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短篇小说)

作者: 阮红松

为什么要去照看一座空房子?我刚开始没弄明白,到了王府后还是没明白。

第一次到王府,我惊讶得直眨巴眼睛。别墅的模样太怪了,整体布局有点像北京的老四合院(大舅子王山的太爷爷是北京人),建筑风格又有点像老地主的庄园(岗上以前残留着本地一个大地主的庄园遗址,后来被人给扒了)。每间房气势磅礴,又有点像南城的政府大院……后来,当地一个外号“刘大笔”的文人,写过一篇关于别墅的文章,硬是没写明白,差点把饭碗给砸了,说好两千块钱的润笔,最后给了五百。

别墅还没有完工,门窗没到位,整座建筑还是空的。我的职责就是每天到别墅晃一晃,告诉别人,阴森森的大房子有活人。

这么个差事,大舅子每天给我开一百块钱工资。对于一个在文联吃工资的人来说,一月三千元收入,相当有诱惑力。

据我所知,大舅子在老家建别墅,是准备养老了。六十五岁的人了,从官场到商场,折腾得疲惫了,有了收山的念头。于是,一直嚷着要在北京买第三套房子的人,终于将目光放在了王家大屋已经趴窝的老屋上,将之改建成了一座别墅。自己姓王,就给别墅取了个霸气的名字——王府。

“你帮王山去看看房子吧,反正你也闲得慌。”老婆对我说。

我没吭声,脸色有点冷。

“不白看,每天给一百块钱工钱。”

郎舅一场,按理说,照看一下空房子也就帮个忙,路也不远,平日散步的距离。大舅子给工钱,我拿工钱,可见郎舅的关系生分到了何种程度——这么说吧,要不是有老婆这层关系,我和王山吃十次饭喝十次酒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不,我和老婆都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郎舅之间彼此连电话也没留,连微信也没加。这种生疏,不是人为的,是生存状态的一种距离。这么多年,大舅子到我家也不过十次,而且都是有事找他妹子。大舅子是个大忙人,我结婚时,他就是南城某局的局长;我当父亲时,他成了南城的副市长了;我人到中年了还在一个闲单位,刚指望他想点“办法”时,他却到号子里喝风去了。出来后,就更见不着人了,在我老婆的嘴里,他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武汉,一会儿蹦跶到西安去了……

大舅子的身份,也开始在我脑中模糊,有几年是什么公司的顾问,有几年是什么公司的副总,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公司……总之,一个坐过牢的人,混得比当年当副市长还忙,还风光。我曾设想,如果我蹲过号子,出来后大概率是在南城的胡同拣破烂儿。

大舅子在老家建别墅,我也一无所知。老婆感觉这事告不告诉我无关紧要,因为强大的王家,基本上不需要我微不足道的关心。

今天,王家终于需要我了,看一座空房子。

我本打算讲点情操,白帮忙,不要工钱,想到王山连朋友也算不上,工钱的事就默认了。

每天黄昏是我散步的时间,现在有了差事,就从城东的家里出发,步行八里多地,到城郊的王家大屋。平日为了减身上的泡泡肉,也不只走这点路,兴致好的时候,可以绕着公园的大湖走十几圈,相当于十几里地。

王家大屋,是个带有家族特色的自然村,村民基本都姓王。有一阵子这个村快消失了,没几户人家了,近些年突然又兴盛了,兴盛的标志是一座座家居楼从烂房子间拱了出来,像春雨后山上乱草堆里生长出的肥大鲜艳的蘑菇。王家大屋的后人发迹了,不约而同地将财富往老家搬。楼房的建筑档次一年又一年地刷新,村东那家当年花五十万起楼,村西这家过两年花一百万起楼,现在,王山干脆花一千万建别墅。在民间修撰的王氏族谱中,王山也算个人物。从大明朝算起,南城王氏一脉,以官家为大,也就出过一个县令,而王山当过县级市副市长,又富甲一方,显然压过老县令一头。

今天的王家大屋,高楼林立、山清水秀、环境优美,虽说仍然人迹稀少,外观的兴盛却夺人耳目。南城休闲一族,经常到此一游,拍照发抖音,炫耀自己的家乡。

我也曾想为王府拍一组照片,发朋友圈,一想到王家对我的冷漠,实在觉得无趣,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有时站在岗上看一下王府,有时跑到王府里面去看看。主要查看建筑有没有人为的损坏,比如被人撬走一块石英贴墙或一块云南大理石台阶,或者挖走院子里种植的奇花异草……也就是看一看,就交差了。真是缺了什么,我除了报告,也没有办法。好在现在的人眼高手低,还真没有损坏或缺少什么;再说,村子里实在太冷清了,偶尔看到个人,都会吓我一跳。我曾做了个测试,用小石头将一百块的钞票压在王府内一处门槛上,第二天去看,钞票还在。我对自己的差事,就更放心了。

但是清闲的日子没过多久,出事了。

一群乞丐硬生生闯进了王府,不,住进了王府。

这事被发现,让我冷汗流了一背。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我才发现大舅子在王家大屋另外留了眼线(好像是大舅子的一个本家)。他告诉我,一群乞丐夜里经常住在王府。而我每天黄昏去,天一黑就走了,从没有留意,空房子里有没有人停留过(停留过也正常,路人进去瞧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跑进一群乞丐呢?我有点蒙。

南城的城中心已很少看到乞丐了,偶尔会在长途车站或者城郊的小餐馆发现。到车站出行,或在候车时溜达,冷不丁就有人往面前一跪,喊大爷,若不给他点他就跪着,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于是就掏口袋,寻一点零钱,给了,乞丐也不管多少,站起身就走,很匆忙的样子,转眼就跪在身边另一个人面前了。在小餐馆吃东西也会遇到乞丐,有时是老年人或残疾人,也有半大孩子。端个碗,碗里各样零钞都有一点,这里的乞丐不乱叫大爷,含糊不清地呻吟着,低沉而轻细,如寒夜的猫叫。如果没反应,就用碗小心地碰碰,不讨到回应不罢休。第一个来,人还有点同情心,多少给点,若来的人多了,就让人心烦,冷着脸不理,用碗碰,也铁石心肠,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从没想过会和乞丐有故事,在这个做梦都在赚钱的年代,没钱的人,被关注度实在不高。

那是一个雨天的夜里。雨从下午开始,一直下到黄昏,所谓秋雨,有点缠绵,像拧不干的拖把。夜里八点多,雨停了一会儿,我决定去王府抓现场。人到中年,一直活得很 ,为了有效果,我理了个光头,穿了一身牛仔装,戴上大蛤蟆镜,考虑到面对的是弱势群体,没带武器(原计划带把马刀防身的)。

我到别墅的时候,老远就发现院里透出光亮。别墅的院墙只有一个进出口,我在院门处用几根绳子绊着,纯粹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行为。里面的房子,房门几乎全部洞开,偶尔有野鸟栖落寻食,留下一点鸟屎,连野狗都不进。

平日我进院子,直接从绳子的缝隙处钻进去。估计乞丐也是这么做的,因为绳子还保持着原样。

客厅里烛光通明,喧哗声老远就能听见。我站在屋外观察了一下,屋里有七八个乞丐,有老有少,全是男人。他们正围坐在地上,在吃饭。地上铺着一块油布,油布上立着几块瓷石,上面安放着几根蜡烛,摆着几碗菜、一大桶饭,还有一个酒器。乞丐们吃着喝着嚷嚷着,气氛十分火爆。

我寻思着怎么跟这群人打交道。

屋里有个乞丐发现了立在门外的我,发出了一声惊叫,冷清的夜里,有个人出现在别墅,让乞丐很意外。

屋里立马就安静了,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是别墅的主人。”我站在窗外高声叫道,有点虚张声势,也有安抚的意思。然后,我迈着“主人”特有的威严而自信的步伐走了进去。

乞丐们一直注视着我,不吭声。

我一边绕着乞丐们走,一边像领导视察一般观察着他们的“盛宴”:一碗油炸花生米、一碗卤豆腐干、一碗熟盐蛋,还有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好像是卤的什么肉。饭是用餐馆里的那种一次性塑料桶装着的,盛酒的器皿是一只大矿泉水瓶。乞丐们的晚餐有点像工地的简餐。

有个瘦长的老乞丐走出人堆,对着我点头哈腰:“吵闹了。今天是我七十岁生日,大伙借您的地方聚聚。”边说话边从脏得不可思议的怀里掏东西,像老太太掏钱包一样不利索,掏出的是一包烟,撕开便给我发烟。是那种十块钱一包的湖南烟,臭大街的牌子,我平日不上班时躲家里抽的那种,在乞丐手里,估计算拿得出手的高档烟。烟已经凑到我眼前,不敢接,烟没问题,老乞丐的手太脏了,松树皮样的皮肤,脏到皱褶里去了。

他仍不依不饶地塞,乞求般地塞,挡不住,我只好接住,夹耳根边。见我接了烟,老乞丐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

人家过生日,是喜事,我不好再板着脸了,咧开嘴挤出一点笑容。

“您放心,咱们住两天就走。”老乞丐说,嘴里还含着一口菜,回头瞧了瞧一片狼藉的场面,咽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走时,一定将您的房子收拾干净。”

我搔着脑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老乞丐说话的时候,乞丐们诚惶诚恐地听着,没人吃菜,也没人喝酒。看得出,这是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如果谈崩,老乞丐一声令下,大伙有可能会一拥而上揍我一顿。当然,老乞丐承诺把房子收拾干净,我是相信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弱者的承诺比强者的承诺含金量要高些)。

“您吃了吗?”老乞丐问。

我点点头,取下耳根夹着的烟,点燃,觉得没必要再待下去,挥挥手,退出了房间。身后重新响起欢声笑语,像寻常百姓家有喜事那种。

我忽然就想起了杜甫的那首什么诗,在走出别墅时突然有了情怀,没什么大不了的,空房子有人歇脚,很正常。

外面,雾气浓重。

两天(按他们住进别墅的时间算,应该是四天)后,那群乞丐走了。其间,我再没到过那里,我认为别墅住着一群乞丐,算是有人照看了。我说过,我相信弱者。两天后算准时间到别墅检查,发现乞丐住过的地方,果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院里院外都没发现他们的生活垃圾,肯定是他们拎走了。

事后,我本来想写个生活笔记发朋友圈,怕大舅子看见会不高兴(他已经加我微信了),忍住没发。

时隔不久,别墅又住进了一对老夫妻。

这让我很为难。大舅子请我照看别墅,除了怕人破坏或者偷窃(概率很低),另一个,就是不让闲杂人等进出,带进“不干净”的东西。南城人迷信,新房子不能坏风水,大舅子更迷信,更讲究。

乞丐已经让我破了一次例了,类似的情况不能再发生了,否则,我每天一百块工钱,拿得亏良心。

老夫妻是山东济宁那块儿的,都六十开外了,大老远跑这儿来,不是乞讨也不是旅游,找人呢。孙子玩网络游戏烧钱,欠下十几万网贷,大人一直教育,一直劝导,一直忍耐,这次来了一次硬的(揍人了),孩子就跑了(现在的孩子像一块豆腐,掉灰里后拍不得打不得,脆弱着呢)。

一跑就再无音讯,现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找孙子,分两班,在全国找。这对老夫妻是爷爷奶奶,从很体面的单位退休的,在地方有头有脸,现在被孙子整得没头没脸了,风餐露宿寻了半年,跟乞丐差不多了。这不,只要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胡乱住几晚。

刚开始是有线索有目的地寻,后来就没线索没目的地盲寻了,明知希望渺茫,悬着的一颗心,落不下,吊着的一口气,咽不了。

我那天到别墅巡视,发现冷清的空房子忽然热闹得像开会,院里院外都是人,我的脑子立时嗡嗡响,以为别墅垮了或者失火了。我跑掉一只鞋,冲到人堆里,才发现这群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正围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一脸风尘一身疲惫,人都憔悴得脱了水似的,但精神很好,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正跟人群比划交流着。院内也站着不少人,都在议论感叹着。

别墅主卧的房间墙角处放着两个吓人的蛇皮大包,别人送来的棉被和各种食品堆在房间门口。我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失语了,如果我坚持撵人,不仅会犯众怒,也会遭天谴。

我甚至没有表露身份,就很快加入到那堆人的讨论之中。

那个十五岁的孩子是去上早自习的途中出走的,当时留了张字条在床上,说不上学了,要出门打工还债。身上没钱,也没联络工具(手机早被没收了)。亲人们分析了上百遍,认定打工的可能性有,但概率很小。孩子还小,没人脉,没特长,没社会经验,也吃不了苦。投亲靠友也许有口饭吃,单打独斗基本上没希望。

最后的结论,孩子很有可能流落异乡街头了。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跑遍了整个山东,又跑了大半个中国,举着孙子的照片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小乡镇扒拉。家里的亲人也没闲着,利用网络平台搜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