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菊花 红玫瑰
作者: 娄光1
楚项刚赶回桑梓路,雨就下来了。已近傍晚,路面上湿漉漉的,周围也随着湿气寂静下来,路上行人不多,两边的楼房里透出来暗黄色的光,在雨雾里幻化成一片迷离。楚项加快脚步,空旷的街上响起“笃笃笃”的脚步声,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寒意。抹了一把脸,花卉市场大槐树上两只大鸟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吓得她猛地停了下来,在细雨中轻拍了几下胸脯。
楚项去参加玉屏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时已经中午了,没有意识到会变天,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带把伞。她还沉浸在浓浓的悲伤中,民生小学的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催工期,两天,就两天,两天之内必须把教室的窗帘都装好。楚项着了急,这事她早就安排给了安装工长福。
在桑梓路上开店这么多年,女老板楚项还是有些名气的,要不然怎么连开发区民生小学的工程都来找她?她毫不拖泥带水,马上就给长福打电话问情况。长福却迟迟不接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动手,她急忙打车赶回桑梓路店里,取上一些小配件,再赶去工地。装窗帘这种事难不倒她,刚开店那几年,这些活都是她自己干。只是一个女人爬高下低的,到底没有那么方便,才雇了长福做安装工。
取上配件,天有些晚了,她在电话里叮嘱学校办公室主任给留着门,两天时间,晚上不加班肯定是干不完的。出门时,她抬头看见花瓶里的那束鲜花,那是过生日时玉屏送给她的,白色的百合、红色的玫瑰、各色的康乃馨,搭配得和谐淡雅,只不过因为整日忙碌,顾不上打理,它们都已经干枯了,干枯得让人心酸。玉屏走了,转眼已物是人非,楚项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她抽出花瓶里已经枯萎的花,随手扔进垃圾筐里,然后带着工具箱出了门。
楚项是女强人,但一直没有学会开车,主要是自己不愿学,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玉屏。走到桑梓路上之后,她用手机叫了滴滴。雨越下越大,她站在花鸟鱼市场的一处屋檐下等车。手机上显示接单的车距离还有三公里,楚项心里说,距离这么远你接的什么单?
花鸟鱼市场大门已经关了。下雨天,人走得都早,桑梓路像突然睡着了一样,平时很热闹的猫狗市场里的狗也好像睡着了,叫都懒得叫一声。
她焦急地看手机,车还在两公里外。打电话,司机说快了快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断飘落的雨丝。秋天的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
玉屏的葬礼很隆重,人很多,但不是她做生意时交的朋友,大多是同学亲戚。令楚项感到愤怒的是,她前夫竟然没有来,男人就是这样绝情绝义。她儿子还小,刚上小学,一脸呆呆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悲伤。倒是她妈,几次哭昏了过去。楚项一直小心陪着,把老人送回家之后才赶回桑梓路的。
民生小学催得紧,主任说,快开学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得做好,窗帘必须这两天就安装好。揽到这宗活其实也很不容易,在做窗帘这个行业里,这单也算大生意了,半个月来,没日没夜地赶工。主任说,安装一结束,马上结账付款。
忽然,马路上有一团黑影直直地朝她飘了过来。她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赶紧往一旁躲。那团黑影像长了眼睛一样,撵着她朝她扑了过来……她吓得差点叫出了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废弃的黑塑料薄膜,被风从楼上吹了下来。
在玉屏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一个朋友恐惧未消,对楚项说,你也得小心,你比玉屏还漂亮。当时随口的一句话此时突然蹦了出来,她赶紧掏出口罩戴上,遮住了半边脸。
滴滴车在市场的大门口停下来,溅起了不少路边的积水。她跑过去,顺带看了一眼车牌,才拉开后门上车。司机回过头问,等急了?楚项没看他,说,走。
这时长福突然回了电话,说家里出了急事,他老婆出门时被出租车蹭了一下,摔伤了,正在医院检查,怕是得观察三五天。
又是出租车!楚项心里一紧,扭头看司机,车已经开动了。
民生小学在开发区,从桑梓路出发,差不多二十来公里,最多一个小时。楚项上了车,司机回了几次头,还把后视镜调整了一下。
你不开导航吗?楚项忍不住问,其实她是想发出点声音给自己壮胆。
这条路我很熟悉,司机自信地说,一米也不会多跑。
楚项的心放下来,却也不敢大意,抱紧包,死死盯着司机。
司机一路走一路回头,一会儿把车窗摇上,一会儿又把车窗摇下,不时往后视镜里看。楚项终于沉不住气了,说,师傅,麻烦请您好好开车。
司机说,哎,声音不对嘛。楚项有些恼怒,问,你咋回事?司机干脆停下车,楚项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司机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说,车底盘声音有点不对。
司机下了车,围着车转了一圈,蹲下身子,扯出了什么东西往路旁一丢,上了车,他说,我就说声音不对嘛,一根树枝卡在钢圈上了,桑梓路上树多,下雨刮风容易出这些事。
司机不再说话,继续开车。楚项想,这是怎么了?自己平时也不这样啊,神经兮兮的。
2
玉屏是楚项的闺密,早年做外贸生意的,丈夫是房地产商,后来有了外遇,俩人离了婚。她离婚时分到了婚前的一部分财产,是个有钱的女人。出事的那天晚上,聚完餐以后,玉屏还打电话约她去登州路的啤酒吧喝酒唱歌。她忙着赶做民生小学的窗帘,抽不出时间,才没有去。没想到,就是那晚,玉屏被杀了,被出租车司机杀的。为了调查取证,玉屏的遗体在太平间停放了三天。
遗体告别仪式上,玉屏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面貌几乎跟平时一样,只是眉毛又黑又粗,没有平常那么秀气。根本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了。入殓师给她脸上涂的粉有点多,腮红也抹得不均匀。楚项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和悲哀,玉屏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对穿着和化妆品尤其讲究,死了之后用的却是这种粗糙的东西。
车驶出闹市区。刚从海底隧道出来,司机猛地打了一把方向,差点连人带车闪进路旁的花坛里。楚项问怎么了,司机没回答,停下车,拿起抹布,拉开车门走了出去,然后弯腰在车前擦来擦去。几分钟后上了车,说,好像是一只小动物,我以为撞上了。楚项没说话。司机又说,下雨天,车灯上有水,看不太清。
楚项睁着眼,盯着窗外。海的背面就是山,夜幕下的山峦是一团高大冷峻的黑影,黑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忽然车又停了。她抬起头,司机头也不回,又下了车,径直朝车后走。玉屏是被出租车司机杀死的,长福的老婆也是被出租车司机撞倒的。她直起身子,把包死死捏在手里,悄悄拉开了拉链,伸手在包里摸,摸来摸去,没有摸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只摸到了一支眉笔。她把眉笔握在手里,想,他要是敢打开后排的门,我就戳死他。转头又看到了旁边的工具袋,里面有把裁纸刀,便悄悄伸手抓住了裁纸刀。
那司机正在朝远处张望。楚项抬头顺着他望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向山里延伸的小路,不宽,路口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只埋伏在路边的野兽。其实那是路口深处村子的村碑,上面隐约能看出刻着的村名。没有了车灯的干扰,司机的身影反倒看得清楚了,他走到石头村碑旁,踮起脚,往小路上望,望了一会儿,又低着头往回走。她不敢开车门,只好对司机喊,喂,走了。司机好像没有听见,径直朝车走过来。楚项紧紧握着眉笔和裁纸刀,死死盯着他。
他径直走到车尾。后备箱“啪”地打开,车里的照明灯亮了,一阵冷风“嗖嗖嗖”地钻进来。楚项丢下眉笔,悄悄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竖起耳朵听。司机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塑料袋被吹得哗啦哗啦响。随后,“啪”的一声,后备箱关起来。楚项又抓紧了眉笔和裁纸刀,紧紧盯着他。司机朝那块大石头村碑走去,弯下腰,好像在往村碑后面塞什么东西……
司机上了车,回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他顺手抓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脸,又在头上揉了几下,叹了口气,发动车继续往前开。
走过岔道,车开得轻快起来。楚项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有一片灯光在冷风里闪烁,那是一片灯的海洋,开发区到了。自己和车就好像是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终于看见了灯塔。那颗吊着的心这才慢慢落了下来。
下了高坡,又拐了道弯,车子开进那片灯光里。这是新修的大路,上了这条路,就算是进入了城区。车驶到民生小学门口,楚项说,到了。司机踩了刹车,车停了下来。楚项刚要走,司机伸出头,说,麻烦给个好评。
楚项愣了一下,想问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我回去的话,要是想再打你的车,怎么办?司机说,我给你留个电话,用车就提前打,我来接你。
3
一直忙活到大半夜。第二天,楚项起得很早,她只想尽快把窗帘装好,早点回家。
她站在人字梯上打孔,电钻转动,墙灰哗啦哗啦往下掉,幸好她戴着口罩,不然一张脸不知道会被弄成什么样子。打孔、上膨胀螺丝、穿滑轨、挂钩、套窗帘……这些活,看起来简单,可做起来着实费工夫。
雨陪了她一夜。早晨起来,风一吹,天晴了,天空蓝得就像掉进染缸里的纱布,比远处的海面还耐看。楚项把三楼教室的窗帘安好后,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她心里很高兴,干得比预计中要快得多,剩下的活不多了,再回去取些配件,明天很早就能完工。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怎么也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太阳一点点地往下落。她把轨道安好,把窗帘扣一个个扣上,挂上窗帘,然后唰一声拉开,夕阳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天空的蓝纱,朝她伸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好像看到玉屏的身体突然被撕开一样。
那晚,玉屏喝多了。晚饭她们是在一起吃的,吃过饭,楚项回家赶活,玉屏开车带着几个朋友去登州路唱歌。九点多了,又打电话给她。楚项没去,活催得太紧了。
楚项兀自摇摇头,想把玉屏的影子从脑海里撵走。
当她把四楼最后一间教室的窗帘安好,夕阳早已钻进了黑色的帷幔里,月光洒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她转过身,看了看新挂的窗帘,淡黄色的遮光麻料在雪白的灯光下晃动,像一大群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朝她不停眨,她暂时忘记了玉屏。
要回家了,她又慌乱起来。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时间,和预期的并不一样,还是有些晚了。
马路边上有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街上弥漫着秋日银杏叶子的味道。一家超市门口站着几个男孩子,还有几个民工,让人看上去很不放心的样子。他们正勾着头商量着什么。楚项感觉有人朝她这边看,连忙把口罩戴上。
这条路是新修的,人少车也少,公交车刚规划过来,还没通车。楚项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掏出手机,打滴滴,却没有人接单。她在旁边一家超市打听到,这里都是过海底隧道的车,要走的早就走了。她不死心,站在超市门口等,竟然连路过的出租车也没有。
楚项想起了昨晚的司机,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妥,不知道底细,贸然叫人家来接,会不会自找麻烦?
超市的老板娘告诉她,不会有车的,我们这里偏僻,该回去的早回去了。
门口那帮男孩和民工散开了,其中一个民工朝她走过来,楚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转身往店里面走,装作看东西。民工瞧了她一眼,买了包烟就走了。老板娘说,打个车吧,一个人,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好。她点点头,掏出电话打滴滴,可就是没人接单。没办法,她只好找出昨晚那司机的号码。司机很爽快,让她在超市门口等,说一会儿就到。
夜色里,墙角、拐角、路边的树下、远处的山林里,好像到处都有什么人正盯着她。她缩缩身子,把自己藏在门口的柱子后面,躲避着夜色里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车灯直直地照射过来。她不敢轻易现身,直到那司机停了车,不住按喇叭,她才从暗处走出来。司机说,你提前打个电话,定好时间,我直接来接你,免得等。楚项笑笑,没说话,坐上车才想起自己戴着口罩,人家看不到她的笑,忙说,好。
夜越来越静了,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窗纱飘向远处,出租车就像一只壁虎在纱窗上慢慢爬。两人都不说话。楚项一直盯着窗外。离开了城区,没有路灯的干扰,夜变得明晰起来,两旁的山和树,那些起伏的地面,都清晰可见,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暗夜里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楚项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玉屏有车,那晚在登州路酒吧唱歌,车就停在门口。她到底喝了多少酒,谁也说不上来,听说一进去就上了两提,二十四瓶。据说,那晚玉屏有些反常,除了瓶啤还要了不少散啤,一边喝着酒还一边抢话筒,狐腰媚眼,又扭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