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无息(中篇小说)
作者: 周海亮1
与周围极现代的高楼大厦相比,那几栋住宅楼就像硬插进去的鸽子笼。可是,鸽子笼才是最先存在的,然后,它们的周边才有了超市、银行、饭馆、酒店、菜市场、幼儿园、更多的住宅楼……它们簇拥在一起,将鸽子笼挤压得摇摇欲坠。
老许已经在鸽子笼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老许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不远处的菜市场。说是市场,完全降低了市场的标准,那里只有十几个摊主,也只有黄昏时候,才在这里摆一会儿摊。据说到了明年,市场就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健身器材的小花园。老许不喜欢小花园,他觉得那东西没用,让城市变得花哨并且吵闹;还有,市场取消了,小陈就搬走了。
小陈在市场卖菜,租住了老许的贮藏室。小陈是山东人,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说话却轻声细语,像个姑娘。他说他没念多少书,又不会什么手艺,卖菜也许是最适合他的营生。他妻子小湛是四川人,身材娇小,五官精致。两人有一个还没上幼儿园的女儿,小姑娘白白胖胖,喜欢学着动画片里的小猪佩奇说话。贮藏室本来就不大,一张床占去一半,另外一半摞着几个卖菜用的竹筐。液化气罐、锅碗瓢盆、玩具、板凳挤在其余的空间,每次他们回来,都需要抬起脚来走路。
老许去过小陈的菜摊,菜不多,却挺新鲜。菜是小陈从郊区农民那里收的,每天蹬一辆旧三轮车,跑十几里的路。老许说,你该去批发市场,不仅便宜,卖相也好。小陈说,农民的菜放心。他说得倒没错,不过他的菜摆在其他人那些肥美水灵的蔬菜之间,没有丝毫竞争力:黄瓜是弯的,大葱又瘦又小,油菜布满虫眼,西红柿虽红却大小不均……小陈也不吆喝,有人转到摊前,他就站起来,说,买菜?来人或许很快离开,小陈就重新坐下;假如来人挑一点菜,小陈就认真地把菜装好,称好,算好钱,抹去零头。如果没有零头,小陈就会搭上一棵香菜或者一小块生姜。小陈说来买菜的都是熟人,这算对他们照顾自己生意的感谢。
老许不赞成小陈这样做,他说一棵香菜或者一块生姜看起来不值钱,但是送得多了,也是不小的一笔费用。再说人都是惯出来的,你越给他们好处,他们的胃口越大。小陈笑笑,逢顾客来了,仍然送。小陈认为老许说得没错,他做得也没错。
自老伴去世,老许就很少下楼。上午他多是塌进沙发里看电视,嗑点瓜子或者啃个苹果。午后他需要午睡,直到下午四点以后才起床。他来到阳台,看老刘老孙老黄老鞠们在凉亭下搓麻将,看孩子们在健身场的水泥地面上踢足球,看远处顾客稀稀拉拉的小市场,再发一会儿呆,或者想想往事,天就慢慢暗下来了。然后老许做饭,吃饭,继续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睡过去。老许上床多是凌晨以后,那时候,他已经在沙发上睡过一觉。
老许多梦,他常常梦回年轻时候。他从单位下岗,在家憋了一个多月,然后决定去卖水果。卖水果简单,又不需要什么本钱。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女儿小梅还没有出生。每天天不亮,老许就去批发市场,蹬一辆旧三轮车,跑十几里的路。待回来,小涓已做好早饭。那时小涓多年轻啊!柳叶眉,樱桃唇,皮肤滑嫩得能掐出水来。吃完饭,老许去农贸市场出摊,小涓将儿子送到幼儿园,然后赶去市场,在老许的不远处再摆一个小摊。两个摊能多卖出去一些,这主意是小涓提出来的。中午两人在市场上随便对付一口,到傍晚,小涓去幼儿园把儿子接回来,她和老许忙生意,儿子独自在旁边玩耍。逢周六周日,儿子便一整天都待在市场,困了就在老许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睡一会儿。数九寒天,儿子包在被子里睡觉,冻得小脸发青,老许用身体为他挡着冷风,鼻子却一阵阵发酸。两次以后,老许坚决不再让小涓来市场卖菜,他说赚多赚少都认了,不能让老婆孩子跟着受苦。
第二年夏天,老许在市场附近盘下一个小吃部。他掌勺,小涓上菜,夫妻店越开越红火,两年下来,攒下一点钱的老许买下了现在这套房子。那时这里还很荒凉,几栋楼房孤零零地竖着,老许总感觉又回到了农村。女儿就是在这时出生的。女儿出生那天,本来艳阳高照,却突然下起了雨。
后来,老许开了一家更大的饭店,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人也越来越老。儿子和女儿先后大学毕业,老许突然觉得以前的各种奔头,都不那么重要了。后来小涓走了,老许便关掉了他的饭店。
2
老许淘米做饭的时候,小陈将门敲开。他拎着一把蒜薹,说是卖剩下的,让老许炒个腊肉。老许接过蒜薹,让小陈去沙发上坐,小陈却站在玄关,说身上脏,马上走。他问老许有没有要帮忙的,老许说,你留下来吃饭吧?小陈说,小湛和闺女还在家呢。老许说,喊她们一块儿上来不就行了?小陈忙说,别别,皮皮会把您家弄得一团糟。他又拘谨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他捎走了老许一天的垃圾。
老许不怕皮皮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每天上蹿下跳,简直能把整套房子拆掉。有时小涓受不了,吼儿子几句,老许就急忙拦着。他说调皮的孩子聪明皮实,咱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学霸。
儿子的确是个学霸,小学到高中,他一直不怎么用功,成绩却很好。他读的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大学期间,仍然是学霸。毕业后他进入一家外企,临过年时打电话回来,说有了心仪的女朋友,并且自己也晋升为公司高层。那是老许最开心的一个新年,除夕晚上,一定要带全家人去全市最好的饭店吃年夜饭。儿子说,你不就是开饭店的吗?老许说,那跟在自己家吃有什么区别?今年咱家就是要铺张浪费一下。那天老许喝了很多酒,小涓却滴酒未沾。她说她胃痛。整个冬天她的胃都在痛,以为是胃炎胃溃疡之类,去小门诊开了些药,却并不见好转。年后老许带小涓去医院,便查出了胃癌。老许感觉天塌了一半,另外一半,用医生“期待奇迹”那句话硬顶着。
小涓动了手术,按时服药,每天期待着奇迹,还是在一年后去世。尽管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小涓走的那天,老许还是哭成了一个孩子。处理完小涓的后事,回到家,老许仍不敢相信小涓就这么没了。儿子给他端来一杯水,让他喝完休息一下,他直勾勾盯着儿子,说,涛子,你以后没有妈了。说完,擦一把泪,却把鼻涕抹了一脸。
小涓死去以后,老许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干脆将饭店转让出去,每天睡觉看电视打发时间。他说小涓走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经商这些年,他攒了些钱,又买下两套房子,他认为这些足以应付他的余生。
老许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饭。晚饭很简单,一盘蒜薹炒腊肉、一小碟咸菜、一碗白米饭、一杯白开水。电视开着,却没有音量。虽然有些耳背,但老许仍然嫌吵,特别是那些弱智并且絮叨的台词、漫长并且重复的音乐、收废品小贩的吆喝声、汽车的喇叭声、女人们的笑声、孩子们的尖叫声……老许不喜欢这些。他知道这些才是烟火气,才是热气腾腾的人间,但他就是不喜欢。电视从他起床就开着,有时他上床休息,里面的喜怒哀乐仍在上演。然而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关掉声音,那些声音让他心烦。
老许就像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年迈的狼。他不想逃离这个铁笼。
很长一段时间,小陈是唯一愿意与老许交流的人,或者说,小陈是老许唯一愿意与之交流的人。虽然小陈不善言辞,可是只要他出现在老许面前,老许就会心安一些。聊什么无关紧要,聊不聊也无关紧要。很多时候,老许觉得自己的语言功能即将丧失殆尽。
夜里突然刮起很大的风,老许去阳台取挂在窗外的衣服,衣服已经不见。往楼下看,黑乎乎一片,看不确切。老许想明天早上再说吧。正想着,有人敲门,从猫眼往外看,小陈站在门口,提着衣服,满脸堆笑。小陈说白天他就见老许挂在窗外的衣服摇摇欲坠,过来送菜时却忘了说,刚才出去看,衣服果然被刮到冬青丛里。老许说,你特意出去捡的?小陈说他住一楼,出门方便。老许让小陈进来,小陈推辞一番,把鞋子脱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摆好。老许说,你穿着鞋进来就行。小陈说,别别,拖地板挺麻烦。
小陈的话让老许心里很不是滋味。小陈说他住一楼,可是贮藏室怎么能叫“一楼”?城市里,纵是一条狗,也不喜欢住在贮藏室。老黄就养过一条狗,平时与老黄挤一张床,老黄待它比待老伴都亲。几年前,老黄的儿子与儿媳回来过年,老黄只好把狗牵到贮藏室——儿媳怀孕了,儿子说狗会影响她肚子里的宝宝。老黄在贮藏室里搭了一个临时狗窝,里面铺上干净的被褥,还放了狗玩具,以便它无聊时解闷。夜里,狗在贮藏室里哀嚎不止,弄得整个小区不得安宁。第二天一早,物业经理老周找到老黄,老黄说尽好话,就差给对方跪下。于是,当晚,老黄也搬了铺盖住进贮藏室,说给狗做个伴儿。那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一人一狗爬上窗户,勾肩搭背,看远方天空里的绚烂烟火。看完烟火,人与狗上楼吃水饺,吃完水饺再回贮藏室休息。老黄与狗很快成为小区居民茶余饭后的笑资,老黄也不计较,儿子与儿媳离开以后,照样与狗称兄道弟,照样每天搂着狗睡觉。
老许问小陈生意咋样,小陈说,老样子。老许说,不想想别的办法?小陈说,反正饿不死,先这样干着。老许说,皮皮越来越大,你的花销也会越来越多,该有个打算了。小陈笑笑说,打算有什么用?既没本事,又没本钱。他说的倒是实话,不过老许认为他缺的其实是动力。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部分人缺乏赚钱的动力,对他们来说,只要温饱,就算岁月静好了。
小陈告诉老许,老黄的狗今天在市场上咬了人。老黄去买菜,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狗就把那人给咬了,要不是老黄把狗拽开,估计那人的一条腿都能被撕下来。
怎么处理的?
赔钱啊!小陈说,这是最起码的。那人还报了警,老黄的狗保不住了。
狗虽温驯,毕竟属于大型犬,物业可以通融,但警察不会。狗被牵走,老黄不是失去他的狗,而是失去他的兄弟、爱人、自我,甚至世界。虽不养狗,但老许理解老黄。
小陈坐一会儿就离开了。他说他不在家,皮皮会害怕的。这一次他把那个狗窝般的贮藏室叫成了“家”,老许的心,又抽搐一下。
小陈没房子,但小陈有家;他有房子,他没家。
那夜老许没有上床。他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然后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了儿子。他知道他在做梦。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愿意醒来。
3
真正让天彻底塌下来的,不是小涓,而是儿子。
因为儿子太优秀了。太优秀的年轻人,容易盲目自信,更容易犯错。
小涓去世一年以后,儿子突然回来一趟,说他想辞职。老许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儿子说他想自己开公司,创一番事业。老许说,不行。儿子说他已经辞职了。老许这才知道,儿子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儿子说他与女友小美开了一家公司,现在公司已经开始运转。老许这才知道儿子的公司已经开了大半年,而他辞职的时候,小涓还没有去世。老许问,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了?儿子说,想跟您……借点钱。
儿子想跟老许借钱,不大不小的一笔。他说公司起步不久,手里的钱周转不开。老许问,之前哪来的钱?儿子说,借的。老许说,你用借来的钱开公司,结果现在借不到钱了,是这个意思吧?儿子说,是。老许将钱借给儿子。一个月以后儿子打来电话,说公司运转良好。挂断电话,老许发现儿子已经将借他的钱打进了账号。
其实儿子开公司,老许内心是赞成的,他认为儿子有这个能力。当初他不同意,不过是因为担心,毕竟做生意有风险,不如有棵大树靠着踏实。既然儿子开始赚钱,剩下的,只能是大力支持了。
夏天的时候,儿子带小美回来,两个人卿卿我我,并主动和老许商量起结婚的事情。他们把婚期定在明年国庆,理由是国庆节凉快,公司的业务应该也会清淡一些,可以顺便出国旅游。那段时间,他们的公司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过年时候,儿子再次向老许借钱,不过这一次,是一笔让老许大惊失色的数字。老许问他,怎么这么多?儿子说,公司出了点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把钱凑上,他与小美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老许不懂公司的事情,不过从儿子的语气与表情判断,问题应该很严重。在反复确定儿子必须凑到的那笔数字之后,他不仅拿出了多年积蓄,并且将两套房子卖掉。
他近乎疯狂的举动遭到女儿小梅的强烈反对。小梅说,我哥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而是赌博了。老许说,如果有办法,他也不会这么做。小梅说,还有你,你也在赌博。老许说,我也没有办法。小梅说,如果你们赌输了呢?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老许说,不会输。小梅沉默很久,说,你答应那两套房子会给我一套的。老许说,现在你哥不是有难处吗?小梅说,那也不能拿我的房子去填窟窿啊。老许说,不是填窟窿,是周转。任小梅怎么说,老许都没有改变主意,只不过,他的心痛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