后就会跟随着大批的观赏者,马克只能戴上面具出行,可他依旧没有放弃对琳达的爱。在完成琳达披婚纱的画像当天,他登报宣布要在教堂跟琳达举行盛大的婚礼。这对于封建闭塞的小镇来说,不亚于扔下一颗炸弹。婚礼上全部是来看热闹的小镇居民。他们像看一部喜剧片那样,看着戴着面具的马克和同样在画像中戴着面具的琳达深情相望,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笑,就连主持婚礼的神父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忽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琳达从画像中走了出来,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她跟马克深情相拥,最后双双抛弃面具,挽手走向教堂外,消失在阳光下。站满僵硬“浮雕”的教堂里只留下马克的高歌在回荡:旷野的风吹掉假面,七彩的光刺破旧衣,世界装进我们的行囊,一路平安……

窗外的风更大了,把玻璃打得啪啪响。瑾瑜觉得周身发冷。

彩排完出来,小孙开车送瑾瑜回家。一路上,瑾瑜一言不发,小孙几次从反光镜中看他,始终没敢开口问。他了解瑾瑜的脾气,这个人不是很好说话,团里跟他合作过几次,有时开价很高他反倒不来,有时说是曲子很喜欢,竟然不要钱,搞得团里人拿他当阴晴不定的怪物。到小区门口时已是半夜,瑾瑜从车里下来,寒风立时打透了他的棉服,他把棉服里面的卫衣帽子扯到头上。他想起了海子。

海子失踪了,只有灰毛衣软塌塌地扔在棉垫上,早上放进碗里的四个包子还在,早已冻得硬邦邦的了。瑾瑜把大提琴放进车库,转身出来寻找。小区的冬青树丛、罩着桂花树的塑料膜间,瑾瑜都寻遍了,海子连根毛都没留下。这一急,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想起小区的监控。门岗值班的是个年轻人,他朝瑾瑜举手敬礼说,对不起,看监控需要到主管那里申请。瑾瑜比划着海子的样子,问他是否看到过这么一条田园犬。门岗摇头说,从来没见过,您办狗证了吗?狗脖子上有牵引绳吗?瑾瑜心里焦躁起来,高声说,什么狗证牵引绳,你见过什么样的狗?你就见过业主带的那些娇滴滴的宠物狗!门岗立即重新立正,朝瑾瑜敬礼说,我这就联系巡逻员跟您一起找。瑾瑜长吁一口气,摆摆手推门走了。

瑾瑜感觉这晚的海子就跟自己一样,被别人抛弃或者抛弃了别人。他敞着车库门,在风雪中拉了一晚上的大提琴。可是海子没有回来。

排练的空隙,瑾瑜站在楼道尽头的窗前吸烟。米粒儿过来从他口袋里抽出一支,咬在尖细的齿间,用他的烟引燃。两人都没说话。瑾瑜一支烟快吸完的时候,米粒儿问他,晚上没睡好?瑾瑜点点头。想谁了?米粒儿笑问。烟雾缭绕在瑾瑜脸上,他没吭声,米粒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等他回答。瑾瑜把烟蒂蹍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说,想一条狗。米粒儿收起笑容,看着瑾瑜进了排练厅,她拉开窗户继续大口吸烟。外面的雪停了,阳光耀得满世界银光灿灿。不远处的马路上,有推土机正在推雪,更远处的广场上,孩子们在堆雪人,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他们跑来跑去很忙碌的样子,像是正在上演无声电影。

瑾瑜没在团里吃午饭,他带着盒饭回了瑾瑜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感觉海子在小区的某个地方等他。从瑾瑜居大门口到他所住的车库,需经过一个规模颇大的健身广场。上周小区举办交物业费抽奖活动,在那里搭建了一个高台,还没有拆除。远远地,瑾瑜看到一匹金黄色的大狗正威风凛凛地站在存留着残雪的高台上,朝他这边望。是海子。海子也发现了瑾瑜,它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朝瑾瑜逆风奔来,像一头自由的狮子。

瑾瑜被海子扑倒在雪地里,如多年不见的兄弟抱作一团。瑾瑜不习惯这种亲热,从小到大,父母从来没这样拥抱过瑾瑜。母亲在瑾瑜心目中永远是忙碌的,即使在家,也是忙着召集人举行花样繁多的酒会,酒会的必备项目和高潮就是母亲和同系梁伯伯的二重唱。混乱中,从来没有人注意坐在角落里盯着母亲看的瑾瑜,正如瑾瑜一次也没有注意父亲去了哪里一样。父亲在瑾瑜小时把他抱上膝头,教他古典诗词,教他但丁的长诗。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来自父亲的亲热也很快消失了。瑾瑜从心里抗拒这么抱作一团,哪怕对方是条自己熟悉的狗,他甚至有些反感。他使劲推开海子,坐在地上打量它。

海子的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玫红色棉背心。瑾瑜拍着它的脖子问,谁给你穿的衣服,这几天你去哪里了,吃东西了吗?海子坐在瑾瑜对面,歪头盯着瑾瑜,一副很开心的模样。瑾瑜捡起盒饭说,走,我们回去吃饭。海子跟在瑾瑜身后颠颠地朝车库走去。

海子闻了闻那些鸡肉拌饭却没有吃。瑾瑜说,你不饿?海子朝他身后哼唧了一声,瑾瑜直起腰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个子很高,穿一件到脚踝的玫红色羽绒服,赤脚趿拉着一双庞大的棉拖鞋。她看了看海子碗里的饭,说,铜板早晚得死在你手里!我带它去住了三天院,今天它才恢复,你又喂的些什么呀?女孩一副嫌弃的样子。瑾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话,反倒是海子兴高采烈地围着女孩团团转,在她身边嗅来嗅去。女孩说,走,铜板,我们回家。改名叫铜板的海子跟在女孩身后朝前面的十二号楼走去。瑾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玫红色影子消失在冬青树后面。

下午瑾瑜在拉大提琴的时候,就拉得心不在焉。他有些被抛弃的失落,转念又替海子高兴,这两种感情的交叠,最后让他的心里生出些酸楚。三年前父亲躺在殡仪馆,接受社会各方的吊唁,而母亲则坐在小休息室的沙发上,侧耳听梁伯伯说话。窗外的阳光照在他俩身上,让他们变得年轻了许多,如同父亲并没有躺在那里接受吊唁,他们只是跟以前一样,在商量怎么开酒会。瑾瑜站在敞开一半的门边看着屋内的这些,心中的酸楚大面积蔓延,直到母亲转过头来看到他。母亲的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羞涩,像个初恋的女孩那样周身散发着喜悦。想不到离开母亲三年后的今天,为了一条流浪狗,他又生出相同的酸楚。他决定去找女孩谈谈,一起养海子。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因为瑾瑜白天要去剧团排练,晚上回家多数时候已是半夜。他半夜去过十二号楼,十二号楼只有一个单元,共六层。他不知道女孩把海子放在家里还是放在车库,只能慢慢走着仔细分辨有没有海子的声音。每天夜晚,他像个失恋者那样徘徊在十二号楼前,仰脸看谁家亮着灯,听谁家有狗的叫声,直到巡逻的保安过来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

2

周末很快到了,由于晚上要进行首演,上午剧团给演员和伴奏放了半天假,下午一点钟集合。瑾瑜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去找女孩。瑾瑜揣着两张《一路平安》的票,又来到十二号楼前,虽是白天,可他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喊海子或者铜板,只能绕着十二号楼转悠。

周边树枝上的残雪在风里簌簌下落,萦绕在树周围白茫茫一片,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瑾瑜仰头看着这一切,忽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厌倦。父亲在世时,有一次他半夜起床,听到父亲在书房里低声朗诵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一节:“既不是爱,也不是恨,更非卑微的野心难实现;使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可憎,并且抛弃我往昔之所恋”,当时他很疑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深夜朗读这一节,这个冬日的午后,他忽然就懂了父亲。瑾瑜松开口袋里捏着票的手,转身朝车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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