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身
作者: 孔维越1
堂屋里传来一阵砍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柴烟味。我揉了揉眼睛,从蒙眬中醒来。
我穿上外衣,从耳房拐进堂屋,除了火塘里柴火发出的亮光,其余一切都是黑黢黢的。墙上的挂钟正滴答滴答地响着。
门外,母亲正提着茶壶在门边的缸里舀水。天边的月色还未消隐,母亲打完水,走到火塘边坐了下来,火光扑打在母亲古铜色的脸上,忽明忽暗的。
我问母亲,婶娘她们还回去做工吗?
谁知道她们去不去啊,也不说一声。我这次回去,做到年底等老板结了工钱就不去了。你要看好家,把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做完,不要东游西逛的。母亲柔声细语地跟我说。
我闷着头,伸手捡起一根柴,局促不安地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母亲又要出门打工去了。
小跳,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回家的前一天,老板特意交代,让我回来把你安顿好就回去,等到年底就把钱结给我。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过年来了很多讨债的人,今年结到钱就先还了。过了年,我还要给你准备生活费,用钱的地方很多。
我没回应母亲的话,眼看火塘边的柴就快没了,忙跑到院子外面的栅栏边拾捡柴火。捡柴的工夫,一辆摩托车从河对岸轰鸣而来,走到离我三四米远的位置,摩托车停下来了,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小跳,你妈还出去干活吗?
要去的。听他开了声,我才分辨出是三伯家的小闯。
那你让她等着,我送婶娘到了镇上就回来接她。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打算的,只好回应说,好的,我跟我妈说。
我把柴火抱进屋,母亲问,谁呀?
小闯哥,他说,他送婶娘到了镇上就来接你。
我们走路就行了,为什么麻烦人家?
是他主动说要来接你的。
那行,你快刷锅做饭,小闯可能都没吃早饭,等他从镇上回来,让他吃了饭再走。
我正准备刷锅,看到橱柜边放着一块腊肉。
妈,这肉你从谁家借来的?
还不是你外婆那儿。
妈,我想和你一起去工地。
你去做什么,你会拌混凝土还是能提砂浆?
我可以给你做饭,等你下班回来。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害怕。
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我也只去做两个月就回来了,在外面哪里比得上家里?
我在家里也要吃饭,去的话我们俩就做一锅饭,不会有太多开销的。
母亲把头发盘在头上,抓一块毛巾包着,坐到了火塘边。想了许久,母亲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去。
火光继续在墙壁上洗刷着昏暗的墙壁,黎明将至了。母亲的头发干了大半,河对岸再次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
小闯来了,快去找碗筷,准备吃饭了。
发动机的声音停在了院中,小闯哥搓着双手走近火塘。
小婶,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小跳,快舀饭给你小闯哥吃,他起那么早怕是水都还没有喝一口。
没事,反正也不饿。小跳,要带的东西都带上了没?不要落下了。你们还要去赶车,早些时间到镇上,也许还能赶上婶娘。
没事,我们吃点东西再去。
小婶,听说你们干了半年连一分工钱都没拿到?
母亲叹了一口气,是呀,老板说做到年底全部结清,我准备再回去做两个月,等到年底看能不能拿到。
以前给小叔治病欠了很多钱吗?
嗯,不过也没办法,只有挣一点还一点了。母亲满脸愁云。
2
吃过早饭,母亲灭了火塘里的火,背上包,关紧大门,上了锁,我坐上小闯哥的摩托车,三个人一起离开了村庄。
这是我第一次跟母亲出远门。一个多小时后到了镇上。候车的人群中,没有一个认识的,我挨近母亲坐着。车子开动后,太阳出来了,暖暖地照着小镇。车速越来越快,街道两边的一幢幢房子、一行行树迅速被甩到身后。
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醒来后,客车已开到一个陌生小镇。此时已近傍晚,小镇的街道两边矗立着两排参差不齐的楼房,路上人声嘈杂,好不热闹。母亲背着大大的行李包,我背着书包跟在母亲后面。
走出小镇的主街,突然就转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
小跳,走快一点呀,你是不是饿了?我没有说话。母亲从兜里摸出一块家里做的苦荞粑粑递给我。你先凑合着吃几口。
妈,你也吃几口吧?
过一会儿就到了,等到了我再吃。沉甸甸的行李压在母亲肩上,她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夜色慢慢笼罩下来,我嚼着苦荞粑粑,口渴得不行。
小跳,现在我带你出门好多了,以前去哪儿都不敢带你,现在你大了,妈妈省心多了。
妈,等我长大了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哪里要你照顾?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就满足了。
由于太渴,我和母亲没有再说话。走到工地时,天已黑透。工地宿舍的院坝上人来人往,大多是外乡人,婶娘和堂嫂正端着饭碗,站在活动板房前的空地上吃着。看着我跟着母亲进了宿舍,婶娘尖声尖气地说,哟,你把小跳也带来了!
他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带在身边盯着他把寒假作业做了。母亲把行李放在床上,淡淡地回应着。
婶娘站在门边又说,小跳,你们怎么在家里混了那么长时间?我在镇上都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等不到了我们才先走的。
母亲收拾好行李后,从宿舍墙边的水桶里舀起一瓢水,喝了几口后顺手把水瓢递给我。我喘了口气说,早上天太冷了,我们等太阳出来才出门的。
婶娘突然又转向我,小跳,走了那么远的路,饿了吧?要不和我们随便吃点?
我们带了苦荞粑粑,你们吃你们的,今儿晚上我们娘俩随便凑合着吃一顿。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已经替我回答。
小婶,这电都停了好几天了,黑灯瞎火的,做饭只能烧柴火,连给手机充电的地方都没有。堂嫂走过来说。
那就不做了,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太累,有电也不想做饭了。
母亲住的宿舍是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每个隔间比我们家的耳房大不了多少,每间住六个人,墙两边各睡三个人,中间是过道。宿舍里没有床架,只是在墙角支上水泥砖,再搭上一块红板,铺上棉絮和被子,就成了床。母亲睡在最里面的位置。
我喝过水,又接着吃苦荞粑粑。母亲把被子铺开后就出去了。我坐在床边环视着宿舍,除了母亲、婶娘和堂嫂,还有三个阿姨,她们都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们是在我走进宿舍后才不再说话的。
母亲端着热水进来,拿帕子蘸水抹了一把脸。房间里只点着一根蜡烛,光很微弱,母亲是在黑暗中洗漱的。见母亲洗完,我就着母亲的洗脸水洗了一把脸,又和母亲一起把脚洗了。
母亲拉开铺盖,示意我睡里面。我钻进被窝,隔壁床的堂嫂支起身子问,小跳要住几天?
母亲不想搭理她,随口答道,看情况再说吧。
堂嫂说,我怕老板不准把小孩带到工地上来。
母亲蹬了几下脚头的铺盖,不高兴地说,我才不管他准不准,有本事把我的工钱一分不少地结了,我立马拍屁股走人,谁稀罕带孩子住在这山旮旯里?
堂嫂没有再说话,像动物摆尾一样钻进了自己的铺盖里。母亲给我盖上被子后,用手压了压,直到确定已经压实。
天还没亮,母亲已准备起床,我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起来也做不了什么,外边天气冷,多睡会儿。
妈妈,我想跟你去做活的地方看看。
工地上哪有什么好看的?
我都来了,带我去看看吧。
母亲默然。我跑去墙角帮母亲拾柴、烧水、递洗脸帕,殷勤得像个讨食的小狗儿。婶娘在旁边洗漱,见我跑出跑进的,调侃说,小跳起这么早,你也要去干活吗?
不干,我去玩。
也是,正是玩的年龄呢。婶娘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
母亲穿上橘黄色的反光背心,从床头的墙上取下安全帽,又从行李包里掏出两个苦荞粑粑,而后带着我就出门了。
我和母亲嚼着苦荞粑粑,沿着路基往工地走。走过路基母亲说,我干活的地方在沟里。母亲伸手指给我看。
到了母亲上班的地方,此时其他人还没有来。坡上散布着很多坑洞,看起来很像打地鼠的游戏机。
母亲带着我来到一处洞口,指了指,这个就是我打的抗滑桩孔桩,等会儿我下到洞底,打一截桩孔紧接着做护壁,完工后把钢筋笼吊下去,接着用混凝土浇筑桩基,高出地面浇筑桥墩。母亲指着远处高耸的桥墩说,最后在桥墩上架上T梁,铺上桥面系,一座大桥就建起来了。
我扶着洞边的防护栏往下看,简直是深不见底。母亲一把拉住我的衣服,训斥道,离洞口远点,太危险了。我问母亲,打孔桩怎么打啊?
就是将挖的泥巴、碎石铲在桶里,装满了我就拽拽绳子,站在洞口的人把桶吊上来,倒掉砂石又把桶放下去,等我把桶铲满又吊上来。
那打完一个桩孔得多长时间呢?
好几个月。
我和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不一会儿,干活的人陆续来了。母亲把我叫到一边,小声叮嘱,小跳,我要下去做活了,你玩一会儿就回宿舍。也不知道今天来不来电,你回去的路上捡一捆干柴扛回去,用来烧火做饭。我的锅和米都在床头的木板上,到十一点左右,你舀两碗米淘了煮着,我下班回来炒了菜就吃饭。
母亲在腰上绑了安全带,而后站在桶里,用绳子吊着慢慢地下去了。
3
太阳缓缓升起,我在沟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我见山梁上铺满了阳光,于是沿着山坡往上爬。
山上是茂密的松林,从山梁上望向沟里,只能看到一群橘黄色的人影。装载机、挖掘机轰鸣着,一辆辆淡黄色的工程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施工便道上。
我晒着太阳,身上暖和了许多。我得赶紧捡够两捆干柴扛回去,还要煮饭等母亲回来吃午饭呢。
走到工地宿舍时已经十一点了,我拉了拉电灯开关,还没有来电。我看婶娘煮面条的炉子里还有余温,赶紧抓一把松针丢进去,趴下去吹了几口火,一团青烟缓缓地冒了出来。我拿开母亲床头的杂物,在木板上找到一个瘪兮兮的米袋,袋里的米估计只够我和母亲吃两顿的。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盛了两碗米,端去接水淘了放在火上煮着。
火焰扑哧扑哧地燎着锅底,我观察着火势继续加柴,几分钟后,高压锅的锅盖动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我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
见母亲床下还有十多个土豆,我拿了几个并削了皮,切成丝,放盆里用水泡着。而后,我出门找来一把扫帚,把宿舍清扫干净。做完这些后时间就到十二点了。
我从活动板房走下来,坐在路基旁的高坎上望着母亲干活的方向,见母亲夹杂在一群人中从远处走来。
婶娘刚到院坝里,看着火边的饭问我,小跳,我的饭你煮了没有?
我没有说话,抬头看着母亲。
小跳笨手笨脚的,做的饭怕不合你胃口。母亲擦着手说,却没有看婶娘。
哟,小跳来帮你做饭,就不想和我们搭伙了?
母亲把帕子一扔,淡淡地说,我家娘俩的伙食差,怕不对你们的胃口,分开省得彼此说闲话。
没等婶娘说话,母亲洗手刷锅炒菜。不一会儿,宿舍里传来婶娘怒气冲冲的声音,我打算过去看个究竟时,她已经立在门边了。
小跳,你扫的地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然地点了点头。
扫地也不看着点,我的针线被你扫哪儿去了?
我没看到你的针啊。
不是你扫丢了,难道是它自己长翅膀飞了?
我包里有。母亲走进宿舍,取出一根针递给婶娘。
母亲刚俯下身炒菜,婶娘又喊起来了,哎呀,小跳,你是不是拿我的削皮刀了,怎么又不见了?
我跑到窗台边,将削皮刀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