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水滴

作者: 王欣

这几天,办公室里的气氛怪怪的。

房间里除了我,其他三位同事都戴眼镜。由于空间狭小,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半米,这些天工作时,我注意到他们每隔几分钟就取下眼镜擦拭镜片,个个面有愠色,目光不时刀刃般刺向我。

起初,我大惑不解,后来,和我相熟的小张悄悄告诉我:“大家都说,你一进办公室,镜片上就起雾,真是奇怪……”

我视力正常,没戴过眼镜,我借小张的眼镜试戴,没几秒,镜片雾蒙蒙的,模糊一片。我把眼镜还给小张,他用眼镜布擦拭镜片,离我三米远,重新戴上,怪怪地看着我。怪不得小张这段时间和我一起吃中饭时,都要把眼镜取下,放在餐桌上,以前他从不这样。

为避免与同事产生不必要的冲突,同时也为弄清缘由,我去一家三甲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折腾了好几天,最终也未能查出原因。怕影响旁人,我心中不安,在办公室坐不住,上班时总出门转悠,又担心撞见人力资源的主管,他定怀疑我怠工,我向部门经理请示,请求调岗去做销售。经理说行政转销售,比较罕见,劝我安心。经理不戴眼镜,尚不知我目前的困境。

办公环境过于紧张压抑,我假借母亲生病向公司请假一周,我是一个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的人。

经过从小学到高中的残酷学业竞争,大部分大学毕业的人都戴眼镜。想来想去,一个无人戴眼镜的工作环境着实难寻。银行卡上还有六万多块,索性在家休息几天,刷刷短视频、看看电影、追追综艺。请假后第二天,我追剧正欢,微信里跳出小张的问话:“哥,在吗?”

我离开视频界面,进入微信:“在。”

“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跟你说还是不说。”

“什么事?绕什么弯子,想说就说,别磨磨叽叽的。”

“就是……”

“什么,快说,吊我胃口呀?”

“你知道为什么近视的人一靠近你,镜片就会起雾吗?”

“为什么?”

“昨天,有个陌生人加我QQ,我看头像是一美女,就加了,结果她问我认不认识你,叫我劝你小心……”

“小心什么……”

“她说,多年前,你体内被植入了一颗微型水弹,翡翠水滴状,七天后会自动爆炸。水弹的威力极大,你可能会死无全尸,粉身碎骨……”

“你是在逗我开心吧?什么水弹,还原子弹氢弹呢,天方夜谭,哈哈哈……”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是不是高二时做过一次胃病手术?”

“对呀,她怎么知道?”

“她说,那枚水弹是手术时她父亲植入的,她父亲也是被胁迫的,不照办会有性命之忧。去年她父亲因病去世了,临终时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

“真的假的?那他说没说解决办法?”

“她说没有,说水弹已经深入你的骨髓经脉,不可能再动手术取出,告诉你是想你走的时候最好待在四处无人的地方,以免伤及无辜。她和我说完话,就拉黑了我。”

一开始我不相信小张,但随着他的叙述,我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经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觉得耳边有时钟嘀嗒的声音,那声音隐秘幽微,似有似无,仿佛来自我的体内。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疲劳后的幻听,类似耳鸣,但经小张一提醒,我似乎寻到了问题的根源。一瞬间,我紧张得手脚发抖。我哆嗦着抚摸肚皮,试图找寻那枚水弹的方位,摸来摸去,摸不到。我脑子里空白一片,眼前晃悠悠只余一行字蜿蜒爬行:

你只剩七天时间了。

我和小张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不同院系,我大他几届,大学时就认识,毕业后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后来租房,我嫌隔壁的情侣吵闹,小张说他租的房子隔壁还空一间,于是,我搬到了小张隔壁,成了长期邻居。认识这么多年,我对小张自然十分信任。下午,我心神不宁,等待小张下班,想好好细问他。可小张没回家,一夜未归,给他发微信不回,打电话关机。第二天,我给公司打电话,同事说他今天没来上班。我联系他的大学好友,无人知道他的去向。接下来的几天,公司不停有同事给我打电话,询问小张的下落,他们知道我俩在一起租房。

小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本来,我对小张的话半信半疑,可小张的突然失踪让我开始完全相信他的话。他肯定是透露了重要机密,才遭遇不测,他不会被灭口了吧?无数电影电视剧里的惊悚情节在我脑海里闪回。我既害怕又自责,害怕自己随时会死,自责小张是不是受到我的牵连。我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胸口发闷。夜从未如此漫长,我在想自己的身后事,也在想小张的安危,耳边不时响起时断时续极微弱的时钟嘀嗒声,那是水弹爆炸倒计时的声音吗?神经紧绷,头痛欲裂,心跳加快,生不如死,我不想疯掉,我不能坐以待毙。一大早,我打的去医院,以身体内似有异物为由,请求医生进行检查。X光透视和核磁共振的结果都显示一切正常。难道我体内根本没有水弹?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可小张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消失?再想下去我可能要去看精神科。

只剩一天时间了。经理打来电话,说最近任务重,催我早点返岗。我以母亲刚做完手术需要人看护为由,说后天就上班。其实,我是在等待那个所谓的七天之期过去。如果我能平安度过,那说明一切只是一个谎言,我正常去上班即可;如果我不幸枉死,我也不会给同事带去灾难。

七天的最后一个小时,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深夜,静悄悄的,我特意提前走到临近街心花园的空旷大街上,四下无人,我紧盯着手机上的阿拉伯数字,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我隐约听到时钟嘀嗒的声音,时远时近。午夜11点56分,11点58分,11点59分,12点!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动静都没有。我抬头望天,星星早已躲进云层背后,月亮也不见,天幕仿佛无边无尽的黑色钢板,直压头顶,有凉风吹拂,掠过我面颊,我依旧紧张,担忧水弹是因故障延迟爆炸。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六点,大街上公交车跑起,人流车流涌现,我的心情才和缓一些。为保险起见,我向经理续请了一天假,一个人沿着马路往僻静地带晃悠,尽量在无人处行走。柏油马路随处可见裂口,干燥的热风偶尔吹过,路旁的绿色植物叶片上堆积着厚厚的灰。路过几家餐馆,我都没进去,忍着饿,沿着马路走走停停,有时铺张废纸,坐在路边水泥地上休息会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担心和恐惧减弱,我心中的弦不再紧绷。接近晚上8点,我走进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坐公交回家。

买了一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我靠着枕头,等到了深夜。屋里只听得见我的呼吸声,窗外偶尔传来疾驰而过的轿车声、卡车声。熟悉的时钟嘀嗒声已逝,一切平安无事。

一早,我战战兢兢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眼角余光扫视着同事们的表情动作。还好,十分钟过去了,没人擦眼镜片,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一切正常。梦魇一般,来得突然,去得了无痕迹。同事见我进屋,本如临大敌,后眼镜片无碍,如释重负般纷纷长舒口气,问我母亲病况如何。我随口瞎编,内心波澜起伏。午休时,我下楼去小张办公室,大家都去吃饭了,没有人,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电脑桌上放着一个哆啦A梦公仔,小巧可爱,这是他最喜欢的卡通人物。我掏出手机,打他的电话,还是关机。

头一周,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除了小张的失踪。第二周的周一,一进办公室,我跟门口坐着的小李打招呼,我们彼此道“早呀”,话音刚落,他眼角渗出泪珠。

“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眼睛进了沙子……”

小李蹙眉揉眼,满脸疑惑。

我和右侧坐着的老刘聊这周的工作,说着说着老刘的泪珠扑簌簌往下落。

“您这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该不是我年纪大了,泪腺出了问题?”

听说老刘的女儿初中时出了车祸,在家瘫痪多年,都是他们两口子轮流照顾,去年老刘老婆得了癌症,生活雪上加霜。

“小郑,你快把那个项目的PPT用电脑传给我,我看看。”说话的是坐在我身后的乔姐,她年近四十,至今未婚。一句话刚说完,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怎么搞的?一大早,大家这都是怎么了?”乔姐嗫嚅道。

三位同事一个接一个奔向洗手间,用清水洗去脸上的泪渍,避免惹人注意。办公室空荡荡的,我站起身,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大脑里一道电光划过:莫不是……水弹不是那个水弹的含义,而是……

我的猜测没有错。仿佛传染病一般,泪水在公司里一个办公室接着一个办公室地蔓延,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同事眼泪就流个不停。刚毕业的大学生还好,两行清泪,上了年纪的同事泪眼滂沱,眼泡肿起。除了我和偶尔被同事带进公司的孩童,没有说话不流泪的。为了显得合群,我去药店悄悄买了眼药水,不时偷偷滴几下,装出泪眼婆娑的样子。我心里惴惴不安,猜测这一切与我有关,我就是那枚水弹,抑或叫“泪弹”,我犹如一颗子弹,精准击中所有人潜藏内心深处的痛楚,让众人隐藏日久的脆弱化为眼泪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

既然大家都在哭,也无所谓面子不面子,尴尬不尴尬的。

只不过,这种动辄流泪的情况蔓延速度太快,没几天,我们楼上楼下公司的员工也出现了此症状,半个月后,整栋大楼的员工都在一边说话一边流泪。那泪水仿佛鼻孔进出的空气,只要你开口,就不止歇。大家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不安、惊恐和无奈中接受着现实。摩登女郎为了维护精致的妆容,口袋里鼓鼓囊囊,塞满纸巾,以便随时擦拭泪痕;大楼里的员工只好避免开口讲话,上级指示和员工交流尽量通过即时通讯工具完成。可客户来访和商业伙伴前来洽谈,不说话是不可能的,各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桌上堆满纸巾,便于商务谈判时随时擦拭,维护企业和个人形象。

来访的客户和商业伙伴没几天也出现此症状,同时迅速传染给公司的同事。不到一个月,全城的人说话时都泪水涟涟,彼此见怪不怪。各大医院的眼科人满为患,可医生也找不出病因。唯一从中获益的是那些饱受干眼症折磨的病人,干涸的泪腺瞬间充溢泪水,原先时刻伴随着他们的疼痛与不适烟消云散,人工泪液也无需再用。

对于性格隐忍喜欢掩藏情感的人来说,这种随时随地宣泄情感的方式既让他们难堪,也让他们获得了久违的畅快。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说话就泪奔颇消耗能量与情感。人们随身携带手机,即使面对面也尽量通过打字的方式进行交流;有人甚至借鉴哑语,学着打手势,避免开口。完全无碍的是聋哑人和少年儿童(初中以下包括初中生),可孩子们的老师一讲课就涕泗滂沱,无法上课,所有课程改为在手机、平板电脑上进行。于是,这座城市的孩童从小熟稔电脑操作,掌握电子产品的能力远超其他城市的孩童。时间流逝,孩童长大,由于从小到大都使用电子产品学习、阅读、考试、交流,一到成年,眼睛开始出现问题,疼痛、畏光、痒、有异物感等等,无一例外患上了干眼症。部分年轻人厌烦了每日使用人工泪液,开始大声说话,泪腺顿时充溢。尝到益处的年轻人学习将说话和打字结合,既保持泪腺充溢,又不消耗自身情感,但这种精准的平衡很难把握,年轻人在干眼症与情感消耗的两极状态中挣扎度日,在煎熬中小心翼翼地生活。

这座城市被人称作“泪城”。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小张谜一般消失,派出所已将他列为死亡人口。

作为城市里少有的不受影响的人,我至今满腹疑惑,心有余悸。眼药水我随身携带,必要时必须装出与旁人一样的症状,以免遭受他人敌视。这么多年,小张的面容一直在我脑海浮现,我想尽办法去找他,但杳无音信。听说,他父母多年四处寻子,接连病倒,至今还魔怔般在寻找他。

这个梦古怪诡谲,奇崛漫长,跨度有十几年。我身陷其中,身体沉重如铅。

“嘟嘟嘟……”手机响了。我从梦中惊醒,隐约记得好多情节,尤其是那枚恐怖的水弹。天蒙蒙黑,从来没有谁会这么早打电话给我,会是谁呢?我睡眼惺忪,恍恍惚惚,伸手在枕边摸索,拿起手机一看,是母亲。我连忙接通电话,手机里传来母亲低沉的声音:“军军,今天星期天,你不加班吧?”

“嗯。妈,这么早,有什么急事吗?”

“你小姨刚才跟我在电话里说了好长时间,她睡不着,都是你表弟雷雷的事情。”

“雷雷怎么了?”

“雷雷的工作丢了,这半年到处找工作面试,没有一个单位聘他,他心里急,晚上睡不着觉,三更半夜老起床转悠,瘦了好多,弄得小姨和姨夫跟着也睡不好。他天天闷在家里,现在连门都不愿意出了,面试也不去,你小姨催他,他说什么不敢一个人出门,紧张、害怕,害怕坐公交车坐地铁。你小姨急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你给想想办法。”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