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崮山下(短篇小说)
作者: 闵凡利1
月姥娘,圆又圆,里面坐着花木兰;花木兰,会打铁,一打打个爹;爹,爹会扬场,一扬扬个娘;娘,娘会簸麦,一簸簸个小黑妮;小黑妮,会割草,一割割个小黑小。
——枣庄儿歌《月姥娘》
暮秋的一个夜晚。
这是在沂蒙山西脉泉崮山下一个叫土山的村子,当时土山村属于鲁南双山县,人口不多,也就是五十多户人,孙振海住在村子西南角的一间草屋里。
此时的秋天已经走到尽头,虽然才是农历九月底,地里的庄稼刚收到家,可冬天的寒意已随着西北风的吹拂快步而至了。
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草屋里的炕头上忽闪着。油灯下,孙振海的媳妇李传美正手拿针线,缝补着孩子们的衣服。三个孩子围坐在灯前,看着缝补衣服的李传美。
李传美缝补好一件,放下了。这件是二孩子的裤子,裆破了。这个裤子是拾他哥哥的,孩子这个年龄,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龄,山里的孩子,爬石上树的,就是穿铁衣,也会磨得油光锃亮的,别说这哥哥穿了弟弟又接着穿的老粗布了。
补完二孩的裤子,李传美又拿起闺女的褂子,展开一看,褂子两个袖子被山枣针剐了两个三角,一大一小。看着袖子上的三角,她眼睛又呆呆地望着门外,喃喃地说:“宝贝,我的宝贝呢……”说着,眼里的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趴在床边的三个孩子相互看了看,他们清楚,娘又想夭折不久的妹妹了。大孩就说:“娘,你别哭,我们都是你的孩子,都是你的宝贝!”大孩子身边的弟弟和妹妹也说:“娘,我们乖,我们都是你的宝贝!”
看着油灯下的三个孩子,李传美伸手抹掉眼上的泪,然后摸了一下三个孩子的头,点了点头,流着泪说:“娘不哭了,你们都是娘的宝贝!”
门被推开了,油灯忽闪了几下,孙振海顶着夜色走进屋子,转身把屋门关了。
孙振海是这个家的主人。进屋看到李传美在补衣服,就没说啥,他上前用手逐个抚摸了一下三个孩子的脑袋瓜,然后对孩子们说:“睡吧,都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地呢!”
三个孩子很听话,都爬上床躺好,闭上了眼睛。
孙振海在李传美身边坐下了。李传美补着衣服,问:“今天开会,组织又安排你什么活了吗?”
孙振海想了想,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要不是穆书记带领着咱们减租减息,咱们能有今天?他们天天为咱们办事,图的什么?咱们做人要有良心。你呀,组织上安排的事,只要你能做的,就尽量做好!”
孙振海用手拍了拍李传美的肩,点了点头。他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看了看身边几个孩子,唉了一声。
李传美知道男人心里藏着话,就笑了:“我知道你肯定领什么任务了,是不是不好说?”
一句话打到孙振海的“七寸”,他用手挠着头,嘿嘿笑了。
李传美看了孙振海一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明白?”
孙振海低下了头,说:“自从咱的孩子夭折之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难受。这些天,你的脸上很少见笑色。”
李传美嗯了声,就呜咽了:“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呢!”说着,用手捂了一下胸,“你看,我的奶还没回去呢!”
“谁心里不难受啊!”孙振海长叹一声,“说起来我心里就疼。后来再一想,也许这孩子是跟咱们没缘分。”
李传美唉了一声。孙振海试探地问:“对了,要是现在给你再找一个这样的女儿,你要不要?”
李传美坚定地说:“要,咋能不要呢!可是去哪里找呢?”
听李传美这么说,孙振海心中有数了,说:“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李传美问:“你咋这么说呢?你是想给我说什么事吧?”
孙振海说:“是这样的,咱们的穆书记的夫人张恺大妹子你知道吗?”
李传美点头:“知道啊!你忘了,今年夏天我跟着你去区里送军粮,见过她,这个妹妹人很热情,看我热,给我倒水。我记得当时她还挺着肚子……对了,她的孩子该生了吧?”
孙振海说:“你还记得这么清。嗯,生了,是个女孩。”
李传美一愣,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孙振海说:“我今天开的这个会,就是为这个事。”
李传美停下手中的针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丈夫。
孙振海说:“这孩子出生半个多月了。你也知道,他们夫妇俩这么忙,穆书记在咱双山县委,张恺妹子在区上,再加上现在抗战形势这么严峻,他们夫妇东奔西走的,带着这个孩子的确不方便。”
李传美点了点头:“那总不能把孩子丢了呀!孩子奔着爹娘来到世上一场,这大小是条命。”
孙振海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了,穆书记两口子,离家舍乡来到这儿,都是为了咱们,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孩子带在身边,孩子一哭闹,目标太大,不利于他们夫妇工作。再说了,现在鬼子时时扫荡,白狗子每天到处乱窜,要是被他们碰到了,可就麻烦了!”
李传美点头说:“孩子带在身边,的确是够麻烦的,要是能找个人收养着,就好了!”
孙振海听了高兴地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李传美说:“可找谁养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问:“你说找谁好呢?”
李传美沉思一会儿:“咱们村上,我想了,还没这样合适的人呢!”
孙振海看着李传美,肯定地说:“有!你再想想……”
李传美望着丈夫那欣喜的眼睛,猛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
孙振海点了点头。
李传美指着一旁睡着的三个孩子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要是养,还真是最合适。可是,咱家有这三张嘴啊!”
孙振海说:“有三张嘴怕什么,只要咱们不懒惰,就是再来两张嘴,也能养得起!”
李传美猛然间明白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早就答应组织了?”
孙振海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你答应了,怎么还考验我?是不是不放心我?”
孙振海叹了一声:“你已经替我养了三个孩子了,现在又让你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我心里有点拿不准。”
李传美笑了:“你想得太多了,我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女人,就是为你收干晒湿养儿育女的,你只要认为对的事,我都会支持你的!”
孙振海心里一热,说:“你是个好女人,我能找到你,这是我上几辈子积来的福。”
李传美羞涩地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像外人似的。”
孙振海说:“今天晚上开会,我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你最合适,所以就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了。组织上也考虑了,说你有三个孩子了,把这个孩子接过去,担子是有点重。我就说了,我说我媳妇是个懂道理的人,她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她都会默默去做的。领导说,这样吧,你先回家跟你老婆商量一下,要是你老婆答应了,孩子才能放在你家。”
“所以你才试探我?”
孙振海说出了心里话:“我虽然开会说了大话,其实,我真的还是有点拿不准你。”
李传美说:“你呀,想得太多了,我是那样弯弯绕的人吗?既然你答应了,就让他们尽快送过来吧,孩子多在外面待一会儿,危险就会多一点。”
孙振海很激动:“既然你这么说,我这就去给联络人说,让他们尽快地把孩子送过来!”孙振海说着拉开屋门反身又轻轻关上,走进了夜色里。
听着丈夫远去的脚步声,李传美看着在一头已经睡熟的三个孩子,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宝贝,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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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孩,毛乖乖,你快点到俺家来;又有床,又有被,又有奶奶搂着睡,又有姐姐做花鞋,又有哥哥哄着玩。
——枣庄儿歌《小毛孩》
孩子是在午夜时来到李传美家的。当然,一直到午夜,李传美都没有睡着,她翻出孩子以前的尿布,还有女儿以前穿的小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然后又去烧好开水,擦洗了肿胀硬实的乳房,用手捏了捏左乳,有汁水射出来。虽然自女儿夭折后她用花椒什么的来掐奶,可没有掐住。她暗暗庆幸,多亏没掐住啊!她用手托了托自己沉甸甸的乳房,满意地笑了笑。
夜已经深了,狗吠声听上去尖锐嘹亮。李传美听到门口山路上凌乱纷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忙去打开屋门。开了院门,看到丈夫孙振海和村里的妇女干部李杨氏,乘着夜色,快步来到门前。李杨氏双手抱着孩子,孙振海背着包袱,走在前面。
李传美忙迎了上去,从李杨氏手里接过孩子。孩子睡着了。
李杨氏对李传美说:“妹子,要你受累了!”
李传美叫李杨氏嫂子,她说:“嫂子,你告诉穆书记和张恺妹妹,让他们放心,我和振海一定会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
李杨氏说:“妹子,我代表穆书记两口子对你说声谢谢了!”
李传美看看孩子,满脸欣喜,问:“孩子现在出生多久了?”
李杨氏略一沉思说:“到今天正好十八天。”
李传美又问:“给孩子起名字了吗?”
李杨氏说:“我听张恺妹子说,孩子是在杨岗村出生的,穆书记就给孩子取了个大名,叫穆岗。至于小名,你看着叫就是。”
李传美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就叫孩子岗岗。”
李杨氏说:“你孩子夭折的事,咱们村的人知道的不多。如果要是有人问你,你要想好怎么回答。”
孙振海点了点头,说:“你说的这个很重要,在我决定接收孩子时我就考虑到了,你放心,我就说,当时孩子发热病重,我们以为孩子不行了,就丢到了乱石岗子,第二天一早,去乱石岗子一看,孩子没死,就又抱回家了。”
李杨氏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李传美说:“放心,我们夫妻一定会保护好孩子的。”说着,侧了侧身子,撩开上衣,把孩子的小嘴送到了乳头上。孩子很饿,衔住乳头,用力吸起来。
看着孩子像花朵一样的小嘴,李传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小脸,眼里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兄妹三人醒来后发现家里又出现了一个娃娃,惊喜极了,异口同声地问:“娘,她是谁?”
李传美一边喂着奶,一边平静地说:“她是娘的宝贝,是你们的妹妹。”
“妹妹?”大孩子满脸惊喜,问,“娘,我妹妹没死,我妹妹又回来了?”
李传美点了点头,用手抚摸着大孩子的头说:“对,你妹妹她又回来了!娘的宝贝又回来了!”
李传美虽有乳汁,可是不够小岗岗吃的。一个月以内还好说,过了一个月,岗岗大了,饭量也大了,李传美的乳汁渐渐喂不饱小岗岗了,小岗岗吃不饱就哇哇哭。刚开始以为是孩子病了,可孩子不发热,也不拉稀,孙振海就问怎么回事,李传美说:“孩子的饭量大了,是饿的。”
土山村因为是山地,适合种的作物只有地瓜,但是喂孩子最好是用小米。孙振海就用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地瓜干,找了邻居家的小黑驴,驮到西面的桑村大集上卖了,然后买了一斗谷子。
谷子买回家,孙振海先用石碓窝把谷子的外壳碓掉,李传美又用簸箕把谷壳簸了,最后剩在簸箕里的,就是金灿灿的小米了。
李传美把小米放到黑罐子里,用时,从罐子里取出一把,用锅熬烂了,舀漂在上面的米油汤喂小岗岗。
小岗岗喝了米油汤,乖了,不哭也不闹了。
天越来越冷了,转眼间,风也硬了,里面仿佛有刀子了,天上也开始飘雪花了。冬至这天,夜里鸡叫头遍时,孙振海担着昨晚装好的两袋地瓜干去桑村赶集。家里的谷子不多了,他怕变了天,要是雪封了山,出不了门,就会缺了岗岗的口粮。他挑着担子专挑僻静处走,唯恐遇上巡逻的鬼子。当他挑着地瓜干赶到桑村集时,天已经大亮了,集上人来人往,他挑着地瓜干先去了粮市,把地瓜干卖了,之后去大王粮店买了半小袋谷子,去孙家百货铺买了一斤食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