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秘密的诊治事件

作者: 关山

1.老  唐

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双手伸过来,向上摊开,直直地注视着我。他想让我从他的手掌里看到他的命运。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巫师。不过,从他深黑色的眼窝、微微发青的额头以及干瘪的耳朵上,我仿佛看到了距离他并不遥远的尽头。

在去向尽头的这段时间,不会平静,他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痛苦。没有痛苦的人,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从他们神情的隐晦程度,就可以大体估计出痛苦程度。度数越高的人,越是专注,甚至表现出迷信式的虔诚。我将这些痛苦的程度标注了烈度,从0到100,就像酒一样。你喝过35度的,喝过48度的,可你喝过70度的吗?你喝过见火就着的纯酒精吗?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陪着他们聊天的人,说得好听些,是讲故事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胡扯的人。来人说完情况,大体做一些方向性的判断,接下来就是与他进行拆招式的交流。他的心里有一眼隐秘的井,想让我看到,又怕让我看到,有时露出一点痕迹,有时又故意遮挡起来,甚至将它伪装成并不存在。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明白到底想不想让人看到。他只是觉得痛苦,希望我能拿出一帖灵丹妙药,就像神仙炼制的丹丸,只需张口服下,就百病全消。这怎么可能?这口井是他自己挖的,只能自己去填。我只是在他不知如何寻找时,帮他找到井口所在;或是,在他明知井口所在却装作不知的情况下含笑不语;或是,告诉他几种我能想到的填埋物的名称;或是,远远地注视着他鼓起勇气,拿起填埋物向井口走去。

以上都是最后发生的情况,在开始时则像是和对方捉迷藏,越是接近井口,说话越是要绕过去,不能戳着他的伤处,他会充满警觉,再严重些就是敌意。仿佛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也真是不着边际,我也不知道具体会说出什么来,碰到下雨阴天就说洪涝灾害,碰到某国大选就议论人家的候选人,针头线脑也说,也能扯到太阳月亮的事情上去。这些话,就是一些水,但这水,兑到他痛苦的酒里,可能会让度数降低一些,感觉舒服一些,直到他完全放松和信任,不觉间将井口的方位露了出来。拉着家长里短,说着废话,不断给对方续热茶,自己也小口喝着,在倒茶时,借机看对方的脸色、眼神、姿势、手指的摆放位置,自己嘴里嚼着茶梗,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根弦绷着。

听了个大概,这位唐先生是位富豪,生意做到各地去,在国外也有,在凡城,却是低调,此处是他家乡。不到六十岁,有四个儿子,分别与三位夫人所生。长子由已经去世的原配所生,有智力障碍;次子和三儿子由现在的夫人所生,次子失踪,三儿子不成器;小儿子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在外面生的,长大些了才送了过来,待在国外。他脸上呈现的阴晦之色,以我的分类,在90度以上。

他的心里有一堵围墙,至少和他等高,甚至还要更高些,我试图向里面看的时候,连他的头顶也看不到。他的头一直低着,像是谦恭的样子,但是偶尔抬起时,能瞥见他的眼睛角落里锋利冰冷的光。说话速度缓慢,字斟句酌,即使最平常的用语,经了他的嘴也仿佛生出数倍的重量,得费不少力气将之托出。和他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相当劳累。

他期待我为他做些什么,比如,通过观看手相面相,推算生辰八字或者是神秘感受,提出模板式的答案。也许他更需要一个欺骗者或是安慰者,而我不是。他心里并不相信那些,那些人随处可见。他希望更高明的,但明显地充满警惕,他不想打开自己的内心,那些隐秘、暗区,那些连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过往。他的控制力很强,身体端坐不动,看上去冷静沉稳。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内心摇晃得厉害。正常人坐这么久,没有不动的道理。

“好了,唐先生,时候不早了,咱改天再聊吧。”我说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错愕,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来,向我微微一笑,又放回去。我看到,他手指的末端轻微颤动。

“好吧,我也有些累。”他站起身来,腿脚有点发飘,可能是坐久了发麻。他身形纤细,有点佝偻,走到屋门口的时候,显得更瘦了,再走到院门的时候,会更瘦一点。我站起来,从他后面追上,打开了院门。风从胡同里吹了过来。

“外面风大,”我说,“关着门的时候,不觉得有风,一打开,就有了。”

他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也算是最后一次见,在他活着的时候。

2.唐氏夫妇

那些潜伏在内心深处,一百米,一万米,无尽之处的东西,分不清颜色和形状,发出非人非兽的声响,散发着浓烈的混杂的无法描述的味道。它们在远处,在深处,却又在眼前,有时,他闭目小睡,就会碰到一双眼睛,不止一双,也可能是它在不断变幻,浅绿色的、粉红色的、铁灰色的……然后,就看不到了,也许它只是变幻了一种无法辨识的颜色,仍旧停留在他眼前,只是看不到而已。它如影随形,紧盯着他。它想说的,没有说出来,它没有带着嘴巴,自己也不会发声,他却都听到了。眼睛与眼睛之间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是嘴与耳朵之间那种,是意识不到的,但是感觉得到。他知道它在说什么。这双眼睛,不止一双,至少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组合,或是他们眼睛合体,共同炼制了这样一双眼睛,那些他凌辱或是抛弃的女人,用阴谋算计过的对手,用毒物坑害过的众人,那些未出生便被终止的生命,未达终点便被焚化的老者。这些事,他会带到坟墓里去,腐烂成了泥水,也不会松口吐出。眼睛的众多主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沉重的土层之下,在星光也到达不了的黑洞,在四面八方,等待着他。他有所预料,这将是自己付出的代价,但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强有力的、无处不在的方式,注视着他,日日夜夜。

“最近,睡得晚,”他说,“事有点多。”

“哦,晚上少吃一点,别喝茶,临睡前热水泡脚。”夫人说。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话贴着皮飞过去了,像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家是一座五层楼的建筑,从外面看像是公司的办公楼,内里装修豪华。夫妻两人住在三层,不在一个房间,他住在东头,夫人住在西头。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甚至能大约猜到那些不能说出的。他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他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她早就预料到了,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不仅因为自己利用各种渠道大体了解他做的那些事情,也不仅因为自己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而是自己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人,欲望类型、行为方式、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心灵相通,是亲密的、相敬如宾的,又是疑虑重重、防备森严、充满怨恨和敌意的。如果有个机会能让他杀死她而不必承担风险,他就会做,她也会。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的组成部分,彼此心知肚明,不可挑破,即使这破相已经千疮百孔,也要努力修补,修补不成就当是没看见。就如,她看不到他身上残留的别的女人的痕迹,他也看不到她将一根绳子拴到他的脖颈上,不可摆脱。她在神像前摆好水果供奉,烧过香,转身冷笑一声,以低得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做吧,我不亏,那些钱,不是你的,有个儿子,也不是你的。”

3.唐夫人

“六婶子,我就是头疼,”她对我说,“这边,你瞧,不,又转到那边了,它是跳着疼,疼一会儿就跳到另一个地方去疼,像一只兔子。”

“细说。”

“吃得少,你看我身材保持得可以吧,我也是上五十的人。前些年,迷恋减肥,做女人的,就这点爱好,不吃这不吃那。这两年,想明白了,爱吃什么,偏不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偏吃什么,这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减肥给谁看呢,干吗呢?干脆不管它了,却也吃不下,胃变小了,吃得稍一多就反酸。”

“这个不要紧。”

“睡得也少,这你也知道的,老样子,我可能就是精力旺盛,不用睡多少,白天也没有什么事做,迷迷糊糊的,醒着和睡着也没什么两样。”

“倒也不要紧。”

“就是梦有些多,近来更多了。有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有时,白天坐在那里,像是迷糊着,就接着晚上的梦继续了;有时会有人叫我,像是梦里有人叫似的,也可能真的是有人叫,我以为是在梦里呢。”

“是些什么样的梦?”

“乱七八糟,记不清楚,而且和白天的事掺和在一起,也不知哪个是梦。就像昨天吧,上午九点多钟,三小子来了,叫我。我应了一声,我听见自己是发出了声,也听见了门响。然后,三小子就进来了,说,妈,我想要点钱。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又去赌了。他说,没有,是学校老师让买资料。我就问,每月的生活费不都给你了吗?他就说,不够,你要是不给,我就真去赌,我手气好。我一听,赶紧拿出钱包,里面有些散钱,还有一张到期的存折,准备去提的,身份证也在里头。他一见,连包一起抢了去,嘴里叫着谢谢妈,就往外跑。我就在后面喊,他不回头。我想追,却跑不动。我这时心想自己是在做梦呢。这个儿子真是让我费尽了心思,越长越没出息,难道是报应吗?哦,不说这个了。反正,他经常让我生气,而我又经常梦到他惹我生气,这份气就白天晚上没完没了,我早晚要让他给气死。这个孩子不明白,我给气死了,我家老唐可不会闲着,门外等着进这个门的贱人排出去得有二里地。要不是我在这里端着架子撑着,她们早就将这屋也拆成块搬走了,将老唐也撕成肉条分着吃了,还有这小崽子的好处吗?我得趁早将家业占下,幸好,我还有自己的手段,万不能将这座金山落到那伙贱人们手里。任她们长着狐狸眼狼眼,闪着蓝光绿光,白天晚上围着这里左右转圈,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可这小子不懂事,我那懂事的二小子,偏偏就出国失了音讯,这都怪老唐,坚持要把他送去那里。都说出事了,我只不信,出了事,他准会来告诉我一声,梦里不怕远,就是一个闪念。我经常梦到他,但从来没有梦到他说自己出事了。他每次待的地方都不一样,年纪也不一样,经常是小时候的样子,在怀里冲我呀呀叫的样子。想到这事,我就止不住地流泪,晚上就成宿成宿睡不着。老唐倒睡得安稳,不怕你笑话,隔着墙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像有列火车开过来,要把墙冲倒。这个人不是心大,而是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谁也没有,可能连自己也没有,他就只认得钱。这个三小子偏不省心,追到梦里来气我。然后,我就醒了,呆坐了一会儿,就看到房门大开,再看旁边的抽屉,也敞开着,里面的钱包没了。我站起来,喊来保姆。她说,是啊,三小子刚才进来了啊,又出去了,隐约听你们娘俩在聊天呢,聊得热闹。”

说到这里,她端起我递过去的热茶,盯着茶汤看,吹着浮沫,小口抿了抿,皱了皱眉,但没有立即放下,端在手里,向我笑了笑。唐夫人长相普通,年轻时也不出众。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城主,后来调走了,坐到比城主更重要的位置,仍然健在,也仍具隐秘的影响力,她的兄弟姐妹中也多有重要人物,传言这正是老唐发迹的原因。现在,她倒比年轻时候耐看些,皮肤保养得好,化妆精致,打扮入时。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对于她来说都不是问题,现在,美貌也能买得到,她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弄出一张艳丽的脸来。

“三小子后来怎么办的?”我没再问她梦的事。

“老样子,赌了,输了,不输光,他不会回来。幸好,他只爱好这一样,还没有去碰别的。”

4.唐家老三

“六奶奶好!”随着叫声,他甩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先将一摞钱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拍,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接着看了看我,笑了起来。

“听我妈说你有两手,给露一露,算算我哪天出手准赢,来票大的,过瘾,到时和你分,怎么样?”

“先关上门来,进苍蝇。”

“哦。”

“去洗把手,门后有脸盆,架子上有肥皂。”

他哗哗地洗了起来。

“你就用这种肥皂吗?这不是保姆洗衣服用的吗?她洗衣服时还要戴着皮手套,她洗手都用香皂。我妈不用香皂,也不用洗手液,用从法国进口的小瓶子。”

“你用什么?”

“哈哈,那是娘们儿才用的东西,我胡乱用,就是没用过这种,哦,挺好用呢,去灰。”

这个孩子不像是我想象中讨人嫌的模样,唐夫人嘱咐我一定要多用心,而哄他来的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让我给他提提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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