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笔记（短篇小说）

黑白错觉——护士长余小曼

余小曼是精神病院的护士长。

对于精神病院，人们普遍存在一种神秘感。从表面上看，精神病院其实和其他医院并无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就是患者不一样。这里的病人大都缺乏自知，他们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因此不能自觉服药，必须采取特殊手段;他们生活能力差，被动、懒散，不遵守作息时间;有的还时常出现一些精神上的症状，如幻觉、妄想、言谈举止异常、情绪波动等。所有这些，都像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不深入其中是看不到的。

另外，在我们这里，不能像其他医院一样，把住院治疗的人称作“病人”或“患者”，而是统一称为“休养员”。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不难理解，谁会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或者精神病患者呢？

精神病院传统的治疗方式，大概有这么几种：药物治疗、物理治疗、外科手术治疗，这些都是纯粹医学意义上的治疗。除此之外，就是精神治疗，比如心理治疗、工娱治疗等等，通过一系列活动，把精神病院枯燥单调的环境变得丰富有趣。

余小曼能够脱颖而出，得益于她多年来深耕精神治疗领域，创造性地开展了休养创意“四部曲”。具体地说，她根据各自的兴趣爱好把休养员划分为四大团体，还给他们起了富有诗意的名字：心悦坊园艺手工部——“灵动指尖，留住芳华”;爪哇手作社——“随心而往，恣意淋漓”;弗洛伊德合唱团——“歌唱你我，致敬生活”;与光同行家属团——“共话问题，同舟共济”。

有了这样的创意，想不出彩都难。余小曼不但凭借着这个“四部曲”一举成名，还把我们医院带入了全市乃至全省的先进行列。大家都称赞余小曼有水平、有能力、有创新意识，余小曼听了便会心一笑，说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集体智慧的结晶。

在众多休养员中，余小曼最喜欢李晴晴。

李晴晴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入院前是某剧团的演员。如果没人特别介绍，谁都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入院以来，她只偶尔发作过几次。她发作的时间一般都是晚上。一次值晚班，已是深夜，护士小张去卫生间，发现镜子前站着一个人，披头散发。小张一愣，看见她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用粉饼涂得像刮了一层大白，嘴唇涂得通红，鲜艳欲滴。见小张进来，妩媚一笑，尖着嗓子问，娘子，看我漂亮吗？

小张定睛一看，发现是李晴晴。如果是一般人，大半夜的，肯定会被她吓个半死，但对这些护士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小张说，漂亮。

真的漂亮？她挑起画得又细又长的眉毛，狐疑地看着小张。

真的漂亮。小张说。

果然漂亮？

果然漂亮。

她哈哈大笑起来，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李晴晴对化妆品有着特殊的喜好。她的家属来探视，化妆品是必带的。法国的兰蔻、美国的海蓝之谜、莱珀妮……应有尽有。李晴晴很会打扮，每天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浑身上下飘着淡淡的香气。

李晴晴不光人长得好，嘴巴也甜，私下里总是余姐余姐地叫着护士长，叫得护士长眉开眼笑。李晴晴有时还会把化妆品送给余小曼。大家都知道，余小曼一般是不收休养员送的东西的，但李晴晴的化妆品除外。

余小曼也很信任李晴晴，有什么重要的工作，都交给李晴晴去做。医院里每个病区的屋门都是封闭的，外人来了或者院领导来查房，都要敲门。病区嘈杂，有时候听不到敲门声，余小曼就派李晴晴每天守在门口，听见有人敲门，就通过门上的猫眼进行观察。如果发现是领导来了，她会马上报告护士长。余小曼以最快的速度安顿好病区秩序，然后亲自开门迎接领导。领导每次来都很满意，都会表扬余小曼。

那年秋天，院里接到通知，上级主管部门要在我们医院召开现场会，学习推广余小曼首创的休养创意“四部曲”。事是好事，可我们的压力也太大了。有人私下里抱怨，出这个风头干啥啊，遭罪的还不是我们。但余小曼并不这样想，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异常兴奋。为做好迎会准备，她组织我们病区的护士和休养员开了一次大会。会上，余小曼做了富有文采的动员讲话。我觉得这个讲话挺有特点，实录如下：

各位白衣天使、各位休养员同志们！金风送爽，处处秋意盎然、瓜果飘香，在这收获美好的日子里，上级精神卫生中心决定在我院召开全市休养创意“四部曲”现场观摩会。这个好消息无疑是秋日里一道幸福的彩虹，将秋日的暖阳与绚烂的芬芳送进了我们病区，这是上级对我们巨大的关怀和鼓励，也是我们每个人无上的荣光与自豪。沧海自浅情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筹备好这次会议，完成好这个特殊的任务，必将带给我们心灵上的温暖和支持，让我们更加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也让我们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充满干劲！

动员大会以后，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余小曼先从休养员们的仪容仪表练起。她对休养员们说，当领导和客人走进我们病区后，首先看到和感受到的是每个人的精神面貌。用什么展示我们的精神面貌呢？最好的方式就是微笑。微笑是人类最动人的表情，是社会交往中美好而无声的语言，是成功者自信的表现，是失败者坚强的表白。她把培训空姐的办法直接移植过来，具体就是给每个休养员发一根筷子，用上下牙叼住，这样，每个人的嘴巴便被迫地咧开，露出八颗牙齿，每次要持续30秒，并发出“吚吚”的声音。那些日子里，整个病区女休养员们“吚吚”的声音像汹涌的海潮，时强时弱，忽高忽低，让那些无关的人们听了不免产生莫名的躁动、迷茫和无奈。

她将训练好的女休养员和男休养员各自排成一排，形成夹道欢迎之势。她交代大家，当领导和客人一进入病区，大家要有节奏地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不虚此行！接下来，女休养员齐声呼喊：幸福的花儿甜蜜开放！男休养员高呼：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经过无数次精心演练，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在人们的期盼中终于到来了。

凌晨5点，天刚刚放亮，余小曼就把护士和休养员们组织起来，虽然每天都要精心地打扫卫生，余小曼还是不放心，让大家把卫生再打扫一下。有人擦地，有人擦墙，李晴晴等几个年轻的休养员在擦玻璃。

李晴晴今天的心情很好，像迎接节日一样，穿了一身新衣裳，乌黑的头发绾了起来，脸上化了淡妆，整个人显得年轻、清爽、有活力。她嘴里哼着歌，愉快地干着活儿。

余小曼也打扮一新，准确地说，今天她是主角。她背着手，巡视、检查，一反往日严厉的样子，今天的她和蔼而亲切。她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家再辛苦一些、细致一些，确保万无一失！

不知不觉，她来到李晴晴跟前，李晴晴笑着跟她打招呼，余姐，你今天可真漂亮！

以往，余小曼不允许李晴晴在工作期间叫她余姐，但今天，余小曼心情好，没在意这些。她看到李晴晴骑在窗台上擦玻璃，说，你可小心啊！

李晴晴说，没事，姐，我又不是第一次擦玻璃。

余小曼正要继续往前走，李晴晴喊住她，姐，你帮我擦一会儿呗！

李晴晴一边说一边挥手招呼负责摄影的护士小张过来。余小曼明白了，李晴晴是想和她照张相。

余小曼停下，踩着地上的一把椅子，也骑到窗台上，和李晴晴面对面擦起来。玻璃其实已经很干净了，但还是要擦，精益求精嘛。

小张的相机对准了她们。

李晴晴说，余姐，你看太阳出来了，多美啊！

余小曼朝着李晴晴手指的方向望去，一轮红日正从东南的云层中喷薄而出，给两个漂亮的女人涂上一层光彩。

真美！小张感叹道。

这时，李晴晴突然大笑起来。余小曼疑惑地看着她。李晴晴不慌不忙地扔掉手中的抹布，一把将余小曼推了下去。

那是五楼啊！

只听余小曼“啊”了一声，天与地瞬间凝固了。小张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这个秋天早晨的悲剧来得猝不及防，我们光彩照人的余小曼护士长就这样被她一贯信赖的精神病患者李晴晴推下了楼，以身殉职。

人们在悲痛中处理余小曼的后事，公安机关也介入调查。听说，公安人员在讯问李晴晴为什么要将余小曼推下楼去时，李晴晴露出神秘的表情。她将食指举到自己的嘴唇前，嘘了一声，说，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能跟别人说！

公安人员让她快说，她故意压低了嗓音，说，她疯了！

公安人员没听清，问，你说谁疯了？

李晴晴说，她，余小曼，她疯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人们在整理余小曼的遗物时，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一张中秋晚会的节目单。是啊，中秋节就要到了，余小曼把中秋节的节目都准备好了：合唱《庆中秋》，舞蹈《奔跑吧兄弟》，诗朗诵《感恩有你》，小合唱《潇洒走一回》，舞蹈《下一个路口遇见你》，对唱《你是我的眼》，舞蹈《黑白错觉》。

隐形视觉——休养员王萍萍

今年1月3日，某省萍水市脑科医院精神分裂症患者刘某某，在住院期间，被同病房另一患者用双手挖去双眼，导致双眼球缺失。事发前，医院护士护工数次巡视病房均未发现端倪，遭到家属质疑和不满。肇事者疑因重度精神病无刑事责任能力已被家属带回家，萍水市医疗纠纷人民协调委员会介入调解，医院拟赔偿60万元，遭到被害者家属拒绝。目前，当地卫生部门已介入调查。

杨主任看完以上报道，把报纸放在一边，打电话叫来护士长余小曼，问道，你们病区的那个王萍萍现在怎么样？

余小曼说，这个王萍萍真的让人头疼，白天的时候跟正常人似的，一到晚上就经常病情发作，我们正采取措施，对她进行重点防范。

杨主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医院，不是看守所，还是要找到她的病因，对症治疗。

王萍萍入院已近半年，入院前是厚德公司总经理助理，毕业于某外语学院，负责公司外事和翻译工作。

王萍萍入院之前两个月和爱人离婚，原因不明。她姐姐把她送到医院，只能陈述一些她的病情和发作时的表现，对于生病的原因却语焉不详。根据临床观察，王萍萍被初步诊断为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其表现为：意识清醒，对周围事物仍可感知，病后能回忆所经历的事情;偶有幻觉或妄想，突然发生紧张性兴奋，伴有冲动行为，常人难以理解，言语内容单调刻板，行为缺乏目的，有砸东西、伤人、毁物行为。

王萍萍年轻漂亮，病情不发作的时候，温文尔雅、举止端庄，很有知识女性的气质和魅力。一旦病情发作，就会变成一个泼妇，真的成了疯女人。她会披头散发，扯掉自己的衣裳，用文胸蒙住自己的眼睛，纤纤玉手指着某人或某处，骂出很脏很难以启齿的话来。入院以后，医生对她进行了药物治疗，效果较好，病情得到很大缓解。她开始安静下来，见人便莞尔一笑，甚至还有些害羞。

可是一到晚上，又有新的症状出现。夜班护士护工反映，王萍萍多次在午夜时分悄悄起床，起初，护士护工还以为她要上厕所，可是她并不去卫生间，而是低着头，挨个察看同室病友的眼睛，发现有睁眼睛的，就伸出涂得血红、又细又长的指甲，嘴上还不停地说着让你看，让你看！

多亏护士护工及时发现，才没有导致悲剧的发生。

这些日子里，杨主任一直在研究王萍萍的病情。杨主任认为，要从根本上治疗王萍萍的病症，必须探明她的病因。在家属和患者无法提供更多信息的情况下，他只能靠自己的调查和推理来寻找王萍萍发病的症结所在。余小曼笑他，杨主任要变成侦探了。

前面提到，王萍萍入院前在厚德公司工作，任总经理助理。这个厚德公司在当地赫赫有名，总经理王子鸣是市政府授予名号的中青年优秀企业家，经常在报纸、电视、网络等媒体上露面，是位前卫时尚的网红企业家。

杨主任找来一本《企业精英》杂志，里面就有报道王子鸣事迹的文章，上面还配有一张照片。王子鸣西装革履、高大帅气，正在与客商进行洽谈。旁边坐着的，就是助理王萍萍，女性的职业装束，大方得体，加上脸上洋溢的可掬笑容，简直就是女神一般。

杨主任把杂志放到一边，陷入沉思。随后，他又拿起一份晚报，开始读上面的文章。

某年某月某日，“芝麻开门”认证员工匿名称，自己被男领导强制要求去出差，被灌醉后，在酒桌上被男商户摸胸，且被男商户带到其他无人包间进行猥亵。该员工表示，男领导当夜更是带着避孕套四次进入自己的房间，并对自己进行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