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寺

作者: 张涯舞

那是初春的一天,我极不情愿地去坐火车。我要先到杨柳塘,那是黔东南的一个小站,从那里可以去我支教的地方。

火车是清晨出发,车厢内没几个人。我支教的地方叫牛大场,一个从嘴巴到肛门一条路拉通的镇子。小镇屁股上有一条上山的岔路,岔路尽头是一所中学,中学里最显眼的是一座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的木楼,二楼第二间就是我的宿舍。

我号称志愿者,实际上是被安排的。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支教名额,就像大奖一样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前全是星星。

那所中学其实并不缺老师。我本想教体育,可他们有六个体育老师,而全校一周体育课不过二十几节,体育老师们只好顺便教语文数学。我说那就教生理卫生吧,校长说没开这门课。他们比较缺英语教师,可我从大二后就没摸过英语书。

后来,我就待在医务室。乡镇中学的医务室能有什么屁事?况且医务室本身还有人——一个从黔东南卫校毕业的老师,他同时还兼着历史课。我不清楚那些药片的价格,只能记账,此外也不清楚哪个学生是哪个班的,也许有记错的可能。一般情况下他也不麻烦我,只是偶尔让我帮着守一下,以便他可以去乡场上摆摊。

所以我闲得发慌,自起床就盼着下课,好找老师们下棋。可惜我的棋艺有限,经常被杀得落花流水,最后只有和他们喝酒,从太阳老高喝到日落西山,最后星星出来了,也无法分清是天上的还是眼睛里冒出来的。

所以现在开学已经半月,我才磨磨蹭蹭地坐上火车。

昨晚和几个戏称要送我上路的朋友喝到半夜,所有人都现场直播了,除了我。这足以证明支教的好处,它极大地提高了我的胃对酒精的耐受度。这会儿还遗留了一点头昏脑涨,配合着火车的咣当咣当,倒正适合睡觉。但是我不喜欢在车上睡觉,尤其是一个人的旅行或出行。

面对面的两个人,长长的旅途中一句话不说才是件怪事。如果对方是异性,再加上漂亮可爱之类的前提,话又投机,这样的旅程让人愉悦,甚至可以更进一步,比如加个微信。在一趟五小时的火车旅程中,我曾目睹过一男一女从搭讪到在厕所旁的过道吻得生离死别的全过程。

现在是旅游淡季,这辆被命名为“梵净山号”的列车里空空荡荡。之前,我曾一个人在一节车厢里,望着碧绿的舞阳河水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雨后的山林一片嫩绿,夹杂在深绿、墨绿以及枯黄之中。山间平地中的小块油菜花田,稀稀疏疏的黄色有点忧伤。

冬天的城市积压了太多灰色,看到这些春天的景物,我内心有了些许欣喜。记得小学有一篇课文:春天来了,池塘的水满了,燕子飞回来了。课文的彩图是青青柳丝、粉红桃花浸在细细的春雨中,那张图片已慢慢融化在心里,许多年后又突然鲜活地冒了出来。

大二那年春游,凯里那边有个小站叫“六个鸡”,非常奇特的地名。五十多人,只买了十几张票,先上车的人从窗户把票扔下去,其他人捡起接着上车。上车后怕查票,就打乱顺序分散在各节车厢里。我先是到餐车吃了碗面条,然后拎了瓶啤酒,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游荡。

在最后一节车厢,我遇见了班上那个大眼睛短发女孩,她没和男朋友在一起。大学一年的时间,彼此还不熟,但那天鬼使神差,我们相见恨晚般谈了许多。我居然说起我高一时暗恋的一个女孩,整整三年,我们保持好感而不进一步发展。大一的冬天,她来找我。然后是平安夜,她约我去跳舞。只跳了一曲,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学校的舞厅太挤,我又不会跳舞,踩了她几脚。之后的寒假,我们又见过几次面。直到情人节那天,我送她礼物却被拒绝。那是个音乐盒,粉红色心形的盒子,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个有很多小突起的圆筒,在发条带动下,圆筒转动,小突起拨动一个金属片上长短不一的钢条,发出悦耳的声音。《爱情故事》,我还记得,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初恋。我们没有接吻,也没有拥抱,甚至没有牵一下手。

车厢后面的门居然没锁,打开后有个小平台,有台阶可以上下,旁边有铁栏杆。我们就坐在那里,我把啤酒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上一口,又递过来,我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啤酒。一路上有很多隧道,光线刹那消失,黑暗中只听见隆隆车声和被撕裂的风声。

那趟车是慢车,逢站必停,此外还要随时避让其他的车。停车后再启动也很慢,我下车活动时并不急于上车,等车开动后才跑几步拉着栏杆跳上车。女孩看着心痒,也如法炮制。火车开动了,她开始追逐,然后加速,拉着我的手跳上来。我抱住了她,火车进入隧道。

后来下雨,我们便回到车厢,在最后一排坐下,三人座,我们一人一边,靠窗相对而坐。后来又来了两个女生,坐在她那边,相互搂着。此后大学几年,她们都这般形影不离,据说夜里也经常合睡一张床,据说也都没找男朋友。

她双手托腮,双肘支在桌上。又过隧道,我把脸贴过去,黑暗中我们的唇碰在一起。光明突然出现,我看见她的盈盈笑脸,那张笑脸在黑暗和光明中时隐时现。

在这种令人欣喜又莫名忧伤的初春气息中,我不知不觉睡去。醒来已是十二点半,火车已开过杨柳塘。我问了列车员,下一站叫大石板,十分钟后到达。

大石板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站台外是栋红墙小房子,透过安有铁条的窗户,没看见工作人员。一个有几张椅子的棚子,算是候车的地方,也没有栅栏之类的将车站围起来。我研究墙上的火车时刻表,下午四点半有一班杭州来的列车可以回杨柳塘,这样我很有可能赶不上去牛大场的末班车,末班车并没有严格的时间,在四点到五点之间都可能开走,全凭乘客数量和司机心情。

我坐在候车棚里,犹豫着是去镇上徘徊一下还是就在这里干等。贵州大部分的乡镇和牛大场差不多:一条公路穿街而过,从街头到街尾,小卖铺(有些地方还是供销社)、信用社、小饭馆、小旅馆(很多地方没有)散布两旁。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可能有新鲜感,时间一长就乏味了。

我靠在椅子上,包里有一本《追忆似水年华》,高二时买的,打算在支教生涯里通读一遍。包里还有干粮,但我胃里不时地冒出一股酒精味,就像在池塘底搅动淤泥,会冒出一串串的甲烷气泡。

我翻开第一页,看了五行,脑袋发涨,便抬起头看铁轨后面的小山,一回头看到了她。

长发,眉眼清秀,鹅黄色短风衣,牛仔裤,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我并不善于判断女人的年龄。

在大石板下车的没几个人,大都是当地的农民,挑着箩筐或背着一个编织袋,下车后就各自散去,留下来的,只有我和她。

她坐在长椅上。我注意到她脚下是一双徒步鞋,身旁放着一个小背包,logo是张开翅膀的鹰。

来旅游的吧?

嗯,你呢?她说的是普通话。

哦,我坐过站了,在这里等车回去。我也换成了普通话。

哦,这样啊。她笑了笑。

然后无话可说,我继续看书,她继续坐着,不时地望着站台外的那条土路。那里除了一条黄狗外没有任何东西经过。

她应该不会是等火车。这个小站没几辆车停靠,除了把我拉来的这辆,还有那辆慢车,从贵阳出发,大概十小时可以到这里。车上大多是附近的农民,挑着扁担,扛着锄头,甚至带着猪仔、活鸡。车厢里没有靠椅,而是一条长凳,和车厢平行,也没有座位号。我记得那一次是我最快乐的火车旅途。回来的路上,短发女孩和男朋友坐一块儿,我和一帮家伙在一起,叼着烟,继续拎一瓶啤酒,对着风嘶吼。车一停,我们就跳下车,在铁轨上走独木桥,给女生采野花,摘覆盆子吃。

又过了几分钟,她站起来,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路。路上什么都没有。

你去哪儿?

朗月寺。

朗月寺,怎么没听说过?

可能很少有人去吧。

远不远?

离这儿大概有二十公里,说是有摩托车可以去的。

朗月寺,这个地名让我很感兴趣。甘南有个郎木寺,藏传佛教格鲁派著名寺庙。还有个明月寺。是一篇小说里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孩一个人去山里踏青,来到这个寺庙,寺里住着的是一对夫妇,似乎应该有许多故事,女孩听到他们在夜里的哭声。后来女孩下山了,再来已是秋天,物是人非。故事就是这么简单忧伤,谜一般。

朗月寺,很好听的名字。

我也是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明天是十五,应该有月亮吧。

我心中的兴趣愈发强烈,带着某种对未知的、美好又神秘事物的向往。

在这里你是等不到车的,我们不如去镇上。

你不是等车回去吗?她有些惊讶。

于是,我便给她解释我可有可无的支教工作,以及突然对朗月寺产生的兴趣。

大石板镇如我想象的一样,一条不宽的公路旁散落着两排房子,多是两层的砖房,夹杂着几栋老吊脚楼。我们在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两碗米粉。付账时,我和她各自付了八元钱。

大石板街上乏善可陈,她却有些兴趣,给一只灰猫和一条睡眼蒙眬的狗照相。

街边有几辆摩托车,我过去喊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矮个子的壮小伙慢腾腾踱过来,问我去哪里。

我说朗月寺,他一脸迷惑。她拍完猫狗,过来说,得古瑶那里,猫鼻岭上。

小伙还是没弄清楚,旁边一个老头说,马号那边。

小伙明白了,抓了抓后脑勺,好球远噢。

多少钱?我问。

他又抓了抓头,你看着给吧。

我说,我又不知道路。

那……拿二十吧。

二十,这么贵?

路猛得很,要走好久呢。

这种说法有意思,路不说烂,说猛,一下子就把路说得很万恶,似乎一下子要扑过来。

我们上车。她先跨上车,小背包斜挎在肩上。我坐在最后,背着背包,重心不稳,只好从后面抓住摩托车的货架。

出了大石板没多久,路就猛起来,砂石路上有许多坑,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我在后座颠来颠去,总往后仰。

开车的小伙说,大哥你抓紧,最好抱着你女朋友。

我说,师傅你开慢点就可以了。

她往前挪了挪,说,你抱着我吧。

我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这样重心就稳多了。

路越来越猛,好几次车子都腾了空,然后落在地上斜蹿出去。我贴着她的身体,可以看见她耳朵上的茸毛,她的耳垂小巧,穿了个孔,戴了一对水滴状的耳钉。她应该用过香水,淡淡的柠檬香。她的发梢拂过我的脸,痒痒的。

半个小时后,车停下,小伙指着云雾中的一座大山,那就是猫鼻岭。

我掏出钱包,摸出一张五十的递给司机。

他翻遍衣兜,说没有零钱。

她拿出一张二十的付了车费,说,以后再算。

猫鼻岭应该很高,只看得到山腰处的莽莽苍翠,山峰被云雾笼罩,山脚下应该就是叫得古瑶的村子,很古朴的名字。

正好有农人下来,我便上前问路。

这里叫猫鼻岭下寨,而得古瑶是几分钟前经过的一个集镇,规模不到大石板的三分之一,山上还有一个上寨。

农人又问,你们是来旅游的?

我回答,是的,很远的嘛。

哎哟,十多里哎。

我知道山民口中的路程最多只能当参考。他们的距离和时间和我们的不是一个概念。我在牛大场乡场上曾遇到一个卖鸡蛋的老妇,她说走了十里路来赶场,卖掉十个鸡蛋,然后买一包盐巴回家。她说的村子我正好去过,所谓十里路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是十五公里。

我看了看表,已快四点,天色已黯淡。

我说,怕是到不了。

她收紧背包肩带,我们走吧,不行就在上面的寨子休息。

沿着蜿蜒的小路上山,天空愈发阴沉。路很滑,我回头拉她时,看见她小巧的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的手很软,就像一块温润的白玉。

天黑之前,我们抵达传说中的猫鼻岭上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苗寨。几个小孩,还有他们的牛,好奇地盯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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