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礼物

作者: 张玉山

1

十月十八是父亲八十六岁寿诞,王千钧想送父亲一件生日礼物,送什么好呢?刚过了中秋,日子还远着呢。起了一个念想,一天想一遍,就像种下了一棵葫芦,一天生一叶,一天开一花,这藤蔓恣意地生长,没几天就在心里爬满了。送一件生日礼物,原本是件很简单的事,买一件老人稀罕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或者带父亲出去游玩几天,无非一个孝心。

好像不行,王千钧说服不了自己,他送父亲的礼物,必定是父亲特别想要的,比如,父亲心里有一个小空,给他整整齐齐地填满。父亲这一辈子,多少困难的日子过去了,到了耄耋之年,没有多少念想了,也许有,父亲不说。王千钧心里踏实不下来,他想问问父亲,顺着父亲的心意,送他一件称心称意的礼物。

晚上吃饭,他问父亲,这一辈子,您最稀罕什么?您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父亲捏着酒盅,抬眼看着他,酒盅没往唇上沾,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这样问他。父亲放下盅,想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这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事,总算过圆满了,稀罕啥呢,没啥稀罕的了,要说愿望,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父亲这样说,他反倒怪自己问得唐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怎么会张口跟儿女要礼物呢?

他跟媳妇谈起父亲寿诞的事。媳妇说,是该送老人一件可心的,快九十的人了,还能过几个呀?媳妇也没想好送什么礼物。不说大富大贵,该有的想有的都有了,到了晚年,不就图个子孙满堂快快乐乐吗?往年到了老人的寿辰,定一桌饭,大哥一家,大姐一家,热热闹闹为老人祝寿,一年一遭,年年如此。今年除了吃一顿饭,他想给父亲准备一件礼物,一件特殊的礼物。

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他去了工坊,徒弟们早到了,丁丁当当忙着各自的活计。他净手净面,点了一根檀香,檀香袅袅,弥漫了整座工坊。徒弟捧上一杯茶,他喝了半盏,打开一张图看了起来。

今天的活儿有点特别,北京有个朋友说要一座佛龛,朋友向佛,想请一尊佛供着,压压心里的虚躁之气。图纸是朋友发过来的,像一张挂满芝麻的烧饼,朋友不说,他不会往佛龛上想。朋友在文化界名头可不小,但大家也有大家的短处,比如朋友的这张器型图,画得就不怎么好看。朋友在电话里说,不要繁杂了,简单就好。朋友越说简单,越不简单。

以前他也做过几座佛龛,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素,完全按他自己的想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朋友给了一个轮廓,剩下的他要替朋友想周全,朋友的意思他明白,大气、简约、庄严,又要功德圆满,又要自性清净。朋友要的器物不镌花,不镂草,不嵌不错,不琢不磨,全素。玉不琢不成器,越素的东西越难做,既然答应了朋友,就不能让他失望。想了半晌,心里空荡荡的,终究没有个结果。

不觉出了工坊。工坊外边有一个很大的园子,这个园子是他的闲散之所,忙了,累了,出来直直腰,换换气,醒醒脑子。园子里种了几样花草、几棵月季、几棵扁柏,园子中心栽了一棵海棠。秋海棠真好,春天一树繁花,繁花一谢,坐了一树果子,像一树绿铃铛,风一摇,满树簌簌地响。

秋天过去了一半,海棠果子半边脸红了,再有几天,天气一凉,落一场清霜,海棠果子就红透了,咬一口,满口汁水,一半酸,一半甜。藏在叶子里的果子,恬淡,幽静,自在,半藏半露之间,好像睁着一只只佛眼。他突然心领神会,心里一下子亮了,知道佛龛该怎么做了。

回到座位上,喝了几口茶,把形制想好,还是跟以前一样,先画一张图。然后呢,他的身边有一口缸,缸里有半缸塑泥,塑泥是春天买的,醒了一春一夏,筋道,应力也好,正好用。他在一张大纸板上画了一片菩提树叶,心形的菩提叶真是好看,圆融中带着一个长长的叶尖,太圆融了未必好,有了这个尖,反而更自在,更有生活气息。他反复看着画稿,嘴角一笑,为自己的设计悄悄骄傲了一下。

徒弟们聚拢过来,一圈脑袋把菩提叶遮住了,看了一会儿,又散开了,大家都说好看,叶缘好看,叶脉也好看,反正是个好看。至于好在哪里,徒弟们个个年轻,没艺术造化,也没美的觉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一叶菩提代表信仰,两叶菩提代表希望,菩提叶是佛的信物,佛说,赠你一片菩提叶,就把生命的真谛送给了你。

他画完了图,抄起一把塑泥,像孩提时那样,一把黄泥巴玩出好多花样来,拍拍打打,揉揉捏捏,在案子上做了一个叶模,把玲珑的叶齿勾出来,把丝丝络络的叶脉压出来,一片佛性蕴意的菩提叶安静地躺在案子上。他还是不放心,又重新打量了一遍,没破绽,没疏漏,就这样吧。对自己这个别出心裁的设计,他很开心很满意。

要不要给父亲做一只佛龛呢?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中午吃饭,他还在想佛龛的事,把图纸给父亲看,跟以前一样,每当有了新作品,他一定征求父亲的意见,向父亲请教,在他心里,父亲才是真正的大师。王家锡雕立世三百年,到他这一辈传了八代,父亲是承前启后的一代,也是关键的一代。若不是父亲虔心真诚,把锡雕工艺传承下来,把手上的功夫和心法一点点传给他,鲁王工坊怕是早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是王千钧的开蒙师傅,当然,父亲也是他生活的导师、人生的导师、锡雕的导师。他从九岁跟父亲学锡雕,到今天四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一天天老了,老态日渐显现出来了。曾经年少轻狂的他,不觉之间也进了知天命之年,多年媳妇熬成婆,他也成了一代锡雕大师,他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风骨和思想。真该感谢父亲。

父亲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眉梢上结着一层喜气。父亲一般不轻易表态,问,定稿了?王千钧说,没呢,想听听您的意见。父亲摘下花镜,点头说,想法不错,要讲究个动静关系,叶子太平太直,味道就平淡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半舒半卷最好,莲台上加一朵莲,也是半开半合,单独放一个香炉不好看。这就是父亲,这就是大师,看着自己的设计,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只是不知少在哪里。

他试探地问,送给您一座?请一尊佛,养养心。

父亲摇头。

下午的时光静穆悠闲,叶模做好了,他心里安然了不少,把泥模修改了一遍,开始赞叹起父亲的眼光来。改好了的菩提叶,半张半开,舒卷有致,像一袭穆然的袈裟,佛坐在这枚菩提叶下,双手合十,超度世间的人和事。一叶一菩提,万物皆有佛心。做这样一件器物,如同结了佛缘,沾了佛性,受了佛的烛照一样,他的心变得通透清朗了起来。

在制作一件大器之前,必须先静下来,心静身静,从心到身,里外通泰,给心腾出空闲,把思路理一理。王千钧在园子里侍弄了一会儿花草,把花枝花朵打理了一遍,顺手摘了一朵半开的黄月季,在博古架上取了一只梅瓶。他想插一瓶花,给生活添一些色彩,给工坊带来一丝喜庆,让自己的心松弛下来。心里干净了,有了赤子之心,人和器物化于一起,做出来的器物,就沾染了他的个性和气质。

这只梅瓶是他年轻时做的,做了有些年头了,拂去尘埃,梅瓶光亮无比,梅花上的刀线,依旧那么丰润,是件好东西。他感叹时光流逝之快,转眼之间,他也老了。人老是从心里老起来的,不浪漫了,没了激情,就是老了。他摩挲着梅瓶,越看越喜欢,没想到今儿派上了用场,舀了一勺清水,把黄月季放在案头上。黄月季花朵硕大金黄,花药楚楚可怜,香气丝丝缕缕吐出来,他的心醉微微的了。

他选好一张锡板,按图纸裁了一个大概的形状,锡板隐现着一束光。他坐在案前丁丁当当敲打着,清脆的锤声,像一曲音乐,在他心里激起朵朵浪花。他的锤揲工艺已经非常纯熟了,随着不停地锤打,菩提叶一点一点舒展,一点一点鲜活起来。

素器最好用锤揲,简洁的器物最适合朴素的技法,才能保持金属原始的属性。经过千锤万击,这件尚未成形的菩提叶,很快有了肌理的变化,没了冷冰冰刚性的质感,散发着返璞归真的意味,多了一分安详自在的文人气。他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七天后,这件精美的菩提叶佛龛,立在了他的案头。徒弟们围着佛龛看了又看,替师傅高兴,感叹师傅超凡的艺术造诣。假如有一尊佛陀坐在龛里,佛龛就生机盎然了。佛龛高三尺三寸,莲花座,右边一朵半开的莲,莲心插一支香,滋味就活脱脱地出来了。菩提叶条条清晰的叶筋像极了普渡众生的佛光,佛家说的“大光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来了,绕着佛龛转了一圈,眼里有一束光,在佛龛上停住了。王千钧问,还行吧?父亲没说什么,依旧专注地看,器型也好,工艺也好,质朴,沉稳,庄重,他替儿子高兴,为儿子自豪,但他不能说。若说做别的,比如,茶器酒器把玩器,或者别的什么俗器,毛躁一点,哪怕有点破绽,也无伤大雅,佛器不行,佛是无量之神,妙净庄严,没有敬重之心,沾染一点俗气、一点瑕疵也不行。

半天,父亲说,叶尖太直太硬了,还是软一点好。

第二天,他给朋友发了一张图片。朋友在微信里说,好!这一声叫好,离得太远了,他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2

工坊里来了一位老人,八十多岁的年纪,颌下一绺飘然的白须,衣着干净朴素,一脸自在安闲。老人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进了门朝王千钧微微一笑,反复打量着王千钧,面容和悦地问,你是王家少老板?不错不错,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王千钧身形高瘦,面目清朗,笑如春风,精神,和静,洒脱,有艺术家的气质。

老人分明有来历,对他们王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王千钧谦和地说,老人家,我叫王千钧,您认识我父亲?老人说,认识,你父亲叫王雷,鲁王工坊第七代。你父亲还好吗?王千钧把父亲的近况说了一遍。老人说,你父亲年轻时要本事有本事,要模样有模样,练过几年拳脚,在莱芜东西两关是有名的练家子,老来是该有个好身子。王千钧赶忙递上一杯水,面前这位老人看着亲切,却不认识,又仿佛在哪儿见过。

王千钧问,老人家,怎么称呼您?老人笑而不答。

然后他坐下来,把手里的小包轻轻放在工作台上,把包打开,笑笑说,王老板,我给你看样东西,这东西呀,八成你没见过。王千钧好奇地看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老人掏出一副白手套,一边戴手套一边说,你们王家的东西,好认,打眼一看,八九不离十,工艺好,器物也好,货真价实。你爷爷那一辈,你王家的生意那真叫个好,一两银子一两锡,在莱芜,在泰安,在济南府,那是头一份。

老人是个喜欢说话的,又喜欢王千钧身上的谦谦君子之风,话不由多了起来。王老板,听说过韩复榘吧?韩复榘在山东省主席任上每年都来莱芜巡检,说巡检好听,说白了就是下来搜刮民脂民膏。王千钧点头一笑。老人说,韩复榘的小老婆纪甘青,对你王家的器物,那叫个真喜欢,从济南府专程跑到莱芜打锡器。

老人慢条斯理地打开包,里边裹着一层白色的绢纸,绢纸散发出隐隐的清香,剥了绢纸,又是一层浅紫的丝绢,丝绢裹着一个好看的器物,打开丝绢,原来是一件锡器。老人说得没错,这件器物他没见过,陌生又熟悉。老人捋了一把胡须说,王老板,你呀,搭搭眼,过过手,看看是不是你们王家的活儿?

王千钧戴上手套,双手把锡器捧起来,一上手心里跟着一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这种感觉好多年没有了。他又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也正看他,两双眼睛一碰,各自笑了一下。他判断老人是位资深藏家,也是见过器物的人,八成跟他王家有缘。是他家的活儿。他看了器物,看了底款,心头跟着一热,这是他的爷爷——鲁王工坊第六代传人王新文的活儿。这件宝贝失传多少年了,今儿突然回到他手上,他不由激动起来。

这是一件煮酒器,年代太久远了,酒器上了包浆,依然光彩熠熠。王家的锡器用料极为考究,三百年来,一直用三九云锡,纯质的锡料,稳定性特别好,不管过去多少年,依旧簇新光亮。

器型通体高二十厘米,挺拔秀丽,三足鼎立,器肩附着两只精神的虎耳,虎耳上挂着两只钮环,浑圆的器身上雕着一莲花一花箭一截肥胖的藕瓜。整件器物宽厚敞亮,庄重朴实。大概是陪嫁用的,寓意花开富贵,佳偶天成。

王千钧仔细看着器身上的镌花,一时不忍释手,花形生动简洁,清新大方,下刀果断,刀线流畅、圆润、稳健,深一分则生硬,浅一分则俗气,那一朵莲,匆匆几刀下去,就鲜活了起来。在王家历代传人中,最数爷爷的阴刻活儿好,以前只是听父亲说,今天见了,才觉得他王家家学渊源,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是不能轻易参透的。他在手里不停地摩挲着,仿佛看见爷爷坐在案头提锤錾花的样子。

准确一点说,这是一件煮酒组合器,外边是罩器,打开上边的钮手,掰开机关,可把内胆拿出来,内胆素净,壶嘴儿、壶把儿,一应俱全,既可坐在小火炉上煮酒读书,又可注水温酒谈天。他的曾祖,也就是爷爷的父亲——第五代传人王俊亭制作的锡器,曾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荣获银奖。爷爷承袭了曾祖的技法,精心制作的这件煮酒器,何尝不是国之重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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