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
作者: 王刚杨凯弯腰走出工棚,冷风鞭子般抽过来,嗖嗖作响。他拉紧大衣,将手插进衣兜,缩着脖子往工地走。去花街找杜小丫之前,他得四下转上一圈。工头杨大富离开的时候,再三叮嘱他小心看管工地,不得出任何纰漏。杨大富说,你给老子记好了,一片瓦一块砖也不能丢,要是搞出什么幺蛾子,别他妈怪老子翻脸。杨大富没读过几天书,说话像个土匪。自从来到这座城市,杨凯就一直跟着杨大富,不为别的,就因为杨大富讲义气,不拖工钱。出门干活,求的是财,别说被吼几句,哪怕挨几耳光,杨凯也没二话。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飘浮着漫天沙粒。阴沉的苍穹下,一场大雪如鹅毛飘落。杨凯大虾米般走着,目光扫过一堆堆钢筋、水泥、砖头、沙子,几台大肚子搅拌机,站在还未完工的楼下,身上沾满了干涸的白色砂浆。五六幢大楼直插天空,裸露着褐色的骨架,处于脚手架的的包围之中。一台瘦骨伶仃的塔吊站在大楼旁,举起的长铁臂上,挂满长短不一的冰凌。杨凯觉得,整个工地就是一只开膛破肚的怪兽,到处是骨架肉块,流淌着黏糊糊的血。这些破玩意儿,是杨大富的命,他得小心看管,否则,杨大富会扣掉他的工钱,一脚将他踢出建筑队。
这个在建的高档小区,有个古怪的名字:卡达凯斯。杨凯打破头也想不出这名字的意思,莫名地觉得它像一句咒语。卡达凯斯真不小,没半个小时,还真转不完。杨凯裹紧大衣,缩头缩脑向前走,不时踢一下乱七八糟的钢筋、水泥、沙子、砖头。这些脏兮兮的玩意儿,有什么看头呢?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谁会傻了吧唧往这里跑?只有他,死守着这个破地方,跟这些笨家伙待在一起。有什么办法呢,回一趟家得花多少钱,来回路费至少两三千。算了算了,不回去了,节约这几千元,能干不少事呢。何况杨大富还说过,过年期间看守工地,一天四百元工钱。不过,钱再多也挡不住工人们回家过年的决心,他们纷纷背上背包,争先恐后地挤上了呼啸而去的列车。也正因为如此,当杨凯说自己愿意留下的时候,杨大富抓住他的手,说,兄弟,等老子过了年,请你吃肉喝酒。
看着空荡荡的工地,杨凯觉得心也在一点点变空变冷。平日穿着工服戴着安全帽的工友们,打打闹闹的工友们,说黄色笑话的工友们……仿佛被一阵飓风卷走了,此时此刻,他们肯定窝在老家,守着老婆儿女,杀鸡宰鸭,准备过年。杨凯顿觉无限悲凉,这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像一只蚂蚁爬行在空旷的雪野之中。风扬起鞭子,一阵阵抽到脸上,冷硬,死疼。他停下脚步,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燃火机,将烟点上,对着天空吐烟圈。一支烟还没吸完,兜里的手机叫起来。他愣了愣,丢掉烟头,拿出手机。
杨哥,你啥时候过来?杜小丫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忽高忽低。
我在查看工地,完了就过来。
赶快过来,我炖了只鸡,今晚过个好年。
杨凯扯着嗓子喊,我转完工地,立马就来。
杜小丫大声说,那破工地,有什么好看的?爱来不来!
杨凯赶紧说,这就来,这就来。
杜小丫笑了,怎么,刚才不是说要看工地吗?
杨凯也笑起来,不管了,这破工地,哪有你好看。
杜小丫大声说,这才像个男人嘛!动作麻利点。
挂了电话,杨凯愣了几秒钟。真好,这世界除了他,还有个杜小丫。她炖了鸡,备了酒,等着他一起过年呢。他仰起头,伸长手臂,朝天空吼了几嗓子。然后他决定,马上走,去花街找杜小丫。对,马上去,一秒钟也不耽搁。
几分钟后,杨凯大步流星走出工地大门,把卡达凯斯丢在了身后。
步行去,打的去,还是骑车去?
一夜之间,城市如遭飓风,成了一座空城。平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钟山大街,像一段干涸的河床。几个人裹着棉袄,戴着口罩,竖起衣领,缩头缩脑地走着。偶有一两辆出租车,战战兢兢地爬过来,如甲壳虫。杨凯把手掌伸到嘴边,不停地哈气。公交停跑,打的太贵,走路太慢,还是骑车吧。
杨凯走到一排黄色的共享单车前,蹲下身子,认真打量起来。自从这座城市有了共享单车,杨凯就成了它们的忠实使用者。一个小时一元,专人专车,想骑就骑,想停就停,不用了,随便往哪里一丢,该干啥干啥。看着落满雪的小黄车,杨凯有点犹豫,天太冷了,冰雪覆路,不知会不会打滑?迟疑几秒,杨凯打开手机“扫一扫”,拎出一辆小黄车,握住车把,顿觉冰凉透骨。他咧了咧嘴,咬牙挺住,跨上车座,摇晃着骑起来,才骑了几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杨凯爬起来,拍拍屁股,冲小黄车踢了两脚。
雪小了些。
杨凯裹紧大衣,双手插兜,缩着脖子往花街走。花街并不是真正的地名,而是这一带的人们对特区路的一种戏称。特区路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发廊,妖艳的女人随处可见。女人多了,特区路便有了一种香艳的气质。不知是谁开的头,把那条街称为花街,渐渐地,这名字就传开了。
据说,在花街最容易发生艳遇。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多不正经,像一尾尾贪吃的鱼,丢点鱼饵就会上钩。鱼饵是什么?就是人民币。换句话说,要想弄出点艳遇,你就得去花街消费。比如说,剪个头发,搞搞按摩,吃顿火锅,喝杯奶茶……都有可能钩上美人鱼。不错,不是草鱼鲢鱼,也不是章鱼黄花鱼,而是让人浮想联翩的美人鱼。花街的女人洋气时髦,或烫着大波浪头,或露出性感美腿,或穿着超短裙,或画着细眉毛,或把嘴巴涂得像花骨朵……哪个不是美人鱼?
每到发工钱的日子,杨大富就提着沉甸甸的大皮包,神气十足地坐在办公桌边,叫工友们排队领钱。有人说,什么年代了还发现金?直接打卡里算了。但杨大富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把钱打到卡上,无声无息的,泡也不见冒一个,声音也没听响一下,还是发现金实在,一张张红通通的票子,就像熊熊烈火,把人心烤得旺旺的。干工地靠什么?靠的就是人心,就是这把火。杨大富高声点名,点到谁谁就上前领钱。他把一沓钞票拍到工人们的脸上,大声吆喝着,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鱼饵,鱼饵,懂吗?你们这帮王八羔子,老子还不了解你们?去花街钓条鱼,好好乐一乐。工友们就笑,笑得合不拢嘴,笑得意味深长。
工友们把去花街称为过年,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去花街剪头发。想一想吧,成天在工地上干苦力,日晒雨淋,全身酸臭,头发疯长,看上去哪有个人样?就算穿上西装,系上领带,踏上皮鞋,也是一副穷酸相。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问题出在头发上。再神气的人,顶着鸟窝似的头发,不管怎么样也没用。杨凯想起老家人说的一个词:长毛嘴尖。看看那些成功人士,哪一个不注重发型?远的不说,就说杨大富吧,三天两头进发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想象一下,如果杨大富也顶着鸟窝,会是什么鬼样子?所以说,哪怕混得不好,也该注意打理打理头发。换句话说,天天过年不可能,但一年总要过一次吧。就这样,每当遇上发钱的日子,或者工地休班的日子,工友们便相互吆喝着,去花街过过年。
当然,过年的内容并不止剪头发。比如说,吃两串烧烤,喝一碗凉粉,看一看美女,跟发廊女过过嘴瘾,也属于过年的范畴。还有一种过年,就是杨大富所说的钓鱼,工友们称为“吃鸡”。如果运气足够好,碰上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那才算真正的过年。鱼也好,鸡也好,都是好东西。记得老人们说过,往后退二十年,只有过年才有机会吃鱼吃鸡,换句话说,吃上鱼或鸡,不就是过年吗?
杨凯觉得好笑,不就是剪头发吗?何必要去花街。剪头发太简单了,就像割韭菜一样。那些日光明亮的日子,他在墙上挂一面镜子,系上围裙,手持剪子,打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工友们见了都打趣说,凯哥,你仔细看看,像狗啃的一样。
去花街的人每次回来,总会说起花街的种种妙处。有几个关系较好的工友,叫杨凯一起去花街剪头发,杨凯死活不答应。他不想花那个钱,他的钱要寄给老婆孩子。工友们就笑,说他没出息,裆下吊的是一截哑炮。杨凯不还嘴,任他们耍嘴皮子。直到有一次,几个工友凑份子钱喝酒,喝着喝着,喝高了,这时候,有个叫二狗的,提议去花街剪头发,大家齐声叫好。杨凯不去,工友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他按住,丢进一辆的士,奔花街而去。
他们去了一家名叫“姐妹花”的发廊。老板娘将几个姑娘叫到面前,让他们挑选。工友们各自牵走了中意的姑娘。二狗拍拍杨凯的肩膀,叫他也选一个。杨凯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狗说,这样吧,我替你挑。说着,指了指穿皮裙的姑娘。那姑娘笑嘻嘻靠过来,挽住杨凯的胳膊说,走吧,帅哥。杨凯如提线木偶,跟着姑娘走向一扇挂着帘子的门。二狗挥了挥手,喊道,玩得开心点,哥们儿。
姑娘掀开帘子,把杨凯领进一间狭窄的屋子。身后的帘子无声落下,杨凯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也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屋里有一股呛鼻的霉味。借着昏暗的灯光,杨凯看见墙角放着一张床。姑娘将手搭到杨凯的肩上,将他推到床边。杨凯挣扎着,小声说,这不太好吧。姑娘笑了,大哥,有什么不好?说着,手就伸出来要摸他。杨凯赶紧按住她的手。姑娘不高兴地说,别磨蹭了,我赶时间。杨凯一下子推开姑娘,猛地冲出门去。
杨凯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出了一身臭汗。夜已深了,行人稀稀疏疏,偶尔有一两个穿超短裙的女人站在路边,目光空洞地望着这座城市。
杨凯自顾自走着,不防备从巷子里蹿出一个人,猛然撞到他的肩上。强大的冲击力让杨凯转了半个圈,差点摔倒。那人擦着他的身子飞出去,摔了个狗啃屎。杨凯眼冒金星,定了定神,去看那人。那是个穿西装的男人,扑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杨凯向前一步,打算把他拉起来。这时,一个女人喊叫着从巷子里冲过来,一张腿跨到了男人身上,抓住他的耳朵。男人杀猪般叫起来,连喊了几个姑奶奶。女人骂道,王八蛋,敢吃霸王餐,看老娘怎样收拾你。男人赶紧掏出一把钱,连声说,给你,给你,全给你。女人抓过钱,数了数,站起身来,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骂了声滚。男人赶紧爬起来,抱着头跑了。
女人走过来,拍了拍杨凯的肩膀,笑着说,帅哥,感谢你啊。杨凯回过神来,赶紧说,不用谢,不用谢。女人伸出手说,我叫杜小丫。杨凯愣了愣,握住杜小丫的手说,我叫杨凯。杜小丫说,感谢你帮了我,走吧,请你喝酒。
杨凯鬼使神差地跟着杜小丫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巷子。巷子很窄,胳膊摆幅稍大一点,就会碰上两面的墙壁。灯光投下来,星星点点洒在路上,斑驳迷离。看着杜小丫晃来晃去的瘦高背影,杨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怎么就屁颠儿屁颠儿跟来了?这算什么?会不会有陷阱?正想着这些,头顶上忽然传来喵呜的叫声,吓得他一下跳起多高。循声望去,只见墙头蹲着一团肥胖的黑影,两只蓝幽幽的眼睛盯着他。杜小丫头也不回地说,不用怕,一只猫而已。杨凯说,这地方怎么有猫?杜小丫说,猫的主人是个发廊妹,一个多月前被客人用刀捅死了,猫就成了野猫。一阵风吹来,杨凯打了个寒颤。他迟疑起来,盘算着怎样离开,可是,没等他想清楚,杜小丫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说,到了。
杨凯硬着头皮跟着杜小丫进了门。出租屋不大,用布帘从中间隔开,一分为二。靠墙那边放着一张床,另一边放着桌子、炉子、蜂窝煤、碗柜、椅子,还有锅碗瓢盆之类。杜小丫说,坐吧。杨凯说了句谢谢,坐到椅子上。直到这时,杨凯才看清她的模样,又高又瘦,长手长脚,紫红色的蓬松头发,涂满脂粉的长马脸。她上身穿一件紧身T恤,下身穿着超短皮裙。不得不说,她身材不错,但长得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尤其是那双眼睛,闪烁着蓝幽幽的光,有点像猫眼。
杜小丫弯下腰,从橱柜里提出一袋洋芋,扔到杨凯的脚下,用命令的语气说,削洋芋。杨凯有点吃惊,抬头看了看她。杜小丫说,看什么看,不帮忙,吃现成的?杨凯忙说了声是,拿起菜刀,开始削洋芋。杜小丫打开水龙头,动手洗菜。不一会儿工夫,桌上摆满了一盘盘食材:瘦肉、臭豆腐、金针菇、小瓜、白菜、洋芋……红红绿绿,煞是喜人。杜小丫从橱柜里拎出一口平底锅,放在炉子上,往锅里倒上清油,不一会儿,锅里的油发出嗞嗞的声响,弥漫着浓烈的香味。杜小丫把菜倒进锅里,用铲子翻搅,让菜均匀受热。菜快熟的时候,杜小丫指了指墙角的啤酒,对杨凯说,把酒提过来。
那晚之后,他们有了交往,但也就是发发短信,简单聊上几句。有一天,杨凯正在高楼上做架子工,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杜小丫的信息,只有一句话:哥,我病了。杨凯从架子上爬下来,骑上小黄车,急匆匆赶往花街。他冲进出租屋,看见杜小丫窝在被子里,面色憔悴,头发零乱。杨凯不由分说,把软绵绵的杜小丫抱起来,送到了附近的一家诊所。杜小丫挂了几天水,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出院后,杜小丫特地把杨凯叫过去,要请他吃火锅,以表感谢。那天晚上,杜小丫喝醉了,死死拽住他的手,说了许多话,但究竟说了什么,杨凯事后一点也记不起来。杨凯只记得,他搂住杜小丫,将她抱到了床上,杜小丫没有挣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