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A到B

作者: 李浩然

1

我把大龙的双臂反剪在椅背上,用鞋带勒紧,左脚也绑在椅子腿上。放过了他的右脚,因为一双球鞋只有两根鞋带。我把他脚下的啤酒瓶子全部清走,码放在墙角,以防他醒来用那只自由的右脚乱踢乱踹,这小子曾自诩是中国的罗纳尔多,脚法又狠又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看着他的哈喇子从嘴角一直淌到胸口,把衬衣洇湿了一大片,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眼睑艰难地挣破眼屎,双肩抽动了一下。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他问我,浩子,怎么回事?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掩饰的了,我告诉他,你被绑架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额头上结了一层抬头纹,浩子,开什么玩笑,喝多了?他的两条胳膊抖了两下,大概想试试鞋带的韧性,事实证明,鞋带做工很可以。我坐在床沿,距离他两米远,保证他就算把腿伸直也够不到我,我很严肃地说,大龙,我没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被我绑架了,如果你不想被撕票,就赶快想办法,天黑之前筹到五万块钱——我看了看表,金光闪闪的劳力士,假的,现在是下午三点,你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2

绑架大龙是临时起意,昨天之前我还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一切得从朱丽跟我提出分手说起。昨天中午我和朱丽约好去新开的汉釜宫吃自助餐,我一直等在她家楼下,说好的十一点半不见不散,可我一直等到十二点过五分还没见到她的影子。对于她的不守时我已经习以为常,但当时我确实饿得够呛,为了提高自助餐的性价比,我从前一天晚上就没吃饭。我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她语焉不详,最后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下。过了不到五分钟,我看见她只穿着睡衣跑出了单元门——那件睡衣上印着花仙子,是我去年买给她的——她连妆都没化,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我说,你怎么了?她没回答我,而是把一盘充满年代感的磁带递给我,说,这是当初你给我录的歌,现在还给你,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我拉住她,说,你什么意思?她努着嘴酝酿了很久,才说,我们分手吧,祝你好运。然后挣脱开我的手跑上了楼。我蒙了几秒钟,跟上去敲她家的房门,一直没人应。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甩了,事后我给她打电话,关机,只能在钉钉留言,能不能给我个理由?没用微信,微信没有显示已读。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吧,想用酒精麻醉一下自己。酒吧名字叫“光阴故事”,里面摆放着一溜儿漆面斑驳的绿色课桌,桌面上乱七八糟地画了些小人儿,四面墙壁有三面是黑板报,另一面是壁柜,上面摆满了八九十年代的老物件,诸如戏匣子、黑白电视机,最可气的是还有一台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我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这张桌子上没有画小人儿,却煞有介事地刻了个早字,能够和鲁迅先生共用一张课桌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我现在心情糟透了,完全骄傲不起来。我想既然女朋友没了,那就索性奢侈一把,在点那杯魔鬼春天之前,我还特意看了一眼钉钉,显示消息已读,但她没回复。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把玩着那盘旧磁带,磁带两面的封皮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刘德华的半边脸像是得了重度白癜风。我记得是在上大二的时候,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一盘盗版的刘德华专辑,我把A面洗了,录了自己唱的歌,寄给朱丽。一切水到渠成,朱丽成了我的女朋友。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我们还在维持着恋人的关系,倒是也提过结婚的事,她说的,被我当即否决了,因为我觉得还没有做好当丈夫的准备,经济上精神上都是,更别提当了丈夫之后马上面临的生孩子的问题。我想再等等,显然我错误估计了她的耐心。不过也好,在我的青春行将结束时,我又做回了单身狗,单身狗没什么不好,起码自由。

我喝完一杯魔鬼春天,摇摇晃晃地去结账。路过那面壁柜时,无意间瞥了一眼,或许是命中注定的一眼,我看到壁柜中排靠左的位置上放着一台老式的录音机,就藏在缝纫机旁边,半米长二十厘米高的长方体,居中是橱窗一样的磁带仓,下面布满按钮。我对迎面走来的身穿格子衬衣喇叭裤的女店员说,那个东西能不能卖给我?店员问我,哪个东西?我用手指着录音机,那个,录音机。店员笑了,笑容有点僵硬,这是我们店的饰品,不卖的。我说,我今天就要把它买下来,你知道吗,我失恋了。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大概不想惹麻烦,说,那您稍等下,我去叫我们老板。

老板也是个女的,还挺年轻,也许大学刚毕业,不然不会把酒吧装修得像是教室。她请我在吧台下的一张课桌前落座,笑眯眯地看着我,听说先生刚刚失恋了?我说,是,被甩了。她问,为什么?我说,最可悲的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也对,世界上没那么多因果,有的只有因没有果,有的只有果没有因。我说,你这不对,你肯定不知道苏格拉底,没看过因果论。她说苏格拉底也不代表真理。我说那也对。她说,就比如你失恋了和这台录音机之间,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必然联系。我说,这你就错了,百分之百错了。说完我掏出了那盘磁带,B面对着她,B面刘德华的白癜风症状轻一些。这就是那个因。我看着对面的女人,或许叫女孩更为合适些,她的脸圆嘟嘟的,显然还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我说,我女朋友跟我提出分手时给了我这盘磁带,这是我上学时送给她的,现在她把它还回来,我觉得肯定有什么深意。女孩点点头,好像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她说,录音机是我高价收来的,有些年头了,你想买也可以,但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可以免费借给你,但你不能拿走,就在店里用,用完还给我。我认真考虑了她的建议,但我没接受,我说我需要在私密空间聆听它,也许里面有些小秘密。就这样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我最终付出了五百元的代价,才得以扛着录音机步出“光阴故事”酒吧。

3

大龙坐在椅子上很不安分,右脚在地上乱蹬,试图站起身,确认徒劳后,他放弃了努力,他说,浩子,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为了五万块钱不至于走上犯罪的道路。我说,我也知道不至于,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我试着联系你,可联系不上。他说,是,我把手机丢了,找回手机本来想着给你打电话的,一忙又忘了。我说,这也没啥,后来再打过去你不是接了吗?他说,是,本来我也想找你的。我说,我们还是讲回那五万块钱,本来算上利息是五万三,三千就当送人情了,只还五万就行。他说,电话里我也说了,我全身上下就六十多块钱,几台手机大概能卖三千,手表估计也能卖点钱。我说,手机我都帮你卖了,卖了三千二,手表……我看了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说,是假的。他说,那也值两百吧。我不想再跟他探讨手表的价值,我说,我知道,你确实没钱,总不能把你拆了卖零件吧?虽然腰子眼角膜啥的也值不少钱,可我不能那么干,起码得给你留副全尸。他额头上的汗水涌出来,浸到眼睛里,致使他不停挤眼睛,他说,浩子,我知道你干不出那种事儿,你也不是那种人,你现在把我绑了我也拿不出钱来,白白伤害咱们之间的感情。我说,这我知道,你电话里说没钱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绑你不是为了你身上的六十多块和假劳力士,你有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女朋友,他们总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没钱,总不能都没钱。

他陷入沉思。

4

毫不讳言,那杯魔鬼春天劲儿挺大,让我有点犯迷糊,做起事来果决了很多,不然也不能花五百块钱买一台破烂录音机。关键还挺沉,我把它扛在肩上,路上很多人看我,有个大妈实在看不过去了,走过来对我说,小伙子,那不有提手吗?你为什么扛着它?我这才发现录音机上有提手,我抓住提手,对大妈表达了感谢。大妈说,不客气,都是广场舞一族,不分彼此。我没跟她解释我不是跳广场舞的,没必要。

我提着收音机回到号称宇宙中心龙华区的出租屋,没错,就是现在这间,开始摆弄录音机。起初我以为它是插电的,结果没找到插头,后来发现后面有电池仓,我把仓盖打开,里面还真有电池,不过已经漏液了,上面布满绿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我垫着卫生纸把电池抠出来,扔掉,又跑到楼下去买电池,来回一折腾,我已经大汗淋漓。让人失望的是,即使换上新电池,录音机依然是一具尸体,看样子毫无还阳的可能,我想起酒吧女老板在接过我递过去的五百块钱后信誓旦旦的表情,保证能用,买来的时候都是试过的。我很生气,没想到她一脸清纯、人畜无害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不行,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得回去找她算账。

我重新提上录音机,坐电梯下楼,日头晃眼,我发现我眼睛里什么都是双份的。魔鬼春天,我记住了这名字。到那个酒吧需要坐四十分钟地铁、二十分钟公交,主要是中途转车的衔接段比较熬人,所以我决定打车。我拼了一辆顺风车,上车时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我紧挨着他坐下。到我下车时,中年男子还在,靠着座椅,好像睡着了。

我赶到酒吧时没见到那个女孩,接待我的是个男人,猛一看我以为是刚才的女孩反串的,后来了解到,他们是兄妹。他才是真正的老板,女孩不过是临时帮忙看店。我说明来意的那一刻,他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了,他说,兄弟,太好了,我退你钱,车费、误工费双倍退你,这样,给你一千行不行?我怀疑喝多了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说,也没啥,就是录音机不能用,你妹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来着。男人松开了我的手,他上下左右打量我,确切说是打量我的四周,很殷切又很急迫地说,录音机呢?

我这才发现录音机不见了。我一拍脑袋,哎呀,落出租车上了。他又重新抓住我,手上的力度比之前大了很多,我感觉到手指上关节在噼啪作响。他说,兄弟,赶紧打电话,务必把录音机找回来。我只好通过后台客服联系那台网约车,但是车主告诉我,他根本没看到什么录音机,也没注意我上车时拎着录音机。我知道网约车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不至于为一台录音机把工作丢了,我合理怀疑到和我拼车的男子身上,但是平台拒不透露客户信息。挂了电话,我摊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酒吧老板脸色铁青,说,兄弟,想想办法,录音机务必得找回来。他虽然口里叫着兄弟,但看样子完全把我当成了仇人,杀父夺妻那种。我说,你也听到了,人家网约车平台不提供客户信息,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大海捞针,跑大街上一个一个地问?你以为我是搞人口普查的片儿警?对了,大不了报警,就怕警察不肯立案。我一通连珠炮,轰得酒吧老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等我说完,他说,对,不能报警,绝对不能报警。折腾了半天,我头有点疼,我说,是,值不当的,我也没想报警,大不了录音机我不要了,路费也不用你报,算我倒霉,本来今天就够倒霉了,算是破财免灾吧。说罢起身欲走,但他从后面跑过来拦住我,两只胳膊奓着,眼圈通红,兄弟,我不能放你走,你得把录音机找回来,不瞒你说,那台录音机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5

大龙死死盯着我,缓缓开口,不瞒你说,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没一个亲人,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给我一分钱,包括冥币。我当然不信,都说秦桧还有三个相好,何况你并不是秦桧,没到大奸大恶的程度。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五十,我说,大龙,你最好不要拖延时间,到时候弄不到钱,你可别怪我不顾情面。大龙说,浩子,到底咋回事?你一定是碰到难处了,不然不能走到这一步。我说,你别管,除了给我钱,你什么都帮不了我。他说,朋友不是这么处的,我知道我亏欠你,我不怪你,可我真没钱。我发狠说,别废话,现在给你爸打电话,我从床头拿起他的手机,问,密码多少?他说,六个0。我划开手机,在联系人里找“爸爸”或者“老爸”,哪怕是“父亲”“爹”“阿玛”之类的,但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说,你爸电话你都不存,是早就防备这一天?他笑了,露出左侧一颗虎牙,那你看看有没有“妈”。我看了看,有“妈”,但我暂时还不想惊动他妈,女人的承受能力一般都很差,万一听说儿子被绑架,吓出个好歹就麻烦了。我的目的只是钱。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了,我爸死了。我放下手机,看着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咋回事?我忍不住问。

他是自找的,大龙说,我爸是个赌徒,年轻的时候在家开了个小厂子,运气好,赚到一些钱,然后就被几个生意上的狐朋狗友带进了赌圈,这一赌就再难收手。后来把赚的钱全赔光了,厂子也搭进去,就去工地做小工,每个月挣不了仨瓜俩枣,全输在赌桌上,一分钱不往家里剩。赶上我得了一场病,需要做手术,我爸没钱,只好四处筹借,你想啊,以他的口碑,谁肯借给他?我爸只好拿着我的照片给旁人看,可还是没人相信他,据说他还因此给人下过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啊,我不知道他是舍弃尊严了,还是本身就没有尊严,反正他就像条狗一样跪在人家脚下,声泪俱下地哭诉卖惨。这样讨来不到一千块,还不够塞牙缝的。我妈就在病床上抱着我哭,她哭,我也哭,当时年龄小,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爸默然地看着我们,在床头呆立了一会儿就走了。要不说赌徒就是赌徒呢,我爸回到工地,自己爬上脚手架,爬到八楼,向下看了看,下面有两个工人在抽烟,他坐在架子上等着两名工人把烟抽完,有说有笑地离开,才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从八楼跳了下来。后来他告诉我,早知道八楼摔不死人就再爬高点。当时他确实爬累了,感觉高度足够,可惜他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人在临死前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求生——这让他在后来的几年里每每看到电视里某个角色慷慨赴死就会嗤之以鼻——他本来是头朝下跳下去的,在下坠的过程中求生欲主导了他,让他换了一个屁股朝下的姿势,他因此捡回来一条命。命保住了,却成了废人,高位截瘫,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等人伺候。工地有意外险,意外死亡好像是赔六十万,没死就只能赔十万,十万刚够我的手术费,可是我爸的医疗费用依旧不菲。我妈在医院里白天管我,晚上管我爸,眼睛天天红着,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熬夜熬的。等我们两个都出了院,我妈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因此减轻,要供我上学,还要服侍我爸,其间家里来过几个要账的,见到我爸的样子后都不了了之了。这样过了几年,有一个星期天,我妈出去干活,家里就我和我爸,我正在看电视,他忽然叫我,说他不想活了。我说,你跟我说这干啥?他说他死了一次没死成,现在想死也死不了了。我说,怎么办呢?他说他动不了,除非有人帮他。我想都没想,说,我来帮你。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