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短篇小说)

作者: 黄丹丹

曹晔听到那阵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门口停下,接下来,伴着窸窣声,一个烟熏嗓子清了清喉咙后说:“开饭喽!”曹晔看了一眼手表,饭送得很准时,上午七点整。这是他隔离以来吃的第三顿早餐,这三顿早餐的开饭时间都精确在早七点。

曹晔应了一声,翻身下床。床是一米宽的木板床,一层薄薄的空调被上覆了一层硬硬的棉布床单,床单是新的,铺之前也没经过水洗。曹晔等那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打开门,弯腰从门口的地上拿起一个袋口扎得紧紧的红色塑料袋。他关门进屋,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不用打开看,他也知道,袋子里面装的是两根油条、一个糍粑、一个茶叶蛋,外加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饭盒里的绿豆稀饭,稀饭里也许会有两块煮得稀烂的南瓜,也许没有。

一天二十四小时窝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吃,这待遇让每两天就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班的曹晔感到奢侈得有点令人坐卧不安。这会儿,曹晔还不觉得饿,他把盛稀饭的饭盒盖子打开,将空调的风向调成上下扫风,这样,悬在床头的空调正好把凉风送到床头柜上,可以把这碗稀饭吹凉。他起身,站在窗前,北窗外是开始抽穗的稻田,一块又一块绿色的稻田无声地延展成一片绿色海洋。晨风里,青绿的秧苗犹如身姿曼妙的舞者在随着韵律摇摆,仿佛知道远处的那栋楼房的二楼窗口站着观景者——它们好久都没有被人如此欣赏了。曹晔出神地望着眼前那起起伏伏的绿色波浪,以及闪耀在上面的光斑。才早晨七点钟,阳光锐利的剑芒已经在四野里布下了刺眼的光阵。

空调突然发出“吱吱吱”刺耳的杂音,将曹晔的注意力从窗外转移了回来,空调出风口的挡板无力地震颤着,显出不上不下的尴尬。他抬腿站到床上,伸出他长臂猿似的长胳膊抬手轻轻把挡板往上一递,空调便乖乖地不吱声了。“哎,有劳啦!”曹晔对空调说。然而他并不确定这句话到底只是在心里想的,还是已说出了口。被隔离的这三天,曹晔感觉自己像个君王一般,独自占领了这栋有着六十个一模一样隔离房间的两层楼房,唯一与君王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没有簇拥他的臣子、奴仆与嫔妃。他是一个不统治任何人的君王,他占领一栋房子,拥有一方田野,以及田野上方窗内视野可及的天空,还有不时从他的窗口掠过的鸟雀、蜂蝶、蜻蜓、飞蛾,甚至,还有久违了的萤火虫——那晚起夜时,他无意望了一眼窗外,居然发现了一簇簇移动的光影,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是萤火虫!当时,他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么刚才,他肯定也是把对着空调讲的那句“有劳啦”说出了声。曹晔突然想到了爷爷,记得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他常听爷爷自言自语地说话。此刻,他才明白,人之所以会自言自语,是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自言自语恐怕也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因为如果不这样,一个人的语言功能就会因为没有对话者而丧失。想到这儿,曹晔突然“嘿嘿”笑出了声,他笑自己也会因为无聊而胡思乱想,恐怕胡思乱想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想到这儿,曹晔摇摇头,决定不再继续自己的无聊联想了。他坐在床边,开始吃早餐。

刚吞下一个茶叶蛋,手机就在床头柜上震动了起来。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按了接听键,一个女声带有一丝犹疑问:“请问是曹晔吗?”

“你哪位?”曹晔以一种本能的职业警觉回问。

“我是隔离点的医务人员。今早你的体温测了吗?多少度?”女声听起来,显得略有些慌张。

“六点半时测的,正常,三十六度五。你们换班了是吗?”曹晔说完后悔了,最后那个问句应该是留在心里的,结果又被他脱口说出。对方回了个“是”,又慌里慌张地道了声“再见”,便匆匆挂了电话。

把手机放回原位后,曹晔继续自己的早餐。稀饭已经不烫了,温热的口感正适宜大口去喝,虽然他希望面前有碗加辣的牛肉汤,但没有也罢,他认真地把稀饭喝了个底朝天。“浪费就是犯罪”——这句话已经被爷爷镌刻在他的心上,以至于他这个九零后的年轻人身上有着令人费解的俭朴。他用的还是五年前刚入警时换的那个手机,在那之前,他只用过两个手机。第一个手机是2003年到爷爷家之前,他妈留下的一只白色翻盖的TCL手机。妈妈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曹晔已经很少想起妈妈;第二个手机是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向爷爷报喜时,爷爷揣着钱领他去街上的移动公司买的一款智能手机。曹晔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在手机上登录自己的QQ账号时的激动之情。那之前,他只有在偶尔去网吧上网时才能登录QQ,在她的对话框里写下大段大段的留言。对方也是,家里没有电脑,且父母管教严格,不许她随便去网吧,只允许她在需要上网的时候,由大人领着去她爸办公室上网。怎么又想到她了?曹晔将实在吃不下的半截油条放在敞开的塑料袋里——等晌午时饿了再吃。接着,他把一次性饭盒、蛋壳等丢进垃圾桶,然后开始准备给房间进行常规消毒。

就在曹晔走进卫生间消毒时,急切的敲门声传进他的双耳。他放下消毒剂,走出卫生间,冲着门说:“你好!”门外传来因隔着口罩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的声音,但曹晔还是听出来那是刚才打电话询问他体温的女声。她说,刚才打他电话他没有接,所以她直接上来了。他已经隔离了三天,按照规定,今天需要再做一次核酸检测,请他开门配合。

曹晔打开门,把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医生让进了房间,然后按照她的要求,配合她完成了核酸检测采样。曹晔正为采样时遏制不住的恶心感到羞愧,并以低头咳嗽来掩饰时,医生已经收拾好转身离去了。曹晔惊异地发现,医生走起路来微跛的样子很像一个人。一个十几年前的同学。并且,这里恰恰就是他们共同的母校。没错,这个隔离点正是曹晔就读过的向义中学,那时它是一所有着九个班级的乡村中学。

那天夜里被救护车送至这个隔离点的时候,曹晔就有点发蒙,隔离点怎么会设在这儿?这不是他曾经度过一年不愉快时光的学校吗?时光追溯到2003年。那年的春季学期,爸爸把曹晔送到乡下爷爷家,妈妈走了,他一个人没法带他。“爷爷家就挨着学校的院墙,干脆去爷爷家读完初中再回城吧。”爸爸对曹晔说这话时,曹晔没吭声,算是默认了爸爸的决定。妈妈的去世让曹晔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长到十二岁,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爸爸的身影,脑海里全是妈妈:妈妈送他上学、接他放学、带他去游乐场、给他做好吃的……爸爸是个公务繁忙的警察,在家里常常缺席,偶尔见到他,也总是爱虎起脸让曹晔把作业拿来让他看看,曹晔可不想跟着这样无趣又严厉的爸爸生活。那就去爷爷家好了,虽然爷爷家住在农村,但爷爷总是笑眯眯地一口一个大孙子唤他,每次见面,爷爷都要往他口袋里偷偷塞好多钱,还让他不要告诉他爸妈。曹晔买变形金刚花的都是爷爷给他的私房钱。

真正到了在爷爷家住下来,曹晔才发现,爷爷家没有抽水马桶,上厕所要到又脏又臭的茅厕——院子外面那间用碎砖砌了三面墙、用蛇皮袋当门的小棚子。茅厕外观很寒酸,内环境就更别提了,曹晔伸头探脑看过一眼,两块窄长的木板架在一口埋在地里的大缸上,那木板是供如厕的人踏在上面的,曹晔觉得自己压根儿没法稳当地站在上面,于是他憋了三天没去大便。至于小便,作为男孩子,趁人不备就在野地里解决了。在爷爷家过了一个礼拜,直到学校开学,爸爸也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来送他去上学,而是打来电话说,他正在外地抓罪犯,让他和爷爷一起去报名。爷爷带曹晔去学校找到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是爸爸的中学同学,他把曹晔领进了初一(1)班的教室。讲台上站着一位扎马尾辫的女老师,她环顾了一下教室,便喊了一个学生的名字,让他到后排去,然后让曹晔坐在了那个男生的位置上。

在曹晔的记忆里,2003年的大事记上写着妈妈去世、转学和“非典”三件大事。印象中,开学没多久,学校就因为“非典”放假了。在爷爷家,每天守着那台只能收五个频道的电视机,听着新闻联播里播出的“非典”的死亡人数,曹晔想,那些死亡的名单里,一定有很多当妈妈的人,那么她们的孩子也和自己一样,成了一根可怜的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那是妈妈教他唱的歌,每天晚上睡觉前想妈妈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悄悄流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唱这首歌。爸爸直到儿童节才赶来,带了一堆他并不爱吃的零食。令曹晔不开心的是,爸爸居然在上课时来到教室门口,不仅喊了他的小名“大宝”,还问老师王小亚是哪一个。

王小亚是个跛脚的女生,和刚才给他做核酸采样的医生样子有点儿像。曹晔现在想不起来当年他拼命和同学打架的具体原因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和王小亚有关。

住进来的第一天,曹晔就仔细地观察了这里的环境,并和记忆中2003年他曾读书的校园做了对比。他一眼就认出自己住的这间房是当年初三(1)班的教室。王小亚要是在那所中学继续读下去,升到初三,他就会坐在这间教室里。想到这,曹晔又像办案时寻找蛛丝马迹一般细致地查看墙壁,看了一会儿,他不由笑出了声。都过了快二十年了,难不成这墙壁上还有当年那群混小子们写的“大宝和小丫是对好朋友”“小丫是大宝的新娘子”之类的大字?那群野孩子最爱给同学取外号了,曹晔因为爸爸在教室门口喊了他一声“大宝”,这个乳名就成了他的外号;而“小丫”则是王小亚的外号,来源于当年一位很火的女主持人王小丫的名字。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拿王小亚和他拉郎配,曹晔一直不得其解。因为他甚至没有和王小亚说过一句话,不仅他没和她说过话,估计全班男生都没能有幸听过她的声音,她在班里几乎是一个哑巴,就连老师的提问,她也不回答。但这样一个老实巴交、还有点残疾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成为“绯闻”女主角呢?直到现在,曹晔都不知道王小亚或者他本人到底做了什么,让人误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儿。

好奇心一旦被挑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曹晔希望刚才那位给他做核酸采样的医生就是王小亚。甚至,他已经确定了她就是王小亚。他拿起手机,将刚才那个电话回拨过去。“王医生你好!”说完他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妥,居然用上了刑侦手段。对方迟疑了一下:“你好,哪里不舒服吗?”顿时,他感到心跳加速,果然是她。

“没什么,就是感觉心跳得不大对劲;还有,嗓子有点不舒服。”他这也算是如实回答。

“之前有过心脏病史吗?家里有没有心脏病患者?嗓子不舒服先观察一下,可能与刚才采样有关。”

“我之前没有发现有心脏疾病,但我妈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猝死,三十多岁就走了。”曹晔说。一阵沉默后,听筒里传来对方迟疑的声音:“你是曹叔叔家的曹晔?”

“你是小丫……哦不,你是王小亚?”曹晔欣喜若狂。

“是的,你还记得我。曹叔叔他好吗?”

“当然记得你啦!咱俩不是同学吗,而且,还是一对好朋友!”曹晔紧接着回答她的问题,“我爸挺好的……不好意思,我有个工作电话进来,先挂了!”

挂了同事的电话,曹晔大声说了句:“谢天谢地!”那一趟没白跑,这一次也没白隔离,他之前参与的抓捕行动大获全胜。不仅如此,通过审讯,犯罪嫌疑人还交代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

心情大好的曹晔,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在那间由过去的教室三等分改建成的隔离房里想跑,想跳,想唱,可惜,屋子里空间太小———就那么一间十平米的房间,还在里面建了个整体卫生间,简直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曹晔对着窗口吼了几嗓子后,决定还是给王小亚打电话。刚才谢天谢地,幸亏同事及时来电拯救了他,他可不想和别人谈他爸,难道要他告诉王小亚,他爸新娶了老婆又生了个儿子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他曹晔的儿子呢。

王小亚仿佛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似的,曹晔刚按下呼叫键,听筒里就传来了她的声音。曹晔掩饰不住得意地向她简单通报了自己的胜利,没想到她却没有回应。

“喂,信号不好吗?”曹晔自言自语。

电话断了,旋即又震。曹晔皱起眉头,按了接听键。

“好样的,没想到这案子在你手里破了!”对电话里的表扬,曹晔只淡淡地说了句“是大家的功劳”,就挂了线。他索性放下手机,站到窗前,看云。曹晔想起在关注的一个公众号上读过一篇写云的文章。那篇文章很有意思,题目叫《云山》,通篇都是在云里雾里地瞎扯,就像他此刻,什么都往一块儿联想,瞎想。

窗外的云,一朵挨一朵,渐渐堆积成了云山。不多时,凑成云山的云又分裂成了云艇,两艘驰骋在蓝色大海里的游艇。没多久,云艇变形成了马群,马群幻化成了岛屿,岛屿演变成了雄狮……曹晔想,这变幻莫测的云,比他的变形金刚还要多变。想起变形金刚的同时,曹晔想到了爷爷。当年,爷爷家就在这窗外,三间红砖房,一个由空心砖砌墙围成的小院,院子里养着一群鸡、一条狗、一只猫,还有两只山羊。曹晔记得,当年,爷爷家屋后还有一条小河沟,沟沿边生着柳树。早春,柳树还没发青的时候,爷爷折下柳枝给他做了许多柳皮哨子,爷爷把柳皮哨子放在嘴里,变魔术般吹出了嘹亮的哨音。而他,无论爷爷怎么教,始终没能吹响那些哨子。虽然吹哨没有成功,但他却记住了柳皮那青涩的味道。很多年后,他坐在护城河边等她的时候,心里就不时会泛上那种柳皮般清新却苦涩的滋味。她终究没有去,爽约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今天。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