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者(短篇小说)
作者: 诗篱1
她远远地看着陈晓露,后者身穿黑色连衣裙,大波浪绾成一个蓬松的发髻,戴着墨镜,由一个女客扶着。一边站着老周和他那帮朋友,紧靠边上的是宋原家的亲戚们,两个老姨娘坐着,银发如雪,老得认不出人的样子。
她走进人群,怀抱一束小白菊,像抱着层层叠叠数不完的往事。
入殓师揭开那张红锦缎薄被,宋原的脸泛着暮春清晨的凉意。有人开始哭,是那种过去乡下唱戏一样的哭法。是那两个老姨娘。她将目光落在惹眼的红色锦缎薄被上,思索着人们为故人蒙这种红锦缎小薄被的由来。宋原喜欢白色,可一个人死去之后,身体就像旧衣服一样归于世俗尘土,喜欢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了。
开始排队跟亡者会面。轮到她时,她将那束白菊放到宋原手里。
那手已经僵硬,但脸还停留在那天离开时的表情,眉心有些蹙,像在沉思,像随时有可能睁开眼。会睁开眼吗?她想。身后有人靠上来,有些催促的意思。她往前走,一边绕着棺椁看宋原的遗装,他们给他戴了鸭舌帽,还有假发,黑得像染了黑墨水。褐衣黑裤的唐装,古装戏里的松糕底鞋,她疑惑这种鞋子是不是可以走路。她退出人群时,看见陈晓露捂着嘴也退出队伍,依旧被女客扶着,站在一边。陈晓露很少哭,那天宋原走时,也只在床前哭喊了几声,便戴上墨镜坐在客厅默不作声了。之前那些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常会听见隔壁传来一种孩子般无助的啜泣声。
她抬头四顾,想看看哪里有一星半点的特别,墙壁灰白,人群静默,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宋原走了。
你这个人啊,唉……
她想起宋原的叹息。
仪式结尾,宋原被重新蒙上薄被推去焚烧间。她看向陈晓露,她们相距不远,但从进来到现在,她们的目光还没碰过。
她垂手往厅外走,然后退到门外,看白色的大门映衬着蓝色的天空。
天空瓦蓝,衬得那架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十分高远。她侧耳,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烟囱开始冒出淡淡的烟,然后一阵白色的烟雾升起,愈来愈浓,愈来愈猛烈,又过一会儿,烟淡了下去,渐渐地,薄得跟天空的颜色混成了一色,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初夏的天空恢复了晴朗,几朵白云从头顶悠悠往南飞,它们要去哪里?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去看看就好了。
人死了会变成一朵花……
她想起宋原的话,感觉脸上凉凉的,抬手摸摸,一脸潮湿。
2
一个叫老周的男人经常来,喜欢下厨。每次来,都像个男主人似的,在厨房摆开龙门阵。陈晓露倒像个客人,跷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打电话。听说老周也跟他们一起做过广告,他嘴贫,每次来,都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不多久,她就听出来陈晓露现在正和他一起做着什么买卖。
老周人不错。她说。
宋原沉默一会儿,说,是啊,当年到北京,我们其实差点走投无路,老周当时开货车,是晓露一个朋友的朋友,帮我们想办法解决了吃住。
后来怎么都回来了?
宋原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有人告我们公司做虚假广告,吃了几桩官司,而且,我也累了……
老周还真不错,这一个月,只要他来,宋原三餐的选和做他都包了,让宋原吃得似乎比她初来时胖了些。她以前伺候过一些这样的病人,人家说中晚期病人最好不要穿刺、化疗,不刺激肿瘤,可以多活些日子。
不折腾那是折腾不起,陈晓露说,有点钱的人谁能停在那里不动?
她看一眼陈晓露,笑着点头,说,是啊。
陈晓露平常不待在家。她没说和老周的生意,她说在县美协代课。不待在家也好,在家时,这屋子里会忽然浮出一条幽幽的沟壑,横在宋原跟陈晓露之间。剩下她,像条笨拙的粗绳索,来来回回攀爬。
张梅,你现在反倒年轻了,不像以前显老……偶尔她闲下来,陈晓露也在家的时候,俩人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哪里啊?
张梅,你可以用这种护手霜,牌子很靓,也不贵,适合你。
好,回头我试试。
对了,你儿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
对了,你结婚了吧,也不告诉一声,我们好随个份子,老公在哪儿工作?
哎呀!她说着便忙不迭往厨房跑,炖着鱼粥呢,差点糊了。
陈晓露还像从前那样。她呢,也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其实她们之间,还真没什么话题可聊。她是个有儿子的单亲妈妈,而他们,没孩子。当然,可以谈谈素描,多少年过去了,她竟从没丢下过那些铅笔画,然而,她现在就是个家政。
陈晓露还给家里找了个钟点工,管白天的家务。她说,张梅,家务不在你范围之内。
她诧然看向陈晓露。
太忙了,我们也不缺这点钱。对方说。
确实有些忙。老周来做饭的日子,会有一些别的朋友一起来。这个家是复式结构,有将近三百平方米,每天搞卫生就耗费许多时间,不过她这个人什么时候做事都不惜力气和时间。
宋原住小房间——他以前的房间现在由她住。陈晓露买了轮椅,让她推宋原下电梯出去转转,小区风景挺好,出门阳光确实暖和,初春了,空气也新鲜。但宋原不愿出门,连小房间的门都不出。
有了钟点工,她有更多时间和宋原待在小房间里,给宋原按摩和清洗,或者疼的时候帮他打盐酸吗啡。后来宋原的衣物也由钟点工拿去洗了,再后来连她的饭也一并送进来。
宋原对这些变化比较满意,话也多了,有时气喘吁吁地咳血也不肯停下话题。
她话却少,本来就是个手比嘴巴会表达的人,现在却让她的手停下来。
宋原的说话声渐渐弱了。她自主将书房里的一张折叠沙发搬进了小房间,和宋原睡一个房间。她跟陈晓露说,离得太远,夜里宋原需要人她听不见。
她睡在北墙,宋原靠南窗。熄灭了灯,开着窗帘,宋原的侧脸在窗前映出剪影。她望着他,不知道他睡还是没睡,她发现自己心里比之前安静了。住进一个房间,她和门外的世界隔离了,不再每天跟那些人一起,一肚子明白地眼睁睁见证宋原,见证他从半山腰滑向谷底,从谷底滑向尘埃深处。
你当真不要?宋原说,给孩子的,你们娘俩,不容易……
她愣了愣,我有工资。
你这个人,怎么不会恨?宋原忽然说。
她愣在月光里,半晌才说,恨什么……
好一会儿,宋原说,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她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怔怔地躺在月光里,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我其实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宋原说。
……
3
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陈晓露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但只片刻,在看到她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后,陈晓露已经恢复常态,没说任何题外话,跟她交代一些事,就拎着小包出门去了。
倒是她,呆呆地立在门里,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曾是家政公司里有名的骨干,勤快守信,懂得进退,但现在站在陈晓露的门内,她十分恍惚。
是宋原,只是瘦光了肉。她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她想,应该先给宋原洗个澡,陈晓露说宋原已经两个月没好好洗澡了,原先找过好几个家政,他一直不配合。
床上的人还保持原样,仰面躺着,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是睡还是未睡。头发稀稀疏疏剩下没几根了,脸上的肉瘦光了,眉骨、鼻梁与下颌都异常突显,像水底浮上来的一座冰山。
她给宋原脱衣服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她脑海里却起了某种记忆的潮水。其实十几年的训练,家政人员对这种意义上男人的身体早已司空见惯,每次面对“他们”,就是面对“它们”,要当手底下轻轻擦拭按摩的身体是一株植物,既有生命又没有生命,既要仔细小心又不用那么仔细小心。要不然,三十岁到五十几岁的她们,这么一大截不好也不坏的、要吃饭穿衣养孩子和分泌多巴胺的年华,该怎么应付。
她抱宋原进浴缸时用力过猛,差点一起往后仰过去。宋原没有记忆中那么重,和扛上楼的一袋大米差不多。宋原表情没变化,除了被她勒得有点喘息。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株植物。
宋原。她喊他。
他睁一下眼,又闭上。
宋原变了,从前他不是个能藏得住悲喜的人。也许没认出她?认不出是应该的,二十多年了,生活的脸、她的脸,都是面目全非的。
宋原屁股上有一小块青记,还在,还那么青,像刚出生的小孩子屁股上的胎记。以前老人说,小孩子屁股上的青记是小鬼不肯投胎,阎王爷朝屁股上踹的,长大了都能褪掉。可宋原一辈子没褪掉,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吗?她想。
宋原是希腊脚,骨骼清奇细长,穿鞋子特别好看。不像她,典型的埃及脚,丑丑的大脚趾头,后边四根顺着大脚趾斜着一刀切。希腊脚叫美人脚,要是女人长一双美人脚,大概也能长一副修长的身体,然后顺风顺水地铺上一层匀称的血肉、凝脂的肌肤。就像陈晓露,她当年可是个十足的美人。
洗过澡的宋原躺在医用床上,睡出了轻微的鼾声。他跟从前的样子相差太多。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着宋原的呼吸声,想起昨天在公司门口撞到陈晓露的情景。胭脂也挡不住她老了,但派头依旧,墨镜、米色长风衣、大波浪、高跟鞋。
你在这里上班?陈晓露回望身后的家政公司。
她点头,你……还好吧?她们有十几年没说话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陈晓露说,挺好的,你忙吧,我得去……
她望着陈晓露远去的背影愣神。
红姐走过来说,来找家政的,说是她丈夫,重症病人,人快不行了。
她?
红姐点头。
回来了?她喃喃地说。
是啊,碧桂园的,富人小区啊,全托……
……我去吧。她说。
什么?红姐睁大眼睛,张总,你确定?
她拍拍红姐的肩膀,以前不是一直做吗?不见得自己有了公司人就娇贵了。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回过神,朝宋原那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看过去,她骇了一大跳。宋原已经睁开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4
宋原的脸色很白,他还那么喜欢直筒裤球鞋白衬衫,看上去像从未离开过她常常做的那个梦。她记得他是从来不喝酒的,闻见酒味就头晕,但今天坐在这个新开的西餐厅里,他已经自顾喝了两杯红葡萄酒,也看不出有醉意。
你尝尝这牛肉,八分熟,八分熟时味道是最鲜美的。宋原说。
她摇头,她没胃口,也吃不惯八分熟的牛肉。
宋原断断续续地说话。其实听到“陈晓露”三个字后,她的耳朵一直嗡嗡响。那时候宋原说陈晓露去北京做设计师了,她心里莫名地惊喜,觉得她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面了。可就在五年前,她却又亲自把陈晓露接了过来,因为某天夜里陈晓露突然痛哭着打电话告诉她,说失恋了,辞职了。然后从北京归来的第一站,是她和宋原的家,她看见陈晓露拖着行李箱,站在车站出口。她远远地站在风里,心里像荒草似的乱成一团。
然而那天,她没勇气多想,她也站在风里,将一切留给了天意。
她伸手摸摸宋原的脸,他的胳膊和白衬衫。好像都是真的,和这些年日日夜夜摸着的是一个感觉。他明明和她一起做毛巾厂的职工,一起上班下班迎晨送昏的,什么时候就丢了?
一起去北京的朋友,是陈晓露?她说。
宋原喝酒,然后抬起头看她,点点头。
我……她忽然叹口气,我这个人,心太宽了。
回想往事,他去北京五年了,这五年,她从没去过北京,他也基本没怎么回来,特别是婆婆走了之后。但她从来没多问他。
张梅,过去的……都是我对不起你……你说说你的要求。
没什么要求,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签字,只是……你不需要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她看见宋原细长的手指推过来,是一张卡,红色的枫叶卡,一片一片通红的落叶。这是一点……补偿,当时我去北京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带走了,这些年你……
电话响了,是红姐。她站起身,接了电话。回头拎起小包,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