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人(短篇小说)

作者: 李浩然

作家出版第一部小说是在他去世半年后。他儿子遵照他的遗愿找到一家濒临倒闭的出版社,将那部叫做《第一枪》的小说付梓发行,所支出的费用是作家一辈子积攒下来的所有财产——三万五千元。

作家在十六岁时写下小说的开头后因为某些原因搁置下来,二十年后,他清理旧物时从老课本里找到了这篇小说,便停下手头的工作,席地而坐,翻开磨损严重的笔记本,津津有味地读起来。《第一枪》是他的第一篇小说(他万万没想到这也将成为他最后一篇小说),笔法还有些稚嫩,能够看出模仿的是当时很火的一位奇幻小说作家的写法,还好这之后他很快摒弃了这种风格,转投到王小波的门下。小说突然中断令他怅然若失,他想他应该继续下去,至少要给它加一个结尾,做到有始有终。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六岁,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家四口蜗居在六十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里,随着孩子逐渐长大,房子的空间越来越小。他上过几年班,后来受不了公司那些条条框框,毅然辞职开了一家网店。网店赚不了多少钱,常常因为额外的花销(比如宴请一位突然到访的老同学)而入不敷出。他还记得正是因为这篇被同学们争相传阅的小说激发了他的文学梦想,为什么当时没有写下去呢?他想起来了,笔记本在同学们的传阅过程中不慎落入老师之手,老师把它和一堆没收来的漫画、黄色小说、录音机等一起锁进了文件柜里。毕业时他主动找到老师,老师对他说,你的小说我看过了,写得很好,但我还是要劝你断了当作家的念想,只有两种人能当作家,一种是沉浸在白日梦里的人,一种是穷人。当时他不以为然,即使在三十六岁再次回忆起老师的话时,依然认为是无稽之谈。

生活实在太无趣了,他想,唯有文学能够让他找回遗失已久的激情。他打开电脑,把二十年前的文字全部誊在文档里,点击保存之后开始掩面构思。脑子里的文字纷纷扬扬、毫无秩序,始终凑不成完整的句子,他有些伤感地认识到,自己的文学才华搁置太久,已经锈迹斑斑了。不过这没有让他气馁,他相信凭借自己的天赋很快就可以找回当初的感觉。

作家通过网络购买了大量书籍,大部分是小说,还有一小部分是关于写作的工具书。他完全搁置了网店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中。在续写《第一枪》之前,他先尝试写了两个万字左右的短篇,用来练手。第一篇叫做《致命之爱》,讲述一个男子因为强烈的占有欲把妻子药成植物人的故事;第二篇叫做《来自火星的你》,是一个科幻故事,限于他狭窄的知识面,幻想的成分居多。前者投了一家杂志,后者投了另一家杂志。在他写作过程中两个孩子和妻子数次打断他,妻子甚至质问他究竟坐在电脑前鬼鬼祟祟干什么,他谎称在回复客户留言。等待杂志社回复是个煎熬的过程,他每天查阅邮件,每次都失望而归,直到三个月后,他终于放弃了等待,开始着手自己的第三篇小说。

这次他放低了对自己的要求,不再字斟句酌,而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小说,但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自信,觉得只要稍微懂点文学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天赋。他把这篇涂鸦稿贴到一家文学网站上,如他所料,小说得到了很多人的点赞。他被拉进一个文学群,群主是一名二十多岁的“诗人”,而且是“继李杜之后中国最牛的诗人”(起码诗人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作家读过他的诗后,认定这个年轻人的思想有点危险。群里一共三十几个人,大部分是写小说的,他们在一起讨论当下流行的作品,探讨小说的真谛。谈论通常很激烈,对小说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有人认为语言最重要,有人认为故事最重要,有人认为思想最重要。后来,有人在群里发布了一条某创意写作班招生的消息,群里才安静下来。

他退了群,没打一声招呼,随后报名参加了这家创意写作培训班。培训班在距离居住地一千五百公里的海边,为期三十五天。在那里他认识了W,一个留着栗色波浪短发的女人。W很瘦,身材却很好,尽管她故意穿着肥大的外套掩饰自己的胸部,但还是被他一眼看穿。大概男人都有这方面的天赋和毒辣眼光。

老师是省级作家,五十岁,二十年的时间发表了很多短篇小说,也有散文。他听了一天课,开始心疼学费,晚上独自步出宾馆,想找个地方喝点酒。在一家叫做“慢时光”的酒吧里,他又见到了W,W还是穿着白天的衣服,坐在角落里喝酒。很自然地,他坐到她的旁边,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文学。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写了十几年,直到成为母亲。她说,现在女儿十岁了,我终于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喝完一杯酒,W提议去海边,听说这里的海是全中国最蓝的,她想亲自验证一下,她为此换上了运动鞋。说着,她抬起右脚给他看。他注意到那是一双米色的运动鞋(也许是白色混合了夜色所致),鞋帮上镶着一对荧光蓝色闪电,在她走动时划出一串荧光。这是小孩子喜欢的款式,他想。

他们一起走上街,她的头只到他的肩膀,如果他伸直胳膊,手正好可以搭在她的肩头,显然他不会这么做,但可以幻想一下。在此之前,他居然忽略了这是一座海滨城市,是旅游度假的好去处。他不爱旅游,也很少出门,这点和妻子正相反,妻子热衷于周游世界,他从未陪过她,没孩子的时候她常邀闺密同行,有了孩子则是和孩子同行。其实他有很多时间写作,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想起这回事,闲时他上网、刷剧、看篮球赛。他很喜欢一个叫勒布朗·詹姆斯的篮球明星,喜欢了很多年,他了解所有篮球规则和技术动作,但他不会打篮球,从来没打过。

他们迎着海风慢慢往前走,彼此都不再说话。很快他们走到这座城市的边缘,风更猛烈了,舔着他的头发,他看到一片幽暗的空白,就像他的这些年,没有内容。W说,好美啊。他没有说话。W看着他,说,你不觉得吗?他说,是,美。W说,你觉得小说必须要有故事吗?这个问题很突然,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如实回答,我还没有想过。很多年以后,他想到了完美的答案,小说表面上可以没有故事,就像这片海,但是海的下面,是一条鱼在追杀另一条鱼,是一株珊瑚在等待另一株珊瑚的求爱。但是那时候他已经和W分别日久,他偶尔还能在一些杂志上看到她的名字和照片,却再没联系过。当时,面对着这片静默的海,W说,我要写一篇完全没有故事的小说,没有主角,没有情节,只是宣泄一种情绪,我觉得这才是小说的未来。他隐隐觉得如果这样其实算不上小说,但他没有说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宾馆,进入同一个房间,她的,或者他的,他想不起来了,他们畅谈了很久,内容只和文学有关。三十五天后,他们分手。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家中,还好,妻子没有对他进行盘问。晚上,妻子脱去衣服走进浴室时,他看到她两个肩膀上黑黝黝的,有一些翘着白边的死皮即将脱落,他走到阳台,衣架上果然晾着三件泳衣,一大两小。妻子把两个孩子哄睡后回到房间,穿着睡衣躺到床上,他试探着靠近她,一如既往。她说,累,不了。他翻了个身,回到原来的位置。生活从来不会给他惊喜,也许文学会。

他投出第四篇小说一个半月后,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某杂志社的编辑,当时他正在午睡,听到电话后纠缠他的困意一扫而空。他一下子从床上鱼跃而起,磕磕巴巴地回答着编辑的问题,关于小说的意旨和细节,他坦言写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文字都是从脑海中自然流淌出来的。编辑说,等我消息吧,然后挂了电话。之后的等待可以用煎熬来形容,他每天把手机捧在手里,音量调到最大,生怕错过一个电话或者一条信息。他从夏天等到冬天,其间写了几篇悬疑小说,发表在了某家杂志旗下的公众号上,稿费微薄,不够抽烟(妻子不允许他抽烟,他只有去楼下倒垃圾时借机抽一根)。春节之前他忐忑地拨通了那个每天都要看上几遍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他说找娄老师,女人说我们这没有姓刘的。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发音,说,娄老师,不是刘老师。很快电话被另一个人接过去,是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虽然这个声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还是通过微微上扬的尾音判断出跟上次的声音同属于一人。他说,娄老师好,我是× × ×,《× × ×》的作者。娄老师沉默了片刻,如大梦初醒一般,哦哦,你好,你的小说需要修改。随后给他指出了几个问题。他频频点着头,仿佛图像能够通过声波传递,娄老师正在电话另一端审视他态度是否虔诚。他开始动手修改,一边改一边赞叹,编辑果然是编辑,眼光真是毒辣。三天后,他把修改稿交给娄老师,像第一次一样,娄老师说,等我消息吧。

这期间,他开始写《第一枪》。大部分人的一天都是从早晨开始,作家也不例外,甚至比别人更早一点。天还没亮,作家做好早饭,先等着儿子起床,吃过早饭,送儿子上学,返回,再等着妻子和女儿起床。母女俩吃过早饭,一起外出,妻子去上班,顺道送女儿去幼儿园。他洗好碗筷,通常会擦一遍地板,如果洗衣机里面的衣服满了,那就把衣服也洗了。然后,他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了,他倒上一杯水,打开电脑,开始码字。如果思路中断,他会夹上一支烟来到楼道里,打开楼梯一侧的窗户,一边构思一边抽烟。抽完烟,返回房间,把烟蒂扔进马桶,冲走,继续写作。有时候思路会断很久,他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断开的那个线头,他急躁地薅头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但这样做只会让灵感躲得更远。后来他安静下来,把《第一枪》扔在一边,写另一篇,那是个短篇。这个方法行之有效,通常在他写短篇的过程中,《第一枪》的后续情节会应运而生。

杂志社还是没消息。有一天,妻子突然告诉他,她所在的公司面临倒闭,而之前拖欠的三个月工资大概也要打水漂了。他表面上倾听着妻子的倾诉,脑子还沉浸在《第一枪》里,妻子掰着手指头数算接下来需要应对的生活开支,儿子的材料费、校服费、补习班费用,女儿的学费、兴趣班费用,车也该加油了,电费也所剩不多了,而她自己也需要置办两件夏装。他点着头,然后妻子报出了一个数字,他醒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力承担一个家庭的日常开销。他如实告诉妻子,妻子显然不信,你赚的钱呢?开网店赚的钱呢?他支支吾吾,我在做别的。做什么?我在写作。他艰难地答道。如他料想,妻子果然冷下脸来,我不管你干什么,只要能挣钱,没钱一切都是白扯!妻子就在他的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形只影单。他想起了W,那天在宾馆里,他和她彻夜长谈。他们才认识了一天,却像相识多年的老友,遗憾的是,在分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想起留给对方一个联系方式。

他抽出一部分精力投入到网店,却发现自己竟然连进货的本钱都筹不出了。妻子的公司正式倒闭了,她窝在家里,天天浏览招聘网站,对着他抱怨,不如去送外卖算了,只要肯干,月薪过万不成问题。他躲出去,抽了根烟,回来对妻子说,好,我去送外卖。

杂志社还是没有消息。他送外卖一个月了。他常常骑着电动车构思小说,因此闯过几次红灯,被急刹在他面前的出租车咒骂;撞倒过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子,幸好小孩子没有受伤,家长也好说话;还在一个雨天摔倒在马路牙子上,膝盖磕青了,腿打不了弯,只好请假歇几天。还有一次,他敲开顾客的门,见到了自己的老同学,他认出了她,她胖了,五官像搬了新家,上学时她读过他的小说,视他为偶像。她没认出他,他戴着口罩。她说谢谢,他没说话,逃了。

杂志社还是没有消息。他忍不住再次拨通杂志社的电话,娄老师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他的小说在终审时被发现存在一些问题,只好撤稿。挂了电话,他呆坐在床头,房子里的景象像剪纸一样在他眼前飘浮,妻子在洗澡,儿子在写作业,女儿在码积木。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也许是妻子在码积木,儿子在洗澡,女儿在写作业。每天都是他他她她、这这那那,一成不变的主语和千篇一律的宾语随意组合,不久后打乱,再重新组合。每天如此,看不到尽头。他想起那片海,海和天,海和鱼,鱼和鱼,鱼和海鸥,海鸥和天,天和海,海和礁石,礁石和船,船和水手,水手和海……简直有无穷种排列方式和可能。积木在一声巨响中倒塌,儿子在指责女儿,女儿还击,儿子动了手,女儿哭,妻子湿漉漉地跑出来,将两人拉开,她的脸对着他,大声说着什么,嗡嗡嗡嗡的,像苍蝇。

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妻子答应得异常爽快,这让作家有些意外。妻子说,你去吧,听说水手一年能赚几十万,你干两年,我们就能把房子换了。

作家暂停了小说创作,经人介绍,找到一家中介公司,通过短暂培训,被推荐到一艘远洋散货船上工作。临走的前一天,他收拾好行李,一个瘪瘪的旅行背包。妻子多年以来第一次露出关心的表情,问他,就带这么点东西吗?他假装轻描淡写地回答,这些就够了,船上什么都有。妻子打开他的背包查看,好像自责似的说,我应该提前给你买几条内裤的。他竟然有些感动,揉了揉鼻子,说,不用,勤洗着点,够用。那天晚上,关了灯,他们在床上,妻子主动贴近他,他迎合着,努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紧紧盯着悬浮于头顶的黑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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