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淋湿我们的头发

作者: 羊亭

空地上站着个拳击手,

为了生存他奋力搏击,

身上早已经伤痕累累。

他愤怒而耻辱地高喊:

我要离去,我要离去!

最终他却留在了那里。

——西蒙和加芬克尔《拳击手》

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是那种绵密的毛毛细雨,下得悄无声息。

黑明对春雨情有独钟,每年早春刚过,便期待烟雨笼罩,四野迷离惝恍。当万物被冲刷一新,不失朦胧之美,气清且淡,别有一番情致。尤其是夜晚饮酒微醺,如果枕一头淅沥雨声,连梦境也会变得悠远恬静——但北方的春天从来就短暂且不明显,立春已将近两月,北风未歇,空气仍然料峭,下雨就像是一件记忆里的遥远往事。

午饭过后的半个多小时,黑明喜欢靠在椅子上打盹。编辑部还有另外两个人。编辑部主任老魏长他两三岁,看上去却比他老成持重得多。散文编辑玲玲大四来这儿实习过三个月,毕业后去了报社,她是那种文静的气质女孩,总是笑意盈盈,一举一动又那么内敛得体。她离开后,黑明还有些失落,去年初她突然再次出现在编辑部,自此大家成了同事。老魏和玲玲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的老魏通常会点一支烟,望着天花板发一阵呆,继而拿签字笔迅疾在A4纸上写写画画,然后接着发呆——他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

黑明枕着椅背,即便思绪凌乱,也不想睁开眼睛。

这个月他送给主编终审的小说稿已经接连被毙掉五篇,而老魏和玲玲都有稿件过审,不但过审,等待发排的稿子甚至能用上半年。对于他们这家挂靠日报的双月刊来说,为了走市场,心灵鸡汤式的小散文最受欢迎,小说的容量本就不多,而且偏重故事性,可黑明偏偏喜欢送审一些实验性很强的现代派小说。刚开始他并没觉得怎么样,心想靠着自己锲而不舍的精神,总有一篇会打动主编。

月初他送审的第一篇叫《爱情》,讲述一个去世二十多年的老头重返人间,陪老伴度过最后时光的故事。他着实被感动了,洋洋洒洒地写了五百来字的初审意见,主编在终审意见栏写下“故事不成立,作退稿处理”;第二篇叫《空房间》,写失独者的凄凉晚景,主编直接写了“退稿”二字;第三篇他忘记名字了,主编只简单写了个“退”;第四篇、第五篇主编连意见也省略了,只是在稿子的第一页画了两道红叉。

上午黑明从主编办公室出来,拿着一叠已宣告作废的小说稿,内心渐渐沉重起来。这个月即将过完,自己手上还没有一篇稿子过审,而过审与否直接和绩效挂钩。没有稿件过审,就不能发排;不能发排,就无法见刊;无法见刊,就没有绩效;没有绩效,月底到手的工资就很难看。黑明发现自己正步入这尴尬的恶性循环,他希望公共邮箱里能有一篇不错的小说稿来拯救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在电脑前坐定,主编就走到他们编辑部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叫黑明过去一趟。主编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坐在桌子后面,黑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主编说:“黑明,你好歹也是正经大学中文系毕业,选稿水平怎么连个大专生都不如?”

黑明在沙发上坐下,他知道主编在拿他和老魏作比较。

“魏主任经验丰富,是我学习的榜样。”黑明胆怯而诚恳地说。

“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主编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不要只盯着自由来稿,你要想办法建立自己的作者资源,多向成熟的作家约稿。”

他何尝不想约几篇像样的小说,可他们毕竟不是什么名刊大刊,作家有好稿子第一时间也不会想到他。好不容易约到的稿子大多是被别人淘汰掉的,要是最终不能用,他还得绞尽脑汁找各种理由退稿,那个时候编辑比作家本人还要难堪,于是他甘愿在自由来稿中碰运气。

主编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犯的是新人才犯的毛病,但是黑明,你来编辑部都三年多了,你不是新人了。我感觉最近你完全不在状态。”

主编没有把他说得一无是处,给足了他面子和台阶。黑明想找些恰到好处的话来检讨自己,当初是主编招他进来的,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但他一到关键时刻总会头脑空白,词穷语拙,憋了好一会儿,才傻里傻气地说:“我会尽快再报一篇好点的。”

“不着急,本期已经发排了。好好调整一下自己,我等着你给我惊喜。”主编又抽出一支烟,啪嗒啪嗒按了半天打火机也没点燃,于是他把烟和打火机都扔到一旁。烟雾背后,他看上去有些焦虑。

黑明识趣地回到编辑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那是他从业以来从不同渠道搜集到的作家联系方式,那些让他敬仰的名字后面,有的是手机号,有的是座机号,还有些是QQ号或邮箱。他翻了许久,也思忖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小本子放了回去。他打开公共邮箱,急切而细致地看起来。

虽然他没放过任何一篇,甚至把垃圾邮箱里的来稿都看过一遍,但事实证明主编是对的。有那么几个高产的作者几乎隔天就投一篇,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明明不是写作的料却非要做作家的梦,世上的职业数不胜数,作家是最没有安全感的。

其实他也曾是个作家,毕业后自由写作了几年,给报纸和期刊写些小篇章,渐渐地入不敷出。后来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一边写广告文案,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始创作起小说。人生中第一个长篇居然顺利出版,还得了个奖,因此才认识了主编,有了现在这份编辑工作。自从做了编辑,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了,写作自然也更谨慎了些,后来发现没什么进步,而那时正值杂志改版,各种琐事堆积,于是索性停了下来,之后竟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常想,要是没有做编辑,而是继续从事广告工作,闲暇时写写自己的东西,如今他会不会已经有所成就?换成别人低三下四地向他约稿,至少不会为了绩效而伤神。或者像老魏一样,在一些大刊发表几篇文字,履历也会显得与众不同吧?

就在黑明浮想联翩时,玲玲突然惊呼道:“呀!下雨了。”

黑明睁开眼,坐直身子,扭头望向窗外。看不清雨丝,但半空中雨雾蒙蒙,地上和低矮的房顶湿漉漉的,这景致和春天很是相宜。他的心瞬间就不那么沉重了,再闭上眼睛,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轻盈的雨燕,在和风细雨里飞翔、欢歌、觅食,自由自在,没有负担。

整个下午他的心情都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和老魏聊了聊诗歌,向玲玲打听最近什么剧最热,连他自己都惊讶情绪竟能随天气转变得如此彻底。

下班后玲玲先走了,老魏望了望天花板,点烟之前给黑明让了一支。

老魏把烟点燃:“你应该继续写作。”

黑明不好意思地说:“别说一篇小说了,如今我连开个头都很难。”

“不写小说了,像我一样,可以写诗。”

“我对诗一窍不通。”

“这你就谦虚了,”老魏摆手道,“在我们杂志社,和我聊得来诗的只有你。”

黑明说:“我把分内的编辑工作做好都不错了,这个月还没稿子发排呢,自己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我是过来人,听我的没错。”老魏还在滔滔不绝。

作为直接上司,作为一位兄长,老魏没有消遣他的必要。一旦他重拾写作的自信,做编辑也更加得心应手,照理说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对老魏构成威胁,所以这不只是经验之谈,更是肺腑之言。他觉得那个浑浑噩噩的自己被老魏点醒了,他已年过而立,成家立业均无着落,生活也过得一团糟,是时候设法改变了。

老魏安静下来,开始在纸上写诗,不时冒起一团烟云。

关电脑之前,黑明特意又看了看公共邮箱,确定没有邮件,他才不慌不忙地关掉所有窗口,并点了关机按钮。

正值下班晚高峰,外面人潮涌动,街道上的车流也排起了长队。

从杂志社写字楼到地铁口不到一公里路,黑明放缓了脚步,他希望自己完完全全融入细雨里,或者让细雨彻彻底底融进身体里。当雨的湿气足够浓重,他的情感足够强烈,即便是身在北方,说不定也会踏进南方的某个小巷。

回到出租屋,女友还没有下班,她最近老是加班,回来得很晚。

她在一家图书公司做营销,他们是前年杂志社举办散文论坛时认识的。那时候的女友偶尔写写散文,为了参加论坛活动,她专门请了两天假从东城打车过来。当时黑明刚做编辑不久,还处在对新职业的懵懂和兴奋中,加之是主办单位的一员,他自然要殷勤地忙前忙后。在酒店门口,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他从她手里接过箱子的拉杆,帮她办理入住,送她去房间的路上,他不停地向她说明活动日程和注意事项。在她之前,那天他已经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十几遍,早就烂熟于心,但到她这儿,却连出了多次错误。他本打算重新跟她讲一遍,但他们已经到房间门口了。

她笑笑说:“没关系的,《活动须知》上面都有,过会儿我认真看看。”

两天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凑。她认真地听讲座,积极参加讨论,他里里外外尽心尽力地做好服务工作,他俩没有其他更多的交集。

活动结束那天,晚餐是在酒店后面吃露天烧烤,大家撸串喝酒,很快便完全放松下来。不知是谁起了头,歌声一直没有停歇。主编借着酒兴,要他俩一起表演个节目,大家都跟着起哄。他觉得很为难,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而且他生性腼腆,当着这么多人表演还不尴尬死?就在他扭捏为难时,她大方地拉着他的手,和他合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有些恍惚,本以为会乱中出错,但是没想到发挥得挺好。他渐渐地不再紧张了,他们赢得了大家阵阵掌声。一首歌唱下来,黑明竟然有点意犹未尽。

接下来,他们一直坐在角落里喝啤酒。起初她很安静,为了打破沉默,黑明又开了两瓶酒。主编过来给大家发烟,她没有推辞。烟抽到一半时,她把烟递给了黑明。黑明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不抽烟,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告诉她,但是黑明接过香烟,没有迟疑,舌尖抵住过滤嘴,狠狠地吸了一口。

后来他讲起了自己的工作,还有一年前出版的小说。她让他快递一本签名本给她,说一定会好好拜读。她也聊了聊她的工作,虽然她一直在抱怨,但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言谈中,黑明知道她是江西人,江西抚州的一个县还是区。因为从小对这座城市心向往之,大学毕业后,不顾全家人反对,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她看上去挺成熟,实际比黑明还小一岁。

他们留了电话,加了微信。人已散尽,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快到凌晨一点了,夜风中略有寒意。他起身送她回房间。黑明刚要离开,她突然一把将他拉进屋,当她的身体呈现在眼前,黑明却有点害怕了。那是他的第一次,但显然她不是。

他们确立关系后,黑明退掉了西城的出租屋,搬去东城和她同居。虽然东城离他上班的杂志社很远,每天来回换乘地铁和公交就得三个多小时,不过两人过着夫妻般的甜蜜日子,路上的奔波都值得。

但是所有甜蜜都不是恒久的,当他们熟悉了彼此,特别是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后,激情退却,没有新奇,没有意外,生活渐渐地都让琐碎填满。没多久女友成了部门副经理,无暇再写散文,还经常加班,他的整个白天也都让工作占据,梦想变得遥远,支离破碎。一连好多天,他们都只是单纯地挤在一起睡个觉,连坐下来聊聊彼此、聊聊未来也没时间。生活离他想象的样子越来越远。

黑明觉得一阵心慌,突然有想抽烟的冲动。他到抽屉里翻找一气,居然真找到了半盒烟,不过是细支的女士香烟。没有火机,也没有火柴,他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他去厨房打开煤气灶,那么大一团熊熊火苗只为点一支烟,看上去有些滑稽。不过当烟随气管深入肺部,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让他镇定了不少。

他坐下来,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夜色,从车子贴着湿漉漉的地面驶过的声音能知道,雨应该越下越大了。他很快把一支烟吸完,想了想,沉着地在笔记本第一页写下——细雨淋湿我们的头发。

黑明又抽了一支烟,枯坐良久,不确定自己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好些年不写了,要像以前那样收放自如看来并非易事。他坚持了一会儿,为了等待灵感到来,也为了等待女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迎接他的是一连串哈欠。

他上床躺下,本以为很快睡意会席卷全身,哪知越来越清醒了。窗户开着,听着细密的沙沙声,他的内心也更加平静。他安慰自己,这样的夜晚就适合一个人躺着,雨增强了安全感和妥帖感,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思绪可以飘向既久且远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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