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短篇小说)

作者: 康志刚

1

香果在镇上轧花厂上班没多久,就有一个女孩子闯进了他的心扉。

那姑娘名叫大梅。起初,大梅并没有进入香果的法眼,时间久了,他才发现了大梅的美。大梅眼睛不算大,却细眯眯的妩媚有神,似带着钩子,勾人的魂魄。脸也很白,白里透出一种朝霞般的殷红,像清晨带着露珠的金针花,让人格外爱怜。

在棉站做工其实是个苦累活儿,尤其到了收购棉花的季节。那天,香果一个人扛棉花包,当坐在暄软的棉花包上想歇息一会儿时,一只手帕被悄悄地塞到他手里。他一扭头,见大梅正含情脉脉地对着他笑,从眼睛里闪出的水波,把他的影子都映了进去。他像被电击了,手掌心麻酥酥的,刚将手帕举到额前,又停住,他怎么舍得拿它擦汗呢?

他朝大梅笑笑,又扮个鬼脸,随手将手帕塞进了衣袋。

自此,轧花厂的人都知道香果和大梅在处对象,而且没有一点铺垫,马上进入了如胶似漆的状态。但人们明白,大梅倒不是看上了香果——香果除了小脸白净一些,机灵一点,其他方面都不是太出色——她是看上了香果家的经济条件和在村里的地位。

此后,扁担胡同的人时常看到香果用自行车驮着大梅回来。有人认为香果眼力不错,大梅的确漂亮、耐看,但也有人认为香果的这个对象不大安分。大梅喜欢穿一条深蓝色喇叭裤,上身是一件时髦的红衬衫,头发烫成大波浪,披在肩上,风一吹,整个脸被遮住,俩黑豆似的眼珠子从头发的缝隙往外窥探着,目光却迷离不定,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炊烟。

再看大梅每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将两条胳膊紧紧箍住香果的腰,有时还用脸贴住他脊背,眯着眼睛,似乎进入一种梦幻状态。于是,人们就想起一个字——骚。香果可不顾及人们的眼神,相反,他还一脸的春风得意。

刘金锁的意思,是让香果和大梅再谈上一年,摸摸大梅的脾气秉性。另外,他也想为香果找个有钱有势人家的闺女,就像当初让女儿香玲嫁给梁大壮的儿子二蹦子那样。而大梅家呢,就是普通人家,她是靠她一个在信用社上班的表姨父的堂哥的关系,才得到这个临时工作的。

但香果铁了心,刘金锁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一想,大梅不但面容姣美,落落大方,还尤其会来事儿。有几次,见他掏出烟,她马上抄起火柴,伸出葱白般细软的小手给他点燃。一股润肤霜的香气也火辣辣地朝他扑来。嘿嘿,这闺女有眼色!

一天晚上睡下后,他就对妻子马凤莲说,选个好日子,给香果把事办了吧!

就在那一年秋天,香果和大梅走到了一起。对于香果来说,这是他在镇上轧花厂上班最大的收获。

看着小两口每天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去轧花厂上班,刘金锁和马凤莲嘴里就像含了蜜饯。看天,天那么蓝,那么高远辽阔,让人心里舒坦豁亮。牛棚里的牛,也比从前看着顺眼,就连它们咀嚼草料的声音,也变得悦耳动听。这时两人似乎才明白,他们所付出的心血,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儿子吗?

但是,香果却很少帮父亲往奶站送奶了。自打结婚后,休息日他连门都懒得出,待在家里陪大梅。

香果这么黏媳妇,凤莲打心眼儿里高兴。金锁也不在乎儿子是否给他帮忙,他们都急着抱上小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呢。

果然,第二年夏天,他俩就遂了心愿,真的抱上了小孙子。

然而,烦恼也跟着来了。从这年下半年开始,轧花厂效益大幅度下滑,工资有时拖两三个月才能拿到手,还少得可怜。

“奶奶的,咱还穷耗着干吗?”大梅那对细眯眯的眼睛,狠狠地斜睨着香果,“说起来给公家干哩,才挣这俩猴钱儿!你爸养奶牛又不挣钱,一家子就这么穷耗着呀?这么下去,咱还怎么翻盖新房?还有咱小拴子哩!”

“你是说,咱俩不在那儿干了?”香果试探着问,眼睛也躲躲闪闪的。本来,他还想好好表现一番,争取转成副业工,那差不多就是公家的人了。不,他将来还要瞧机会去城里上班呢,可是现实却打了他的脸,而且打得那么狠。

大梅那两条描得黑黑的长眉往上挑了挑:“你说呢?树挪死,人挪活!”香果眨眨眼睛说:“我也明白那个理儿,关键是咱往哪儿挪呀?”大梅俩眼皮一跳:“你说往哪儿挪呀,往家挪呗。咱也自己干,老娘不受这个憋屈了!你看这年头,只有把钱赚到自家兜里,那才是本事哩!”

刘金锁和马凤莲却不同意,当初找这个工作多不容易呀,好赖吃公家饭,面子上好看。香果说:“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马凤莲说:“上班发不了多大财,但也能凑合着吃口饭。你们回来了,村里人怎么看咱们家?”

但他们终究拗不过香果和大梅。

正是秋天,在白亮的太阳光下,香果和大梅用自行车驮着铺盖,走出了轧花厂大门。众目睽睽之下,走得有些决绝与悲壮。他们的突然离去,在已然苟延残喘的轧花厂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发家致富的想法像滔滔洪水般,不光将轧花厂,也将所有的乡镇企业围成了四面楚歌状。没有离开的人,也开始心猿意马了。

回到家后的香果和大梅,并不愿意成天和父亲喂牛,也不愿意泡在田里。他们开始挖空心思地琢磨挣钱的门道。

自此,香果和大梅成了扁担胡同最受关注的人。他俩之所以这么受关注,是因为曾经吃过公家饭,曾经让人们羡慕过、眼红过。然而,仿佛做梦一般,两人又回到了村里。

人们先是看到香果时常到村西他家的田地里转悠,后来听说他打算辟出一块地种西瓜。有时大梅也赶过来,挓挲着两只手站在田埂上看。那双细眯眯、黑汪汪的眼睛还是那么狐媚迷人;一件葱绿色风衣裹在身上,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黑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卷发,把半边脸遮住,另半边,在田野一片苍黄萧瑟的映衬下,更显得白皙细嫩。把她比作初春时节一棵水灵青翠的羊角葱,倒是十分恰当的。

有时香果也牵着牛,来村西遛一趟。

人们望着他身后那两头高大的、甩着短小的尾巴悠然前行的黑白花奶牛,问他:“养牛,不错吧?”

他拍拍胸脯,咧开嘴笑笑:“嘿,你真问到点上了,不赚钱谁还养这个?这可是张嘴货!”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

那倒是呀,不赚钱干吗要费这个劲儿?人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比纳闷:不是说养牛赚头不大了吗?看来,有同行没同利,刘金锁到底是个聪明人。可也有人持怀疑态度,认为香果是打肿脸充胖子。

许是察觉到了人们的猜疑,香果就说:“嗨,我和我爸每天都得有壶酒喝!”望着人们像亮起的电灯泡般的眼睛,他眯起一只眼,诡谲地笑笑,“我每过几天,就去镇上废品站卖空酒瓶子。那个收废品的老刘,把每个瓶底喝一遍,就能醉一回!”

这倒是真的。因为过不了几天,人们就见香果驮一编织袋空酒瓶子去镇上卖。于是,持怀疑态度的也不再怀疑了,都认为刘金锁养牛真的发了。但到底多有钱,人们不清楚,越不清楚,越感到他家的水深,像从前村南深不见底的泉眼。

果然,第二年春天香果种了十多亩西瓜。人们说:“看这一家子,又是养牛,又是种西瓜,想不在村里冒尖儿都难!”

整个春天,香果和大梅就长在田里。这个季节,大梅喜欢穿浅红色花格子上衣,下身也与时俱进,喇叭裤过时了就换筒裤,头发烫成了羊尾巴样,随意地垂在脑后。那苗条婀娜的身条,在春天的暖阳下,在四周满眼的葱翠里,愈加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有人说大梅是田里一道靓丽的风景,也有人说她像水蜜桃,于是,人们背后就称她“水蜜桃”。尤其是男人们,总爱往那里瞟几眼:“嘿,水蜜桃!水蜜桃!”女人们也爱看,也说:“嗨,水蜜桃!”

这一年,香果种的西瓜效益不错。他家那块瓜地是半沙半土,所产西瓜又沙又甜,皮也薄,人们都喜欢吃。

初战告捷,全家人都欣喜异常。

这样一来,刘金锁就更不在乎养奶牛赚不赚钱了,养牛纯粹是为了保住那个“养牛专业户”的名号。是的,在阳坡村,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名号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年,自然又种了十多亩西瓜。有了闲暇,他也去瓜地转转。他愿意和在田里干活的人说说话,更愿意看人们用像从前一样的目光瞅他。不,那目光,比从前似乎更多了几分佩服与敬重。

一天傍晚,他刚走出瓜地,碰到了亲家公梁大壮。前几年,大壮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苹果越来越不值钱了。可他还强撑着,不然面子上下不来。后来村里换届,他不是村干部了,但他还有这个果园子,是个专业户,在村里还有面子。

这亲家俩,就圪蹴在地头上,手里都夹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其实,都明白各自家里情况,都是在死撑面子,但两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大壮心思最复杂,当初,金锁极力讨好他,他才让金锁当了村副业组组长,那是个肥差。金锁脑瓜子好使,肚子里有谱。只是,当他想提拔金锁进入大队领导阶层时,却在杨连奎那卡住了。不过,很快时代就变了,开始时兴干自己的,副业摊也散伙了。可金锁运气好呀,养奶牛发财。他从金锁的眼神里,已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矮了下去。

不光眼里,他在金锁心里也矮了下去。但金锁同情大壮,毕竟是亲家公,又是自己的贵人。

看着太阳已经落山了,晚霞铺满天空,两人就都站了起来。

“咱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样的米面,各人的手段!”大壮说。金锁回应:“对呀,老哥,老天爷不能总亏咱!”

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都不提杨连奎。

2

日月更迭,又一个秋天如期而至。

只等那场风!当那场大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呼啸而来,将所有树叶一扫而光,整个华北平原上的人便嗅到了初冬的气息。

这些天,刘金锁一家都猫在家里。他们心情都不是很好,今年生意大不如前,养奶牛毫无起色不说,尤其让他们沮丧的是,今年西瓜的销量也明显不如往年——种瓜的多了起来。

人可以歇着,但牛冬天照样要吃要喝。从前,他们再忙再累也无怨无悔,现在,看到香果和大梅成天在家里闲待着,金锁就窝火憋气。

马凤莲尤其看不惯大梅。大梅时常让香果买点心、饼干、火腿肠、方便面,还有面包。她偷着吃,也让香果吃。凤莲是怎么发现的呢?有一次,小拴子对她说:“奶奶,俺妈净偷着吃好吃的。”她问吃什么好吃的。小拴子说:“吃面包,吃方便面,有时候一天泡两袋方便面,吃俩大面包!”

大梅不但嘴馋,还懒。吃过早饭,她把孩子扔给婆婆,就关严屋门,听流行歌曲,有时一听就是一上午。哎呀,这娶的哪是媳妇,是娶了个奶奶呀!

“分家吧!”凤莲把这个想法对金锁说了。金锁吸了口烟,皱了好大一会儿眉头,才点了头。这也是一种激将法,逼着小两口想办法挣钱,不能这么坐吃山空。

对于分家另过,香果心里多少有点不适。大梅却觉得分家好,她不但可以当家做主,而且再不用看婆婆的脸色行事了。

说是分家,他们就香果一个儿子,家里的一切,包括那十几亩地,最后还不统统都是香果和大梅的?说白了,分家只是走个形式。

地好说,按人头算,该多少多少,房屋不分,问题是那五头奶牛。金锁的意思,买牛时香果还没挣到钱,一个大子儿没出,不能对等分,只能给他们两头。香果没意见。大梅虽说不大乐意,却也找不出恰当的反对理由。她嘴上同意了,却又一脸的怏怏不乐——即便分得公平,也要在态度上表现出不公平。

不但有地种,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两头奶牛,这让大梅满心欢喜。可没过几天她就厌烦了。牛是张嘴货,人吃饭,它们每天也得吃饭——吃喝拉撒,一样不缺,而且还得挤奶,清理粪便。从前大梅还爱喝牛奶,后来就喝腻了。自从分家后,她察觉到公公婆婆开始和他们锱铢必较了。无论是铡草还是挤奶,金锁很少帮忙。大梅哪吃得下这种苦呢?她就和香果商量:“干脆,把奶牛卖了!”香果说:“好呀,卖了吧!”

听说香果要卖奶牛,金锁说:“卖给我们吧。”卖给外人,他脸上挂不住。按现时价,他付给了香果和大梅一千块钱。

这一千块钱,催开了大梅的笑靥。笑靥把她细眯眯的眼睛挤成了两道缝。分家时没有分给他们一分钱,她为此还怨怼香果:“都说你爸养奶牛挺发财,原来是驴粪蛋子,外光里拉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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