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作者: 张明亮

如果不是树下面聚起了越来越多的人,杨二卯早就挂上了。杨二卯已经将吊死自己的绳子系在了离头顶半米高的树杈上,并且用力拉几下试了试。树杈蛮粗壮,完全能承担一个人的重量。然后,杨二卯就用手一旋,绾出一个套,并且展开手指将套儿向外扩了扩,好把自己的头套进去。

这样,吊绳就成了两个“8”字,上面那个“8”字套住了树杈,下面这个“8”字将会套住杨二卯的头。

套子是杨二卯到观察室量眼压经过理疗室时偷拿的,当时那卷绷带就放在小窗户的里面,杨二卯一伸手就将它装进了裤兜子里。

坐在树丫上,杨二卯望着这条白色的可以吊死自己的“8”字,满意地舒口气。杨二卯现在才明白,其实人生(当然包括人死)最难的问题不过是选择与决定某些事情。他为自己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而高兴。杨二卯你是合格的,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杨二卯这样对自己说。

这是一棵生长了起码有五十年的大桑树,年龄大到可以做杨二卯的爹,虽然几搂粗的树干已经裂开了肚子,但依然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像一团绿云降落在医院并不算太宽敞的院子里。桑树每天由一群麻雀占据着,此时麻雀们一大早外出觅食还没有回来,所以整棵树静悄悄的,树里树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这个绿的世界在杨二卯的眼中却是模糊的,严格地讲,这些绿色是杨二卯用鼻子闻到的。昨天上午,眼科大夫马院长给他揭开包扎双眼的纱布时,他就想到了这棵树。他对自己说,是时候了。

马院长说,青盲手术就是这样,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不再让你的视力继续下降,把眼压控制住——现在有光感吗?

当然有。杨二卯压着嗓子回答。

马院长说,现在还得把你的眼睛包起来,术后的创口还要愈合修复,你现在左右眼的视力应该接近0.1,估计还会好一些的。

杨二卯的耳朵里现在还回响着马大夫马院长那个软绵绵的、好像电视剧里清朝太监一般的腔调。说实话,杨二卯并不是在生马大夫马院长的气,而是生老天爷的气,他怪老天不公,为什么就把这一连串的不幸全撂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你让我驮不动啊。他不止一次这样仰望着天,发出长长的叹息。当然,天在他的眼里一直是灰蒙蒙的,就连正午的太阳,也只能是一个白白的光点。杨二卯生完了老天的气,就再去生自己的气,他一边跺着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

杨二卯,你说你混得还有个人样吗?咹,你说,同样坐着拖拉机到城里赶集,怎么别人不掉下来,就你单单掉下来了呢?为什么掉下来摔的不是大脑和腰椎,偏偏是眼?为什么没有直接摔瞎,却得了外伤性青盲?为什么妻子秀良离了婚却没有把女儿小娇留下?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没瞎,孤身的老娘眼睛却哭瞎了,并且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为什么到哥哥家里过活,偏偏嫂嫂容不下你这个半盲人?为什么省里市里县里的大夫们的手术刀、激光刀就是降不了你的眼压?为什么你站着不矮起人家,躺倒不短起人家,长得不丑起人家,就单单怕一个字——死?

你必须死一回给人看看,给自己看看。你必须死。

现在,那块包住两眼的纱布早让杨二卯扯下来,扔在了树枝上,很像“8”字旁边的一个标点符号。

桑树下聚集起这么多的人,是杨二卯没想到的。但这些却不是来医院看病的人,而是医院的院长与大夫们,因为很早医院的保安就将进院的车辆赶到了北边的停车区,并且不让人在树下停留。

他是这么说的:车停在北边停车棚里,人也不要站在树下,说的是你,听到了吗?

杨二卯后悔没有一上树就把自己挂上,因为他担心自己挂上后会因为挣扎弄出动静来,让树下的人发现自己,又把自己救活。作为一个已经基本失明的青盲患者,杨二卯想到另一个世界寻求光明。他坚信死亡之后,会和梦里一样,自己的眼睛是健康的,还像没有患病一样,能够看清世界的一切。

杨二卯希望自己死后会有一场寻找他的行动,然后,某个人会想起桑树,并且会发现他已经僵硬的尸体,因为以前也曾有病人在这棵树下吊死,这棵桑树就是从人世间通往天堂的通道。

早晨七八点,医院的院子里少不了进进出出的人,也少不了进进出出的车辆,杨二卯之所以能够从较为嘈杂的人语声中分辨出这几个人的说话声,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在说闲话,或者说他们讲的是官话,是普通话,是领导者的话。这些话字正腔圆,有条不紊,并且每一句都让你必须顺着耳朵听下去。

杨二卯停下来,并且侧起了耳朵,因为里面有马大夫马院长的声音,马院长个子高高的,平时他的声音会从大约一米七的高度上传过来,不过马院长今天的声音多少有点沙哑,并且有点谦逊。

姜院长,让他们都来吗?

一个男人用洪亮的声音回答,当然都来,你就单独打电话,说我们院委会要召开临时工作会议,时间——现在,地点——桑树下面,就不通过办公室下通知了。

马院长是副院长,也是医院眼科的主治大夫,只有姜院长才是正院长。他也在称其他副院长为院长。

仇院长,在门诊吗?姜院长让我通知你马上到桑树下开会。是的,院子。是的是的,现在,马上。

高院长,在办公室?哦,姜院长通知院委会成员到院中桑树下开会。不为什么,临时会议。你马上到吧。

华主任,现在到院中桑树下面开会。对,现在,马上。

史大夫,对,对,马上。哦,你们一起的,好的。

……

马院长打完电话,清冽的桑树味儿被太阳渐渐晒得有了温度,一阵阵传进鼻孔,有两只知更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哔噗哔噗”叫着,麻雀们已经陆续回来,在抗议地鸣叫,今天的桑树显然已经被知更鸟夫妻占领。

他们有会议室不用,召开什么样的临时会议?这个时间是各科室最为忙碌的时候,院长们可都是各科室的主治医生。知道他们在组织临时会议,进入医院的人们主动避开树下,当然也不断有人在大声说话,嘈杂是不可避免的,但杨二卯的耳朵已经调换了频道,专门吸收来自医院院长与大夫们发出的声波了。

杨二卯盼望着他们的会议马上开完,尽快实施自己的死亡计划,坐在树丫上,他意识到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得耐住性子,包括死这件事也需要这样。

开个临时会议。马院长说。看来他是常务副院长。下面请姜院长安排工作。

姜院长听马院长讲完,大约过了足足有5秒钟,才清一下嗓子。

嗯嗯,会议议题也许大家早已知道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下面请仇院长介绍一下情况,要简明扼要,不要拖泥带水。

大家也许已经知道了?杨二卯自问道。他将耳朵伸一下。

仇院长是个细嗓子,他的喉结一定像女人一样平滑,且皮肤细腻。

事情的经过大家已经听说了,患者的名字叫刘征还,姓刘的刘,长征的征,还原的还。刘征还是太阳高村村民,今年刚刚24岁,她的男人名字叫毛小强,今年32岁。其实,她男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刘征还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与别人不同的是,她不但两条腿细如麻秆儿,不能站立,而且骨盆狭窄,只能蹲在地上行走。蹲在地上也不能行走,她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反复拉着自己的脚踝行走。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却怀孕了。她第一次来医院复查时,听说她怀孕了,我就吓了一跳,她怎么可以怀孕啊?你说。我就生那个名字叫做毛小强的气,我想,你们既然结婚了,做爱是可以的,但不可以怀孕,怀孕了这事就麻烦大了。

嗯嗯,姜院长哼哼鼻子。如是,仇院长就止住了。仇院长止住了,马院长就说,华主任——

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华主任是妇产科主任。

关键是她不只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不能直立行走,而且她还是个风湿性心脏病患者,婚前到妇幼保健医院做婚检时,医生就告诉过他们,不可结婚,因为一结婚就行房事,一有房事就心脏跳动过速,心脏跳动一过速,就可能致死。可是他们却结了,爱也做了,并且怀孕了。他们就是这样,一开始就要爱,不要命,就是奔着死去的。

生死也是人选择的权利。不知谁说。

姜院长说,她活下来的概率是多少?

华主任说,这个——

仇院长说,零。

姜院长说,应该会有奇迹吧,人的生命有时会无比坚强,你们听说过汶川地震吧?

仇院长说,生命是由时间构成的,姜院长,时间能延续,生命就能坚持,关键是从医学的角度讲,我们的手术刀不会给刘征还留下时间的,一点也没有。她的心脏不可以注射麻醉,而直接生剖显然也会使她疼痛致死。这么说吧,就如将一个死刑犯押上了断头台,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他已经盯上了犯人的脖子,行刑的秒针到达时,刽子手不会给犯人留时间的,哪怕他的亲人在痛不欲生地看着。现在刽子手手中的刀已经夹带着风声,向下落了。

华主任说,姜院长,这个病号原来是白大夫接的,今天本来也应该由她值班,她却请假了,我也要向您请假,我向医院请假。

可是你现在已经在班上了。姜院长说。

我现在请,我身体不舒服,我的心脏疼痛,我的心律不齐,导波异常,左右心室配合不畅……院长,院长,要不就让她转院吧。

姜院长说,马院长——

马院长说,我们请了县医院的大夫,他们说你想想我们会接吗?

华主任说,那么,如果,可是,反正,我是……

姜院长说,同志们,来医院的无非两种病人,一种是为生而来的,一种是为死而来的,我们得改变一下观念,谁说医院就是为了生,不是为了死?何况这次是生死相依的事。

高院长,姜院长说,卫生局汇报了吗?

高院长说,已经向县卫生局报备了,卫生局也向县里领导汇报了,并且与司法局汇报了,我们还请示了镇党委的领导,说可能会出现一起医疗事故。

杜书记怎么说?姜院长问。

杜书记说,知道是医疗事故还不避免?我详细向他作了汇报,他好长时间不说什么,最后才对我说,你把这个孕妇的名字告诉我,太阳高村竟然有这样的人,如果在战争年代,流河镇也要出一个刘胡兰了。

刘征还,刘胡兰,这名字,哦。仇院长说。

姜院长说,我已经与阎镇长说好了,让他派来个报道员,全程录像。

马院长说,是不是让院办宣传科的刘娜也录像?

当然,姜院长说,镇政府毕竟是官方的。

镇里录像得来个女的。华主任说。

他们应该让那个孟小娇来。马院长说。

姜院长感觉布置得差不多了,将声音扬高了说,同志们,出事故也是正常的,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事故,我们也应该有“比学争创”的担当,为什么我们只能要荣誉,而不能要责任与损失呢?

然后,姜院长换一种口气问仇院长,病历档案整理好了吗?

仇院长回答,整理好了。

协议呢?

整理好了。

那还等什么,还不让王明高把她接来?

已经去了。马院长说。

院子有点乱。正好是上午九点多钟,树叶间阳光斑斑点点透进来,刺着杨二卯的眼,有种亮黄的感觉,杨二卯的皮肤也让太阳温和地照着,每根汗毛都在挑着沉甸甸的阳光。

杨二卯挪动了一下让桑树杈硌麻了的屁股。树梢上的知更鸟终于与麻雀们产生了矛盾,一群麻雀在树间吵成一团,散播出一张由声音的乱丝织成的网,而知更鸟的叫声却好像透明的刀子,不时把这张网割破,让自己洪亮的声音透出树外。麻雀们大约有上百只,它们的声音分明在说,这树是我的,是我们家的,在树是幼苗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住在这里了;而知更鸟却说,它是你们家的你问它答应吗?如果你们真的住了这么多年,有房产证吗?

知更鸟头顶着蓝天与日光站立在高高的树梢上,有点盛气凌人,它们还将尾巴一扬一扬,把一条蚕虫大小的屎带着热气拉下来,落到麻雀们躲闪不及的头上。

华主任与仇院长被姜院长安排去做准备工作了,而其他院长们一直没有离开,好奇心竟然让杨二卯暂时停止了上吊的行动。这时,却听得一声刹车声,随着车屁股放出一股臭气,车门“吱”一声敞开,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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