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二奎(短篇小说)

作者: 解永敏

1

刚刚入冬,天上就下起了雪。雪花很大,飘飘洒洒,漫天飞舞,一小会儿的工夫,田野白了,村庄白了,苇子地白了,行走着和没有行走着的人也都白了。

二奎的羊群早已经白了,即便是不下雪,二奎也会身处在一群绵柔的白色里。

二奎和他的羊群,最想去的地方是苇子地。虽然这个时候,苇子地同样被大雪覆盖,看苇子不再是苇子,看苇坑不再是苇坑,看苇子地边上挺拔的两排杨树,好像也不再是杨树了,一切都成了白色,白色是二奎眼睛里世界的颜色。

二奎和他的羊群,还是十分乐意在这样一个时刻去苇子地的。

二奎有十二只羊,十二只羊里有八只山羊和四只绵羊。二奎最愿意和四只绵羊中的一只说话,那只绵羊是头羊,个儿大,身材魁梧,还有两条弯弯的大角,除了一只和它个儿差不多大的山羊,其他十只羊都喜欢听它指挥。因此,二奎就特别愿意和这只长着两条弯弯大角的绵羊说话,他一和这只绵羊说话,心里就特别舒坦,浑身就特别有劲。

二奎,你放的羊再不增膘,过年就把你杀了吃!二英说。

你多长个心眼儿不行,非要去苇子地里放羊?大奎说。

在苇子地里放一年羊也长不了几斤膘,你就是一个傻子哩!二英说。

二奎够努力了,你们瞎咋呼啥?大英说。

大英是二奎的大姐,二英是二姐,大奎是哥。每每二奎赶着羊群走出家门的时候,他们都会有这样的一番说道。二奎听到这样的说道,心里憋屈得厉害,他在心里说,不去苇子地去哪里?去了其他地方,羊啃了人家的麦苗,你们不还得熊俺?没治了,你们没治了,还是俺的羊有治!

二奎穿件单薄的黑夹袄,双手抄在袄袖里,瘦削脸,紫嘴唇,说话时有点哆哆嗦嗦。

二奎一直心烦,心烦有两个姐和一个哥。他总在想,父亲要是就他一个儿子多好,也不会有那些令人心烦的说道。

父亲让大奎专心念书,说念好了书可以当大官,而两个姐和二奎,父亲都不让念书,只让在家里做活儿。二奎的活儿就是放羊,每年放出一拨一拨的羊,这拨羊杀肉卖了,父亲再给他买来另一拨。二奎记得,自己已经放出三拨羊了,今后还要放出几拨,他说不清。

因为放羊,二奎被家人熊过来熊过去。他甚至想,有人生下来就是给人熊的,有人生下来就是给人夸的,比如大奎,虽然只大他两岁,可人长得有模有样,在学校里学习好,家人们都夸他,夸他时也就都熊二奎。父亲说,看看你哥,再看看你,一样的种,咋就长不出一样的苗呢?二奎听后很生气,但只能在心里埋怨父亲下错了种。

二奎已五天没被家人熊了。这五天他不想回家,想和羊们在苇子地里过夜,可又不行,父亲会揍他,二奎怕揍。有时候,二奎不想放羊,也想上学念书,把话说给父亲听,父亲很不待见,说你那破耳朵,老师讲什么能听见?别浪费钱了,每年放上几拨羊,还能给家里增加些收入!

五天没挨熊,二奎心情很好,想起收音机里听过的评书《大将军》,便感觉自己在羊们面前举起鞭子时就成了“大将军”。

有了大将军的感觉,二奎就对赖子说,你成不了大将军,你的羊不够数,就那几只羊,没有千军万马的样子!

赖子说,你也成不了大将军,你那些羊也不是千军万马。

赖子是头天下午对二奎说的。赖子一说,二奎心情就不好了。

二奎想骂赖子,可二奎没敢,赖子比他大几岁,个头比他高,虽然赖子一条腿瘸,可赖子劲大,两人打架二奎总吃亏。

赖子也是个羊倌,他有六只羊,比二奎少一半。

赖子一见二奎像指挥千军万马一样指挥十二只羊,就非常生气。赖子一生气,就开始骂二奎。赖子说,二奎指挥的是乌合之众,二奎就是个没屁眼儿的“实腚子”。

二奎听到赖子的骂,就挥动着羊鞭,和赖子打在一起。

二奎和赖子打过架,还依旧像好朋友一样说话。

这一天,漫天飘雪,二奎比赖子早到了苇子地。二奎到苇子地好大会儿,抬头朝远处的村庄张望,依然不见赖子的影儿,二奎便骂赖子是个大懒蛋。

赖子,你个懒蛋!二奎说。

赖子这个懒蛋,咋还不来?二奎说。

二奎说的时候,赖子没听见,二奎那只长着两条弯弯大角的绵羊听见了。绵羊抬起头,望了望二奎,又望了望飘舞着大片雪花的天空,咩咩叫几声,朝苇子地里钻去。这时候,赖子到了。赖子赶着六只羊,六只羊像六匹气宇轩昂的马,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带起一阵风。

你个懒蛋,咋才来?二奎说。

你不也刚来吗?赖子说。

俺早来了。二奎说。

看你那羊,个个饿得往苇子地里钻,还说早来了呢!赖子说。

二奎和赖子一说话就骂,你骂我,我骂你,你骂羊,我也骂羊,骂来骂去,一上午也就过去了,羊也就吃饱了。然后,他们一起赶着羊,呼啦啦往家走。但今天,转眼就到了中午,他们的羊还都没吃饱,钻进苇子地里不出来。尽管二奎打了好几声口哨,赖子也打了好几声口哨,羊们却没听见似的,在苇子地里吃得欢。于是,二奎又和赖子骂上了。

二奎说,赖子,你的羊咋老和俺的羊抢草吃?

赖子说,你扯球蛋!俺的羊不一直这么吃吗?又不是今天刚这么吃。

二奎说,原来你只有两只羊,现在咋又多了四只羊?你羊少时苇子地里草还多,而今你羊多了,苇子地里的草可不多了。

赖子说,那四只羊是三叔家的,让俺一起放,年底卖了给俺买件羽绒服。

二奎说,为一件羽绒服,你就把你三叔的四只羊全赶来抢草吃?

赖子说,你也不看看现今是啥季节,冬天,知道吗?下雪的季节!下雪的季节根本没有草,羊们吃的是干苇子叶,干苇子叶不经吃,也不顶食,羊们当然一时半会儿吃不饱,连这都不知道,怪不得是个残废!

赖子的话二奎没太听清,但知道赖子在骂他,便挥挥羊鞭,说,你难道不是残废?腿瘸得像个脑血栓!

赖子说,你聋得也像脑血栓!

2

对于脑血栓的说法,二奎和赖子其实都不明白是咋回事,他们只是听村里的胡能吃说,得了脑血栓,身上的血管就得被栓住,栓住腿上的血管是瘸子,栓住头上的血管是傻瓜,栓住脖子上的血管就没法动了,天天躺在床上当猪养。

每每看到赖子瘸着一条腿赶羊,二奎就忍不住骂,赖子脑血栓哩!

二奎的骂不让赖子听见,赖子听见就骂他残废。

二奎最怕人骂他残废,曾无数次对赖子申辩,俺不是残废,俺咋是残废呢?也就耳朵背点。赖子听他这样说,也称自己不是残废,虽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有那么一点儿瘸,可耳朵好,天上的鸟儿轻轻说话都能听得清。

二奎说,你只有一点瘸?可劲地吹吧!

赖子说,老子喜欢吹!

胡能吃关于脑血栓的话,二奎和赖子都相信。

虽然胡能吃快四十岁了,好吃懒做没娶上媳妇,但他每次说过的话都很准。比如,他说村长胡山和顺子媳妇相好,后来证实真有这回事;比如,他说赖子哥哥疤瘌头是小偷,虽然赖子说他哥从来不偷,但是两个月前,疤瘌头晚上偷偷把邻村供电线割了,送到废品收购点卖了八百块,被公安逮去判了三年刑;再比如,胡能吃说二奎家对门闺女小娥肚子很快就得胀起来,没出三个月,小娥肚子真大了。二奎怎么看小娥肚子都像顶着一个锅盖。小娥被她爹打了一顿,嫁给了二百里外的一个五十岁老头儿。二奎和赖子说可惜,小娥刚二十岁,咋嫁给五十岁的老头儿呢?

放羊时,胡能吃还告诉他们,都是村长胡山作的孽!

胡山不是你叔吗?二奎说。

你叔做这事,证明你家族里没好人。赖子说。

咋能乱联系?胡山是俺叔,可俺叔啥事向着俺?胡能吃说。

胡能吃太好吃懒做,这么多年只养了一只羊,还经常和二奎赖子一起放。赖子说,胡能吃你光能吃了,养这么一只破羊,俺和二奎都替你丢人!二奎也说,对,俺和赖子替你丢人!但不管赖子和二奎怎么说,胡能吃依然放他那只羊,依然很能吃,帮谁家干点活,准在人家家里吃两顿饭,每顿必定要吃六个馒头,喝三碗稀饭。

这个下雪的上午,胡能吃没来放他的那一只羊。赖子说,是去谁家里吃了吧?二奎说,没帮人家干活,谁让他吃?一准儿是在家睡懒觉,那只羊早晚饿死!

因为冬日的天空与大地苍茫的色调相近而没有太大反差,所以天与地之间分野不明,天显得低了许多,这使原野看起来开阔一些。

二奎望着开阔的原野,有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头上,冰冰凉,他吸了一口冷气,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把目光盯在苇子地上。

一个上午转眼过去了,二奎和赖子的羊依然在苇子地里吃着。二奎有些不放心,他不再和赖子斗嘴,也像羊一样钻进苇子地,并敞开嗓子在里面大声喊。

咩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咩——

二奎学着羊叫,但没有羊往他跟前跑。往日里,他只要这样学羊叫,或打上几声口哨,羊们立马会呼啦啦跑到他跟前。然后,他挥起鞭子,喊一声走喽,羊们便呼啦啦跟着他往家走。但今天,二奎学羊叫白学了,根本不起作用,二奎就冲着苇子地里骂。

二奎骂,奶奶个球,老子是大将军哩!

二奎又骂,一个个小兵卒,得听大将军的哩!

二奎的骂声不大,但他相信羊们一定听得见。他对赖子说过,自己的羊耳朵奇灵,比他的耳朵强太多。对了,今年十二岁的二奎是个半聋子,他的耳朵有点管用,也有点不管用,有时候听得见声音,有时候听不见声音,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他爹说过,他小时候得过脑积水,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给家里拉下一屁股饥荒,却没好利索。二奎耳朵说不管用就不管用,鼻子和嘴巴也有点儿歪。如此,赖子才一次次地喊他残废,尽管他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可他“残废”的名号不仅在赖子嘴里响,在村里许多人的嘴里都很响。

3

二奎与村长胡山相遇在冬天的苇子地里。

晌午过后,雪突然就下来了。二奎说不清,他相信村长胡山也说不清,雪为什么说来就来,说停就停呢?

二奎赶着他的羊走进苇子地,他的左侧长满苇子,右侧长满苇子,后面和前面也长满了苇子。二奎情不自禁地感叹,苇子好!苇子真好!

好个屁!

说这话的是村长胡山。

胡山和二奎很突然地相遇在了苇子地里。

苇子地离村子不太远,但也不太近,差不多有二三里的距离。村里人说起苇子地,都说“二里半”,看到二奎和赖子放羊归来,都会问,又去“二里半”了?二奎和赖子也就回答,是,去“二里半”了。

“二里半”成了苇子地的代名词。苇子地处在黄河滩上,往南走不到一百米就是浩浩荡荡的黄河。夏天或秋天,那里俨然是一片十分浩淼的湿地,到处是苇子,苇子下面到处是水,水虽然不怎么深,只到膝盖处,但还有脏脏的软软的黑紫泥,人、羊还有其他动物在那样的季节里都不能走进去。而到了冬天,情况就不一样了,黄河里的水小了,苇子地里的水一点儿也没有了,湿地也不是湿地了,成了一片浩浩荡荡的苇子林。这样的季节,特别是下过一场或几场大雪后,天寒地冻,其他地方一点草也没有,“二里半”却有着很多草。当然,各种各样的草都已经干枯,和苇子叶缠绕在一起,纵横交错地铺展着,迎接二奎、赖子和他们的羊到来。对了,有时还有胡能吃的羊。

胡能吃说,苇子地是个好地方,在那里放羊,羊吃饱了,人也就吃饱了。

胡能吃还真是比二奎和赖子能,他去放羊时,手里总提一把不大的铁铲子。羊吃草时,胡能吃就用铁铲子刨苇子根。他刨出来的苇子根嫩嫩的、白白的,看上去很喜人。他将刨出的苇子根用手一捋,放进嘴里嚼。他嚼着嚼着,便有一股浓浓的苇子汁顺着嘴角往外流,一会儿就流满了他的腮帮子。二奎说,这玩意儿好吃?胡能吃说,这玩意儿很好吃!赖子说,这玩意儿什么味?胡能吃说,这玩意儿是甜味!二奎说,甜个球!这东西只能喂羊喂猪。赖子说,怕是俺家的猪也不吃哩!胡能吃说,怪不得你们两个是残废!这玩意儿叫苇笋,不仅能生吃,还能放上肉炒来吃,香香的、甜甜的,上等的宴席上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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