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秘密

作者: 吴绍祥

1

江晓渡一直到准备第三次接受手术的前一天才真正屈服于命运。那天天黑之前,他在高烧的谵妄中挣扎于窗台上最后一缕夕阳所编织的大网,那大网忽成卷筒状,忽成球状,再成兽栏状,又像熊熊烈火一样炙烤着他。而他不过是一只攀爬在大网上的蜘蛛,或是更小更卑弱的生物,跳跃躲闪,无处藏身,终由恐惧躲避死亡变成接受和期待死亡,直至因精疲力尽而昏厥。

命运其实很容易让一个人屈服,那些没有屈服的人只不过没到让他屈服的时候。江晓渡对自己说。在命运赐予他的并不算长的岁月里,除了无谓便是懊悔。生活经不起思索和回味,这是人类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所以,江晓渡很少去想他为什么活着,活下去为什么。他觉得没事时总想这类问题的人是脑袋瓜子出了问题。他一开始就认同自己的普通,这是他的高明处。我只做务实的人——对此,他的妻子没少夸过他,他也曾为此自得。

不过,一想到明天将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疮的丑陋躯体交给医生,任由他们开膛破肚,他就备感绝望和痛心。他不想再次受辱,他决定不去做那该死的手术,保留一点哪怕是想象中的体面和尊严也好。老处长死于上海泰山医院的手术台上的情景,就像一部古老的胶片电影,无数次被投放在他的脑海里。每当回想起那个画面,他就处于高度紧张和悲愤之中。一个人的尊严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完全剥夺,他无法忍耐这种剥夺:老处长的心脏被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在手术台上时还轻轻搏动着。医生准备给他的心脏主动脉置换一段人工血管,医生没有料到他的心脏血管像蛋卷一样酥脆,稍碰即碎,血液喷涌而出,瞬间把手术台上那盏无影照明灯染成血红色。老处长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失败,医生像做八宝鸭一样把他的心脏匆匆塞入空洞的胸腔,胡乱缝了几针。每当这一情景浮现在眼前,江晓渡就觉得是自己的肚子被人扒开后又缝上。人的所谓尊严在小小的手术台上一败涂地。

有时他不免有点憎恨妻儿。面对早已被疾病洗劫一空的家境,他们居然还愿意用借贷来维持毫无希望的治疗。每当妻儿清理完床单上的排泄物,给他擦拭身体时,他就想,连我都厌恶之极的身体,他们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他们清理污秽时那种不厌其烦的样子,他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让他继续在世上遭罪,好满足他们的假仁假义。不过相比之下,他更憎恨那些远亲近邻们假惺惺的探访。一年前,他就拒绝任何亲朋好友的探视,他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道:我厌烦他们甚于他们厌烦我,前提是他们确实厌烦我。那时,他的手还能完成一些不费力气的简单动作。他看着墙角里堆放着的那些诸如富硒康、脑白金之类的保健品,多次要求妻子拿去送给邻居。

它们和垃圾没啥两样。他说。

儿子轻轻在他身边嘀咕,是啊,爸爸,我觉得他们还是给点钱好,拿些无用的东西来还需找地方堆存。

母亲则认为,他们拿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送礼,是因为面子上好看。

有一天,母亲找来了附近惠民超市的小老板李整,李整拣出那些没过期的保健品,以市场价的五折买了,然后用一辆板车将它们全拖走了。李整心肠不坏,他了解江家的窘境,他说他收别人家的货只给三折的价。我都是直接给现钱,钱货两清,不欠账。他慷慨地说。

事后,江晓渡严肃地对儿子说,你小小年纪,不可有如此俗气的想法。有时他自己也不免暗自感叹:那些来看他的亲朋好友给点钱或许更好。不过,他立即就为自己有此想法感到羞愧。因为他从内心深处拒绝所有善意的来访。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了,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他嘱咐妻子,跟他们说谢谢他们的美意,但请他们都不要再来了。

你会好起来的,伙计。大表哥穿着体面,操着京腔,一副庄重的样子。他先是坐在椅子上,而后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江晓渡的肩膀微笑着说,我在一本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你这种病的治愈案例,怎么说呢,它已经不是所谓的不治之症了。

是啊,国外的医学杂志,如果你需要虚荣时,“国外”这样的词汇可能会为你增色,可在救命这件事上,它的作用并不明显。江晓渡想用这段话去回赠大表哥,但他忍住了。他用感激的微笑回应了大表哥的关怀。大表哥也从江晓渡的微笑里品尝到了说“漂亮话”的乐趣,于是他接着说,按照中医理论,癌症这样的病,三分治,七分养。最重要的是要忘记自己有这种病,能做到忘记自己有病,病就好了一大半。江晓渡十分赞成大表哥所提到的中医理论,但他同时又认为,类似大表哥这样的探视慰问,其实是在加强患者对病痛的记忆而不是忘却病痛,所以江晓渡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但他立即又觉得这样去理解关心他人动机是不道德的,是一种病态的解读。

至于妻妹,则可能因为是女人的缘故,她采取了和大表哥相反的方式宽慰江晓渡。你就放心养病吧,姐夫,不要多想。我始终相信好人有好报,你是好人,姐夫。她哭丧着脸,煞有介事的样子,最可恨的是,她总是吸溜着鼻涕,把痰吐在纸巾上,捏在手里,一边说话一边找地方扔掉。

是啊,我是好人,在妻子娘家的人看来,我肯定是好人。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老婆。在单位办公室里,我也是难得的好人,从不追名逐利,见谁都笑呵呵的,一向寡言少语,默默做事。可像我这样的好人死得还少吗?九如巷康乐里的张老汉比我好多了,他不但收养了孤儿,还养了几十只流浪猫,去年腊月二十六大清早不照样一命呜呼?死的时候不也就六十一吗?至于建工集团的陶鸿璋老板,可以说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不是活得比谁都好?江晓渡心里说,我听够了这类安慰的屁话,它们让我徒增怨愤。

作为消遣,他曾躺在病榻上想自己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子想,他总是羞于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觉得这样想自己,就好像对着镜子一件件地脱衣裳,直至脱光。他更愿意去想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不相干的人和事。他曾经一连几天都在想从九如巷走出去的那位在抗日神剧里演大刀手的男明星,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那厮会不会做汉奸?他还想到宋江和武松,他想这两个人如果稍微下作、卑微一些,能够在乱世中稍许降低一点自己的道德水准,是不是阎婆惜和潘金莲就不会死?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的发生?有一天,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奴斯”这个怪词,他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词。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什么性状,可无从下手。他觉得“奴斯”应该属于一种纯净到接近虚幻的存在。他还想了其他好多遥远、怪诞的问题,直到因想象而引起的脑神经疼痛掩盖了胸腹中的病痛。

现在,他却实实在在憎恨自己,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恨自己不由自主,听人摆布,大小便拉在床上,渴了或者想吐痰时,怎么摇铃也没人应答。那时他真想一死了之,可他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儿子曾提出请保姆来服侍他,被他一口回绝。钱呢?江晓渡首先反问。事实上他儿子心里也十分清楚,以他的家境根本请不起保姆,更何况他的母亲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不能工作的“富贵病”!而他之所以要对父亲提请保姆的事,只不过他觉得应该这样提一下。我无法忍受一个陌生女人帮我端屎端尿。江晓渡说。父亲的话让儿子内心深处的负疚感得以释然。

当他的妻子和儿子来到这间充满药物和粪便等混合气味的房间时,他第十五次提出了他的要求。只不过这次的要求不同以往。

我但求一死。他对母子俩说,你们给我弄来毒鼠强,或是乐果、敌敌畏都成。这次,也许是妻子和儿子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坚决,他们都没有反对。但他们也都没有说话,妻子的一声长叹概括了家庭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一个中年主妇的彻底绝望。

你必须活着,你怎么可以死?妻子说。你的儿子还在上学,我不能工作,还要和你一样支出大把的医药治疗费用,我们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资支撑着的,如果你死了,我们将断了生活的来源。所以,你必须尽量活得久,越久越好。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好了。江晓渡说,我能拖多久?半年?一年?对你们来说一年半载太短了。而对我来说一年半载则意味着我要在地狱门前徘徊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那种痛苦我再也不想忍受。所以我想了一个方案,我得让自己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能让我安心的就是必须保证你们的生活有着落。我死之后,你们不要通知任何人,秘不发丧,把我埋在这间屋子的地底下,工资都是打在卡上的,发工资的人不会要我签字,只要你们能为我的死保密,我的工资你们可以一直领下去,领到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

直至事情暴露的那一天?妻子没好气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还在乎什么呢?江晓渡微弱的语气不无揶揄。

你是不是昏头了?妻子说,长期的病痛让你昏头了?

我一点不昏,江晓渡说,我觉得我身上唯一还能正常使用的就是脑子。

如果是这样,妻子说,你的想法就太疯狂了。你知道,我们母子不但会被追究谋杀你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追究诈骗的罪责。

儿子打开手机微信,把一则新闻读给他听:在浙江台州市,因协助重症病人“安乐死”,三名亲属触犯刑律被逮捕,或构成杀人罪……

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了,不会有事的。江晓渡说,杀人罪必须建立在违背死者意愿而故意剥夺其生命的行为基础上。我是自愿请死的,你们是在遵从我的意愿行事。再说,即便东窗事发,儿子还没成人,责任不会太大,关键是你。江晓渡对妻子说,只要你能承受不确定的罪责就行了,你就多担待一些吧。说完,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话了,就像是自言自语,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你们有吗?我们得赌一赌不是?

妻子不再说话。

江晓渡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母子俩对望了一眼,然后默默起身离开。过了半个小时,母子俩又来到他的床边。

如他所料,他们同意了他的计划。

也只有先顾眼前了,妻子说,以后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为了家,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不怕,但我担心儿子……

他知道妻儿对他的关心,可无论怎么关心,他们也不能体会他痛苦的万分之一。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他自己就有很多这样的经历。当年老童汶死的时候他才三十出头,当他和老童汶面对面时,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老童汶呼出的气味都带着血腥,怎么会不痛苦?但他从来都没能真正体会到那种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只需一转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记与己无关的任何一个单词。

江晓渡望着垂手肃立的母子,内心忽地又充满了愧疚:我不是没试过自行了断,我试过嚼舌自尽,可我连那份力气也没有了。原谅我把你们拖入一场你们本不情愿的杀戮。

2

江晓渡想到自己不需要再去医院接受手术和手术导致的侮辱,很快就能永久解脱,有种轻微的喜悦涌上心头。不过这种回光返照的精神劲儿没坚持到半分钟就消失了,接下来,他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仿佛数十年工作所累积的困乏一下子压在了身上。他昏昏然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睡了一整天,其实他只睡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之所以感觉睡了很久是因为这一盏茶的睡眠非常踏实,令他舒坦、幸福。他在梦里又一次和那些早已过世的亲戚朋友在一起,他梦见父母是常有的事,但梦见大伯则颇为稀罕。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大伯已经过世,但大伯出现在了梦境里,而且形貌须发具体而生动,大伯甚至开口对他说话,你也来了?

大伯口中露出焦黄而稀疏的牙齿,牙缝里嵌着食物残渣。奇怪的是江晓渡并未嫌恶。

是的,我来了。江晓渡回答。

总听你父亲说到你,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大伯说。

是的,我从记事起就在想大伯您是个什么样子。那时,我总因为玩伴们有大伯而我没有大伯感到遗憾。江晓渡说。

我是病死的,大伯说,那时你妈才怀上你不久。那种病真是叫人痛不欲生。

我听父亲说过。江晓渡说,他说您的肠子都烂光了。

母亲忽然走过来插话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你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吗?

江晓渡想告诉母亲,事情做完了,就提前回来了。但他感觉这是在撒谎,但又不清楚撒的什么谎。母亲又问了一句,情急之下,江晓渡差点醒来,但他不想醒来,他梦中的意志力产生了作用,他重回梦境。父亲坐在廊檐下的一张竹椅上,他在编织渔网或是竹篾篮子,他的身体每一次轻轻晃动,竹椅就会嘎吱吱乱响一阵。父亲不和他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他记得小时候父亲获得过“五好社员”的光荣称号。那是年末,寒风刺骨,天空还飘着雪花,他站在村头通往城市的路口等父亲回来,他想看看父亲胸前的光荣花有多大多好看。他终于等到父亲回来,但父亲却告诉他光荣花被风吹到河里去了,捞不上来。那次等得时间太长,江晓渡的耳朵、脸、手背和脚后跟都冻伤了,没过两天,那几个部位全都长出了冻疮。父亲忽然把手中还没编织好的竹篮递给江晓渡说,你去打一篮子水来。江晓渡掂了掂篮子,欲言又止。他走到河边,装满一篮子水,提到父亲跟前,父亲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在篮子里洗了洗手,他大概准备洗干净了手拿支烟抽。篮子的水忽然哗啦一声全部漏在地上。江晓渡大吃一惊,从梦中醒来。他分不清刚才的梦境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抑或都不是,但却是个令他感到愉悦的地方,就像在那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感觉一直就生活在那个地方。醒来之后的江晓渡意识到那些已经故去的亲友正在召唤他归队。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