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的自行车(短篇小说)

作者: 徐源

春天,少年骑着自行车在空旷的田野上狂奔,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油菜花粉在空中肆意飘散,憩在阳光里,贴在鼻头上。青草的气息随着汩汩的流水一路向前,干净的水泥便道像拉开的封口胶带一样,笔直地抵达山谷的尽头,尽头处,便无烟火。沿着沥青公路往东或者往西,就是远方了,远方有多远,阿居从未想过。阿居呼唤一声,四周的山峰好像又被他金属般的声音推远了一里,再推远一里。天空蓝得透明,阿居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了起来。

阿居特想拥有一辆自行车,这想法很迫切,很强烈。放学后,他把书包挎在肩上,漫不经心地溜达,一路上想了许多拥有一辆自行车的理由。走到家门口,看见父亲和那帮中年妇女又在打扑克,他们把扑克高高扬起,又狠狠地摔下,好像不这样做,就没有打扑克的气派。自从与母亲离婚后,打扑克成了他的人生唯一任务,那帮中年妇女猩红的双唇间溜出的暧昧的话语,也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及希望。

阿居想,当着这么多红颜知己的面,父亲没有理由拒绝自己吧。阿居说:“老爸,我想买一辆自行车。”父亲甩扑克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过头,惊奇地看了阿居一眼,脸上的疤痕仿佛又长了一截。

父亲问:“多少钱?”

阿居说:“五百块。”五百块,又不是要了父亲的命。

父亲说:“你有钱吗?”

阿居说:“我没有。”阿居没有钱,但父亲有钱啊,父亲的钱不给儿子花,难道全白送给这帮中年妇女吗?

父亲说:“还有两周就要中考了,别把心思放在玩上。”父亲不再看阿居,继续打扑克,阿姨们都说父亲好抠门,五百块钱也舍不得给儿子花。父亲笑呵呵地说:“我的钱要留着,到时候好去敲你家的门啊。”阿居感觉父亲笑起来就像村里王麻子家的那头种猪,简直一脸淫相。

其实这帮中年妇女也没那么讨厌,她们有时会带一些炒熟的板栗之类的零食给阿居吃,有时也会给阿居洗衣服,可她们为什么总爱把嘴唇涂得那么红呢?红得像一坨鸡屁股。大人们奇怪的审美观,阿居揣测不透。

想拥有一辆自行车的愿望一直折磨着阿居。他那细小的眼睛一眨,心中掩藏的理想就会像电影一帧一帧地出现在眼前。阿居长大后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驴友”,骑着自行车到西藏去,那里的天肯定比乐丰村的天更蓝。如果可以,他要在西藏住上一段时间,让风掏空身子里的欲望。他羡慕那些摇着转经筒度过一生的人,那是他在一个关于西藏的纪录片里看到的,他还看到了多年后自己孤独的身影正被宿命任意拉伸、缩短,脚步间扬起的泥沙,在阳光下飞舞着。

阿居希望中考快一点到来,这中考啊就像暴风雨,只闻雷声阵阵,只见乌云密布,就是久久不下雨,让人等得心焦、恐慌。那些抽象的定义、公式、单词从书本里爬出来,有了具体的形象与质量,像硕大的积木拥挤着,一层一层占满他的卧室。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他必须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在这场战斗打响前,他必须像《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学太极拳一样,把所学的招式忘得一干二净,蜕变升华,才能达到心身合一。

周末,阿居溜达至镇汽车站,坐上一辆车,这辆车通向一个三十公里外的小镇——石榴镇。石榴镇上无石榴,但石榴镇上有一个小酒吧,听说只要在那里转悠,就会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会遇到想遇到的人。阿居想去看看,等中考结束后就去石榴镇打工。

阿居下车时,阳光正把石榴镇镀得通红,每一座楼房都像一块铜皮。这个镇上的人们喜欢穿着花格子马裤在风里晃荡,好像一生漫长得有足够的闲情去消遣。阿居向一个叼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打听酒吧的位置,男人像野狗一样瞟了他几眼,带着他那张布满肉疙瘩的脸走开了。旁边的大婶突兀地接过话,说:“别理他,他是哑巴。”

一辆飞驰的自行车差点挂了阿居一个踉跄,车上的人骂了一句“找死”,然后向着小镇深处飞奔而去。沿着这条大街直走五百米,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转,再拐上几个弯就是石榴酒吧了。

阿居四处张望,一束阳光从街道旁的树梢上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他推开门,这是一个充满乡村颓废气息的酒吧,慢摇滚音乐、跷着二郎腿的服务员,以及打着呼噜的酒鬼,让阿居的心里有了一种亲切感。阿居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服务员站起来走向阿居,他戴着歪斜的牛仔帽,嘴角上扬起一撮八字须。他说:“靓仔,想喝点什么?”

阿居说:“来一瓶红牛。”此时,阿居感觉口有点渴了。

八字须笑了笑,说:“大哥,这儿没有饮料,只有酒。”他凑近阿居的耳廓,神秘地强调,“酒,酒!那可是好东西!”

“来一瓶啤酒嘛。”阿居说。阿居只喝过啤酒,而且只喝过一杯。那是在一位女同学的生日聚会上,在大家的怂恿下,他第一次开戒。那马尿般的味道让他至今难忘,可现在他实在是太渴了。

八字须给阿居送来啤酒。阿居怯生生地问:“大哥,传说在你们这可以找到工作?”

八字须诡异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传说。”

阿居正要往杯里倒酒,从另一桌突然蹿出一个中年大汉,毫不客气地坐在阿居身边。那人身材短小粗壮、脑壳方正,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大汉说:“啤酒不是这样喝的,要对着瓶子饮。”

大汉说着,把自己手里提着的半瓶啤酒塞进嘴里,头一扬,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阿居学着大汉的模样,把瓶口塞在嘴里,头一扬,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大汉说:“小弟,你不是这个镇上的人吧?”

阿居摇了摇头。大汉拍着胸脯,接着说:“他们都叫我老疤。”他用手指夸张地在自己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上划了一下,“要找工作,找老疤,保你赚大钱。”

阿居有点欣喜:“老疤大哥,这话当真?”

“当真!保你一天挣五百块钱。”老疤再次拍了拍他那厚实的胸膛,仿佛钱都堆积在他的胸膛里,拍一下,就会掉出一坨。

“老疤大哥,我跟定你了。”阿居说着,再次把瓶口塞在嘴里。阿居喝完,老疤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人笑着说着,喝了个干净。

酒吧里人来人往,石榴镇上的人们仿佛把喝酒当成了唯一的爱好,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在酒的江湖上,个个侠义,人人豪爽。

阿居醒来时,天才刚刚黑,他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凌乱的房间里,每件物品都散发着浓浓的烟味。阿居正在找鞋子,老疤推门而入,将灯打开后,说:“小弟,醒了?”

阿居的头有点疼,他用手拍了拍脑壳,说:“老疤大哥,我要回家了,过几天就要中考了,等到暑假再来跟你混。”

“猴急什么!一天五百块钱,你不要了?我保证先让你挣几千块钱,在中考前就把你送回家。”老疤说。

“不用挣这么多,只挣五百块钱,买一辆自行车就行了。”阿居说。

“自行车?”老疤说着,一把将阿居拉到门外,老疤指着一辆自行车,“这就是自行车,我前两天才买的,两千块钱呢。”那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流畅的线条、结实的轮子、圆润的钢架、真皮包制的变速把手,让阿居仿佛听到了自行车行驶时发出的细腻声音,多么令人神往。

“我这两天工期忙,人手又不够,你就当帮哥一个忙,给哥干两天,两天后,这自行车就是你的了。”老疤拍了拍阿居的肩膀说。

“真的?”阿居有些欣喜。

“真的。”老疤坚定地说。

老疤带着阿居到了餐馆里,点了折耳根炒腊肉、牛肉爆大虾、红烧河鱼,两人吃得满嘴流油。老疤摸着胀鼓鼓的肚子,满意地说:“小弟,我给你说,这人啊,生下来就为吃喝二字。有肉你就吃,有酒你就喝,天塌下来顶多一个死。”

阿居点点头。老疤接着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今晚玩个够,明天好好上班。”

晚上,热气还在地表上继续散发,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松香味。石榴镇上昏暗的灯光像过时的窗帘,劣质,褪色,整个石榴镇被庞大的黑暗和静谧包裹着。

老疤带着阿居绕过一个木工厂,转到一个幽深的巷道。巷道两边房屋的房檐上挂着闪烁的霓虹灯,不知是电力太弱,还是霓虹灯太老化,阿居觉得它们闪烁得有些吃力,好像有人拿着鞭子抽它们一下,它们才勉强闪烁一次。

老疤说:“就是这里了,小弟,尽情地玩,过了今晚,就没有这个机会了。”老疤推开按摩店的玻璃门,把阿居一把塞了进去。沙发上坐着两位姑娘,阿居不敢看她们,房间里的光线红得让他有点窒息,他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仿佛进入了幻境。

在幻境中,阿居被一位姑娘搀着从这个房间的后门走出,转到了另一个房间,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像一张纸一样。那儿的光线红得更加诡异,它们涂在阿居的脸庞上,涂在阿居的发丝上,涂在阿居紧张的呼吸上。姑娘为阿居宽衣解带,阿居看着她,她像一株会笑的马尾草,姑娘梦呓般地说:“小弟,摸摸我。”这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阿居不敢摸她,阿居怕一伸出手指,她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掉。

阿居不知自己在幻境中待了多久,醒来时,他正与老疤坐在一条小河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老疤把空酒瓶狠狠地扔进河里,然后又坐回宽大的石头上,继续抽烟、喝酒。他说:“小弟,大家都叫我坏人,但他妈的谁不想当一个好人?”老疤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弟,我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此时,阿居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老疤把阿居摇醒,两人踉踉跄跄,左一脚右一脚,踩着月光和虫鸣,向着老疤家走去。

这一夜,阿居睡得很沉。

天还没亮,老疤又把他揪醒了:“小弟,上班了。”阿居才十五岁,是不能上班的,老疤给了阿居一个新身份:钱来喜,十八岁,大荒镇荞嘎村人,老疤的侄子。大荒镇离石榴镇有一百多公里,属于不同的县份。洗漱完毕,天已渐亮,老疤骑着他那两千元钱买的崭新的自行车,带着阿居向矿山驶去。薄雾正从大地上袅袅升起,一缕一缕的,汇聚成庞大的一团后继续升腾,轻柔、缥缈,笼罩着树梢,笼罩着石榴镇寂静的黎明。

阿居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那条长长的、细细的车辙不断被老疤的喘息拉长,拉长。风从阿居的耳廓上刮过,让他想起了老家那片空旷的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想起了自由的梦,等他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他就可以畅游在春日的花香鸟语里了。

这是一个年产十万吨的小型煤矿,一排长长的大车早就停在煤场里等待装载煤炭了,这些煤炭行业的“黄牛”,每倒卖一吨煤炭就可净赚两三百元,一天仅运载一车就可净赚三四千元。天长日久,煤矿周边的建筑设施被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煤粉,就像多年不洗澡的老汉积淀在脖子上的污垢。老疤领着阿居办了手续,现在煤炭供不应求,矿长催促工人们赶紧下井,那挖出来的可都是沉甸甸的乌金、沉甸甸的钱。

阿居跟着老疤走进潮湿的矿井,矿井很深,话才从嘴巴里吐出来,立刻像被放大镜一样放大。阿居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不会走到地球的中心。在地理课上,老师说过,地壳下面是地幔,地幔下面是地核,再往下就是地心了,地心里会不会有一个小人王国,或者其他异形生物?

阿居和老疤转到一个正在作业的井道后,空间变得更加狭小,井道深处,有两位工人正往手推车里铲煤,看见老疤和阿居,两人停了下来,说:“疤哥来了。”

“这是我侄子,钱来喜。”老疤指着阿居说。两人点头附和:“钱来喜,钱来喜。”

老疤给阿居介绍了这两人。叫大梁的那位,身子干瘦,个头高大,窄小的脸上镶着一对牛鼓眼;叫二呆的那位,个头和老疤差不多,但肚子比老疤的还小,说话结巴,笑起来一副傻样,憨厚可爱。阿居想,要是他们三人同台演小品,准能叫座。阿居知道中考结束后将会有一场盛大的毕业晚会,所有青春年少的理想,都会在那心身自由的时刻得到释放。

大梁说:“什么时候动手?”老疤说:“急个铲铲?等等看。”

二呆说:“昨、昨天弄、弄下的这堆、堆煤,我、我们仨、仨弟兄,两、两天也干、干不完。”老疤学着二呆说:“干、干得完。”

现在是四个人了,老疤和阿呆拉手推车,大梁和阿居铲煤。黑黝黝的、亮晶晶的煤炭,一铲一铲地从阿居的铁铲滑到手推车里,一会儿装满一车,一会儿又装满一车,就像解了一道又一道数学应用题,阿居感觉很有成就感。遇到大煤块,大梁就主动搬运,实在搬不动,他就挥动大锤,把它们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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