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悠悠(短篇小说)

作者: 刘畅

赵德方两口子一夜没睡。两个人躲在各自的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四只眼睛盯着屋顶,看那光影从白变黑,又从黑变成白,这一夜又这么过去了。俩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想起哪句说哪句,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仿佛哪一句也是开头,哪一句也能当结尾。

自从儿子去世后,在他们心里,被窝成了最温暖的地方,有事没事就躺进去,与困不困没关系,与白天夜晚也没关系,只要躲在里面,焐热了身子,心自然也会热乎一把。不过,大多时候,他们睡不着的,到了这岁数,觉本来就不多。

可不睡觉能去哪儿呢?

下棋、唱曲、跳广场舞?这些他们都会,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小区后面就有个广场,人不少,大多是厂里的邻居和老伙计,他们现在说什么赵德方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呐,年轻的时候喜欢独来独往,到老了就爱聚堆儿,凑一块儿聊聊谁家的孩子、媳妇,还有那个谁谁谁,也走啦!他也走啦?是啊,刚退休呢,才要享福。说话人的口气里有惋惜,还有兴奋,因为自己活着,活着,就赚了。可不就赚了吗?他年轻时心气多盛,到底没迈过这道坎儿。啧啧,这人呐,活一天是一天喽。说话的人一手拎着一只鸟笼,大摇大摆地走了,兴许,他挂念起了中午餐桌上那二两猪头肉,还有早春鲜亮亮的小柔葱。

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都一样,到了这岁数,也活明白了,什么都是浮云,只有活才是王道。赵德方可不想变成村子里那些老头,冬天挤靠在墙根儿晒太阳,夸耀年轻时候的饭量和力气,偶尔“矬子里拔将军”——有个不一样的,也不过吹嘘自己沾过几个女人。

那帮退休的老伙计也经常在小广场里争得唾沫星子乱飞,为了一步棋、一句话,大耍小孩子脾气,无非是想证明自己还鲜活呢,离“那个事儿”远着呢;如果真离得近了,谁说?谁都不说!说别人容易,真摊到自己身上,有几个洒脱的?

赵德方两口子以前也去聚聚,退休了嘛,没事可做,操劳了大半辈子倒也没亏着,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可以体面地过完剩下的半辈子。儿子在工地上虽然辛苦,但公司离了他还不好转,那工资,一个顶俩,用不着他们支援。多好的日子啊!如今这世道,有吃有喝,日子转得快,一年年的,光阴推着人走。赵德方手中有粮、脸上有光,不显摆,可去那儿一站,从来也没有谁嘀咕他,他知足。

现在不去了。

倒不是因为自己,他还是他,还叫赵德方,还领着退休金,年年不降反升呢。可儿子没了,儿子没了后,从前那些自觉矮半截的人在他面前就立起来了。人家立人家的不假,可是嘴闲不住啊,那些劝慰人的话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赵德方想到这些,头就会不自觉地摇两下。

赵德方不去小广场了,老伴丁玲更不去。现在他俩是一个团体,谁的耳朵灌进点儿风都能传染给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装满了这间房,满得嗡嗡响。

退休后,赵德方和老伴儿积极锻炼,准备看孙子呢,却突然被儿子这事拍在了沙滩上,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老伴儿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半年前,儿子刚结婚那会儿,她头顶可是乌黑的呢,半年过去,一下就白了。老就是瞬间的事,快得如打了春的雪,狗都撵不上。

总不出去也不行,还得活啊。赵德方隔三差五开着他的老头乐拉着丁玲去早市。早市上人多,热闹,车没处放,赵德方干脆坐在车上不熄火,光丁玲下车,简单地买几样菜蔬,做贼似的,生怕遇上熟人。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儿子真的回不来了,赵德方一天掐自己好几遍,他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说没就没了。多好的儿子啊!从念小学开始,就是邻居们嘴里“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以后更是一点儿都没让他操心,踏实能干,年纪轻轻的便成了单位里的骨干,儿子是赵德方的骄傲啊。都说养儿防老,儿子没了,他赵德方的后半辈子塌了天了。

儿媳是个好姑娘,这个进门才半年的新鲜女人,连爸妈都还叫得生分呢,能指望人家给养老送终?儿子在,张明明是你的儿媳妇;儿子不在了,指不定是谁家的媳妇呢。这年轻的女人,还没来得及生下一男半女,说走,抬抬脚的事,正常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赵德方没有资格阻拦,凭什么呢?就凭那十万块钱的彩礼钱,还是给他们买下的婚房?赵德方不是那样的人,房子是自己愿意掏腰包的,彩礼也不是人家要的,是他赵德方情愿给的。多年前,他就为这事绸缪了,咱不准备,难不成让人家女方忙活去?

赵磊走后,赵德方见过张明明两次。一次是葬礼那天,她红妆变素裹,肿着眼皮,哭得稀里哗啦,赵德方和老伴昏昏沉沉的,谁也顾不了谁;第二次是半个月之后,她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来还家里的钥匙。她说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个房子空得慌,她还说,您老有什么需求,随时给我打电话就成。话是客套的话,然而,越客套越冰冷,赵德方知道她还钥匙是真,与他们撇清关系也是真,今天她走出了这个门,就跟他们没关系了。从此,一别两宽。

不见张明明还好,一见,丁玲的眼泪又止不住了。这半个月来,她除了哭就是哭。有时候看见她哭,赵德方也不劝阻了,由着她哭个够;有时候,俩人并排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四只眼睛盯着屋顶,看光影从白变黑,又从黑变成白。睡睡醒醒之间,不晓得哪头是梦,哪头是现实了。

丁玲常跟他絮叨那些邻里之间婆婆和媳妇们的交锋,那种来来回回的拉锯、日复一日的拧巴和较劲,交织出的是彼此的依赖和亲情,那才是一家人该有的烟火日子。的确,那天张明明客套的语气好似刀锋,斩断她与儿子最后的连接了。

去年夏天,汶水县西南突发山洪。一夜之间,汶河水位立涨,洪水如从天而降的猛兽一般,由南到北,万马奔腾,咆哮着,怒吼着,兼并了原来的汶河,吞没了两岸的庄稼、牛羊和房舍。那夜,汶河不再是恩泽两岸的母亲河,它成了人们的梦魇,浑浊的洪水借着惯性,势头越来越猛,不费吹灰之力便卷走了城东最大的桥——汶河大桥。这座东西走向、全长三百多米的大桥,连接着县城与外界,是汶水县重要的交通枢纽。直到如今,人们想起那次百年不遇的洪水,仍然心有余悸。

洪水过后,县里决定重新修整,拆除旧桥残余,拓宽河道,重建汶河大桥。整座桥比原来拔高2.4米,可过水量每秒约多出15000立方米,由东到西共需要浇筑二十八个桥墩,是汶河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赵磊作为工程监理,昼夜跟进,监督、验收,不放过每一个环节。

打桩立桥墩,是整座桥最为关键的环节,因为桥墩关系着整座桥的使用寿命。首先,承重力要强;还要最大限度地减少水流阻力;当然,还要兼顾美观。浇筑到第十一号桥墩时,工地上的振动泵突然出现了故障,大多情况下是泵芯的原因,工地常备替芯,启上泵更换一下就好,这是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事。二十八个桥墩修好,替换的废芯能有上千斤。

一挖斗混凝土从天而降,掠过工人们的头顶,浇灌下来。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停歇,这个桥墩也顺利成型了。

大伙舒了一口气,今晚要好好庆祝一番了,待清点好工具准备撤离时却发现赵磊不见了。工地没找见,工棚、办公室也没有。第二天,他仍然没来上班。玩失踪,可不是他的风格。下午,拆除十一号桥墩的铁模桩时,有工人在桩与桥墩之间的缝隙里发现了赵磊的安全帽,白色的帽子左侧被敲开了一道十几厘米宽的大口子,是个新茬。

大伙惊呆了,立马上报。指挥部派人调取两天来的施工录像,意外发现昨天浇筑十一号桥墩时,挖斗司机疲劳作业,一个没稳住,竟导致最后一斗混凝土在降落时正好扫了一下赵磊的左侧头顶,顺势将人带了下去。当时,大家忙着启泵换芯,竟然都没有发觉。

二十四个小时过去,桥墩早已凝固。拆卸了铁模桩的桥墩,高大、威武,跟另外十个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汶河的水静悄悄地流淌,远处河面上,鸟儿们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有风呼啸着飞过芦苇丛,呜咽着,一股一股吹疼人的耳膜。

日子还像从前,白天是白天,夜晚是夜晚,规律又分明。

关于这次事故县里很快就有了态度,该问责的问责,该道歉、抚恤的,也都有礼有节。赵德方应该得的都得了,他没什么再要求的,家里就剩俩孤老,也着实用不了多少。那天的追悼会上他没能看见“儿子”,倒是见了县里的许多领导,还跟县长握了手,县长一个劲儿地夸赞儿子的精神,说他生了个好儿子,政府不会忘记他。

赵德方像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的,梦醒了,他就成了烈属,他的家就成了光荣之家。他的儿子呢,没了,咋没的?不知道,反正是为人民做贡献。可赵德方就是觉得有个地方不对,拼凑起整个事件的片段来,总有一块在他的梦里浮起来,落不下。

传说神话里有结魄灯,将死者生前用过的东西寻了来,烧给他,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结出一个真人的影子来。

赵德方和丁玲攥着张明明送来的钥匙,打开了新房的门。屋子里一尘不染,鞋柜、壁橱、餐桌……他一件件地看过去,抚摸着。这些家具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如洞房花烛夜被冷落的新娘,完整、生硬而委屈,它们立在这个已经没有了儿子的儿子家,俨然成了一堆摆设。

儿子真的没了。

赵德方两口子又是一夜没睡,两人躲在各自的被窝里,并排躺着,白天新房里的陈设,一件一件,放电影一般在他们的脑海里滚动着。那个崭新的“巢”,还没来得及孕育新生命呢,就坠落了。

赵德方给儿子销了户,户口簿里只剩下赵德方、丁玲,还有张明明。张明明,那个新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可是他们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呢。

“咱俩老了,哪天一蹬腿就过去了,把钥匙给她吧。”

“她再嫁呢?”

“嫁就嫁吧。攥咱俩手里,也带不走!”

“……”

找张明明不难,虽然她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大步迈开,无限延伸过后,终将与他们分道扬镳,人与人、与物大抵如此,一旦擦肩,很难回到原地。谁都逃不出这个宿命。如此看来,丁玲是对的,那些婆媳间相生相克、不眠不休的纠缠里,未尝不是温暖与幸福的所在呢。

张明明在赵德方对面的椅子上一落座,赵德方就把手里的钥匙放在了她面前:“昨晚我们俩合计了,新房子给你吧。我们老了,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只认你这一个媳妇了。”

张明明听赵德方把话说完,又把钥匙推了回去:“你和妈留着吧,他放不下的,是你俩。”两行泪顺着张明明白皙的脸庞滚落下来。

这孩子,还管丁玲叫妈呢,赵德方眼窝一热,又把钥匙推了回去。那些嫁不嫁人的话他说不出,横在他和张明明中间的,还有儿子呢,儿子是桥梁,也是屏障,今天既然决定了把房子给她,那人家以后的事也就与咱无关了。

“赵磊那天……你去过工地,当时的情况,可跟他们讲的一样?”

张明明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

赵磊出事的第二天,工地上的领导就找到了她,跟她讲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她觉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她结婚才半年呢,走在路上,他俩都还牵着手呢。直到工友们把缺了一块的安全帽递到她手上时,她蒙了,这个帽子她太熟悉了,每次赵磊载着她出去兜风,总把它扣在她的头上。

像个锅盔。

像吗?

怎么不像,真丑。

丑也要戴!

你咋不戴?

我头硬,不怕。

……

这个敲裂的帽子,就成了赵磊的衣冠冢。赵德方去公墓祭奠儿子,其实那里面没有儿子,赵磊真正的栖身之所是新汶河大桥,是十一号桥墩。赵德方的心里汹涌澎湃,他不止一次设想过那天的场景,却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令人震惊,他梦里漂浮的那个片段果然不是虚幻,而是提醒他另有真相呢。

“原来公墓里,啥都没有。”赵德方自言自语,“我们给他送去的‘钱’,他都收不到哇——!”

“不是,他有钱花,我去汶河桥下给他送的。”

赵德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块儿去公墓,张明明从来不多言语,若不是今天赵德方问起来,不知道她还准备攥着这个秘密到什么时候。这个年轻的女人,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啊。

事情会过去,过不去的,从来是人心。儿子可怜,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又何尝不可怜?她还多么年轻啊。好在今天过后,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了,终将各归各位,各奔东西。

告别了张明明,赵德方立刻到汶河桥底下转了一圈。崭新的汶河大桥壮观、气派,二十八个桥墩似二十八根擎天的柱子,牢牢地托住桥体,每一根都高大威武。汶河的水静悄悄地从它们中间穿过,似母亲的手抚触着婴儿,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赵德方一根一根地数过去,一、二、三……靠北一排,从东往西,八、九、十、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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