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花线

作者: 孙戈

时隔两年,片警老刘又打来电话,依然是我母亲的事。

他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说我在出门诊,电话里能不能说一点,免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电话那端明显有几秒钟的迟疑,告诉我,还是下班后来派出所吧,一句话两句话真说不清楚。

我独自一个人发呆。两年前接到过老刘的电话,说骗老人钱财的团伙被抓获,要我去核实母亲被骗的信息。派出所挤满了人,老刘介绍了破案过程,说终于打掉了这个诈骗团伙,避免了更多人上当受骗。这帮家伙真该死,几乎把骗得的钱挥霍一空。

彼时我父亲去世不久,母亲饱受煎熬,智力和思维随着年龄增长加速退变,整个人的情绪和状态都大不如从前。我是医生,眼睁睁看着父亲离去,母亲不可逆转地衰老,却没有丝毫办法,悲伤、痛苦、自责一直缠绕着我。我能力微弱,无法挽救我的至亲。

我没有兄弟姐妹,提前一代人享受了独生子女的优越生活。我羡慕人口多的家庭,热热闹闹,其乐融融。我埋怨母亲为啥不让我也有弟弟妹妹,那时候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往往被另眼看待,认为孩子是捡来的,或是过继来的。我问过母亲从哪里捡到的我,母亲半晌说不出话,红着眼圈,噙着泪水,盯着我,脸上挤出笑容。

我见她的眼泪流淌下来,用手去抹,泪水粘在我手上,我哇地哭出声,妈,我不是捡来的吧?

母亲抓住我的手,亲了一下,傻孩子,你是捡来的。

我瞪大了眼睛,哭声戛然而止。母亲说,是从妈妈肚子里捡来的。

我又哭了起来,头和母亲的头抵在一起,泪水也混在一起。

我不再追问,他们宠我,视我为掌上明珠。我读书,工作,嫁人,做了母亲,与父母互相照应,日子平平淡淡,无忧无虑。

女儿出生,母亲帮我带,他俩喜欢外孙女的劲头,超过当年喜欢我。母亲说以后要承包小溪的语文和英语,她还要求老伴辅导小溪数学,能节省一大笔钱。

父亲就笑,你是要培养小溪当科学家呀?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身体出了问题。手术,化疗,休养,需要专门有人照顾。母亲身心疲惫,家里有了病人,正常的生活就被打乱了。

工作之余,我常去父母那里。母亲也抽出时间辅导小溪,但她的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即便是常用的单词,偶尔也会忘记了读音,忘记了中文的意思。小溪为她纠正,一开始她还表示歉意,但渐渐地,就会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祖孙俩不免争执,还要我来评判。孩子脆弱,老人何尝不是?

母亲也和保姆争执,嫌她笨手笨脚,房间打扫得不干净,菜做得不好吃,记错拿药的时间。她自己也分不清厨房和卫生间的抹布;择菜时把好叶子扔进垃圾桶,把烂叶子和菜根留在盆子里;本来要切土豆片,结果切成了土豆丝;还经常记混药片的数量。她从前做事有板有眼。她带过好多届毕业班,学生们都忘不了她,看见她,都说老师还是年轻时的样子。母亲开心,也伤感。

父亲常常自责,若不是他生病,母亲或许不会过早地出现这样的状况,而且越来越严重。我劝过父亲,这不关他的事。父亲痛苦地摇头,唉,命该如此吧!本该是享福的年纪,得这么一场大病,除了拖累别人,还剩下什么?

父亲说,我的病不可怕,反而是你妈妈的病很磨人。

我点头,鼻子酸酸的。

父亲长长地叹气,你要是有个兄弟姐妹该多好!可你妈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年轻时几次怀孕都没保住,每次都很受煎熬。遭了很多罪,总算留住了你,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想起对母亲的指责,想起母亲和我泪眼相对的时刻。长这么大,父亲是第一次和我提起此事,他把埋在心里很久的心事说出来,希望能得到女儿的原谅。

我说,爸,是我不好,以前经常跟我妈抱怨。父亲说,可是现在所有的压力都在你肩上了,我心不安。

我脸上一热,故意腆着肚子,提示父亲,爸,以后小溪要有伴儿了。

父亲问,真的?我说是真的。父亲说,这样好,这样好,太好了!小溪以后就不会孤单了。我说,其实不是时候,我们本来不打算……

父亲打断我的话,声音很粗,手势也很有力,糊涂!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无权这样,不可以的。

我赶紧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微微抖,有些凉。我说,我一直挺矛盾的。

父亲说,别让我着急,也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相信我能看到小家伙,小溪有伴儿了,这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

看不出母亲有多少兴奋。我怀小溪时可不是这样,她给我调剂伙食,帮我查资料,带我散步,每周记录我的变化,领我去妇幼保健站。她知道女人生孩子不容易,和我一起憧憬孩子长大的样子。我说我该老了,母亲嗔怪地瞪我,妈妈早就老了。

我连忙说对不起。母亲就笑,人老是最无奈的事情,谁都想阻挡,可谁能挡得住呢?

我是慌乱的,但是有母亲在,我就有靠山。其实她不太会伺候月子,倒是我告诉了她一些书本上的理论。一切还算顺利。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搞出一套食谱,鸡蛋、肘子、羊汤、老母鸡,换着花样做,端到我的鼻子下,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光。我说要绝食,本来只是一句玩笑,却触动了她脆弱的神经,她眼泪汪汪地说,当年生你的时候,啥也吃不到,害得你一直身体虚弱……

我成功地迈入了胖子的行列。一直身材苗条的我当然要减肥,母亲劝我,数落我,警告我,哺乳期间这样会有很多弊病,见我的身材迅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显然有些伤心和失落。奶水不足,母亲没埋怨我,给小溪买奶粉,细心照料她,但心里一直拧着疙瘩。

这次怀孕虽然期盼已久,但因为父亲病情反复,我心情不好。母亲变得诡异,神经兮兮,总是盯着手机看,打字,偷偷语音,有电话进来,她便去别的房间接。经常有她的快递,一包一包的保健品。她说是给父亲买的,拆封后拿给父亲让他吃。她看不清包装上的说明,让保姆帮忙看,又嫌保姆字识得不全。我在,母亲不得已拿给我,像做错事的孩子。我看完,苦笑着,妈,这都是什么呀?

母亲摆弄着那些大瓶小罐,这是给你买的,你也该补。我接过来看,是孕妇补品。母亲喃喃地说,这些可都是偏方,偏方治大病。

谁说的?你把电话给我,我来跟他对质。

母亲赶紧后退,怕我夺她的手机。父亲冲我使眼色,我也不敢刺激母亲,只能慢慢想办法。父亲与我配合,找了很多办法约束母亲用钱。母亲坚决不同意我俩替她保管银行卡,说到老了咋还没有自主权了?

母亲说着说着会哭,提起过去吃的苦、带我的艰辛以及父亲的劳累,现在条件好了,他们却生病了,老了……

我是医生,每天面对病人,见惯了生离死别,似乎养成了与职业相称的冷静,甚至是冷酷。我在小区遇见老刘,老刘说最近各个小区有多起针对老人的骗局,花样多,防不胜防,派出所和分局一直在提醒防范。

我和父亲都在抢时间。我希望孩子早点出生,也希望父亲的病情能有所缓解,一老一小之间的交集尽量可以多一点。父亲每次见我挺着大肚子,都会吃力地坐起来,那样子,像极了我怀小溪时母亲的神态。

我生了个儿子,刚满月就迫不及待地抱给父亲。他看着女儿和女婿,看着小溪和弟弟,满眼含笑。我把孩子放到父亲的床边。父亲吃力地移动着身体,生怕压到外孙子。

爱人请父亲起名字,父亲推脱,名字还是你们做父母的起合适。

我说,这是交给爸的任务。

父亲笑,让我想想。

父亲说就叫小禾吧。姐姐叫小溪,潺潺流水,绵延不断;弟弟叫小禾,禾苗生长,岁岁年年。

父亲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这名字很好听。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我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心情特别压抑。母亲的情绪也不稳定,她除了担心父亲的病,好像还牵挂着其他事情,莫名其妙地烦心。她在病房里常常手足无措,动作迟缓。我们空不出时间照看她,就让保姆在家陪她。保姆负责做饭,午间和晚间送到病房,母亲总要求跟着,不同意就叫喊,还哭。有时候她自己跑出去,半天找不到人影。

那天我陪父亲聊天,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的生日是多少号。我听出母亲周围的嘈杂,问她在哪。母亲支支吾吾,不想告诉我,只是说她在外面,想用钱。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父亲说她还能在哪?就在咱家旁边的储蓄所。我说我得过去一趟。父亲点头,叹气,说他为这事也跟母亲吵过,但控制不了她。

父亲压低声音说,我去派出所报过案,这种事破案有难度,片警老刘让我等消息,我怕是等不起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现实,可眼见你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没有精力了,等你有时间领你妈做个检查,出个鉴定结果。老刘说了,对罪犯的量刑有用。

我果然在储蓄所门前看到了母亲。银行的前台经理搀扶她出来,见了我,说明了刚才的情况。母亲执意要给手机里的一个账号汇款,工作人员见过母亲,也察觉出她不太正常,尽量拖延时间。好在母亲几次输入密码都不正确,又给我打电话,这才放心。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记忆力减退明显,说话和反应也更加迟钝。那些骗子似乎对我母亲失去了耐心,放弃了对我母亲的诱导与洗脑。

我和爱人把母亲接来一起生活。小溪要中考,小禾刚刚蹒跚学步,我和爱人忙得整天焦头烂额。母亲已经不适应这样的生活节奏了,饭来张口,水来伸手,像一个旁观者,和我们交流也很少。除了吃饭、看电视,她常躲进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封闭起来。我敲门,好半天才有反应,我着急进去,见母亲没事才放心。母亲却不高兴,我没喊请进呢。

我就笑,妈,我是你闺女,你还有啥秘密瞒着我啊?

母亲叹气,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就没有过自己的空间。

我说,下次一定注意,听到你回应,我再推门。

母亲说,那咱俩拉钩。

我俩都伸出了手指,钩在一起来回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放下手,母亲说,谁变谁是小狗。

我替母亲拢拢白发,郑重地点点头。

母亲有时也会去小溪的房间,看她复习功课,问她,你读几年级了?小溪说,姥姥,我上初四了。母亲问,初四是几年级?小溪说,初四就是初四呗。母亲说,这孩子,跟姥姥也编瞎话。

小溪喊我,妈妈,姥姥问我几年级了?我说,你就告诉姥姥嘛。小溪说,我告诉她啦,姥姥不信。我想了想,告诉母亲,小溪现在是九年级。

老刘见到我,放下手头的事,坐吧。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老刘问,医院人满为患吧?我说,病人多,挂号要预约、排期,住院要加床,一直都是这样。

阿姨最近咋样?

爸爸去世后,我把妈妈接过来了。我顿了一下,有些歉疚地说,心思都在两个孩子身上了,每天都是一锅粥。

老刘点头,我管片区,太清楚了。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压力最大,精力又有限,常常忙着照顾孩子,就忽视了老人。

转到与母亲有关的话题,我心跳不觉加快。我说,母亲搬到我家有一段时间了,症状有所加重。我是女儿,也是医生,但面对发生在父母身上的病魔,有时候真的无能为力……

老刘表示同情,是呀,阿姨这种病不可逆,连缓解的可能都没有,多多陪伴,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我看着老刘,想知道他找我来的原因。老刘打开手机,你先看看这个。

手机全屏显示,有些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画面。天气晴好,小区住宅之间的小道安静阴凉,一个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模样、穿着、神态都与我母亲无异。我探了探头,仔细盯着画面,镜头里母亲似乎比现实生活中更显衰老,头发花白,动作迟缓,左右张望,慢步前行。平时在一起时,我几乎没见过母亲这样的举止。

住宅的外观不是我们小区。母亲怎么会去别的社区?我内心疑惑,却不敢问。

母亲走着走着,在一处晾衣杆处停下,一只手扶住立柱,踮起脚尖,伸出另一只手去摘一件大红色的外衣。她努力把脚踮高,胳膊伸长,重复几次才吃力地把衣架摘下来,顿了顿,似乎在缓解刚才的疲劳。然后再把大红色的外衣从衣架上摘下来,又把衣架挂回原处,拿着衣服往前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