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
作者: 周福泉1
过了雨水是惊蛰,范老师对这个节令有深刻的印象。
这些日子,范老师频繁去铁西市场购买祭祀用品。摊位上摆放着各种样式的火纸,还有成捆的冥国纸币。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时,烧的是黄表纸,竹浆添加了姜黄粉,那种纸稀罕。他挨个摊位询问,大多数是本地秸秆浆的土纸,即使加足料,也达不到那种效果。他在市场转了个遍,终于在一家店里找到了。店主看他衣着打扮不俗,问,老哥,双亲单亲?他说,单亲。店主递过一刀火纸。他说,再给一刀。店主不解地看他一眼,又递一刀。他满意地笑了,这趟没白跑。
回到小区,他上楼拿铁戳、木槌下来,找块平地铺开火纸,把铁戳按在纸上,拿起木槌,深一槌浅一槌地敲打。那动静如同铁匠铺里打铁的节奏,抑扬顿挫。纸上打出的铜钱印花,像小学生本子上的田字格,干净整齐。
正午的阳光上了温度,几位老人在小区花园里晒暖下棋。见范老师在楼下闷头打纸,有人打招呼,老范,忙完了?过来杀两盘。
范老师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范老师感到身子乏了,起身直起腰杆,伸开双臂活动筋骨。他伸手取茶杯,发觉忘记带下楼了,抬头朝楼上喊,老李,茶杯!他猛然住了嘴,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着,双手合十揉搓。
他的叫声惊动了下棋的人,目光转过去,见范老师面色沉重,一截朽木似的立在那里,他们长叹了口气,继续下棋。
以往范老师在阳台上收拾花草,口渴了,张嘴喊,老李,茶杯!老伴端着茶水递过来;在小区树阴里下棋,朝楼上高喊一声,老伴提个茶杯就下楼;桌上饭菜摆好,老伴喊,老范,吃饭了!他从书房出来,拿起筷子就吃。
范老师仰望小区里的一栋栋高楼,感到很压抑。太阳在楼的那一面,他在楼的背影里。他坐在马扎上,感觉身子阴凉,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盯着火纸发呆。那神态像骑车去钓鱼的路上,链条突然滑落,搁在了半道。对老伴的依赖,已形成惯性。
范老师这个人,怎么说呢,市教育局退休干部,虽说是局里的业务骨干,多才多艺,可跟“浪漫”两字不沾边,更不迷信牛鬼蛇神,成了年迈的老头后,倒是变得有些偏执。
儿子提着公文包过来,老远看见父亲疲惫的样子,责备说,爸,有完没完呀,家里成山了。范老师慌忙收拾火纸和工具,塞进塑料袋,嘿嘿笑着说,闲着没事嘛,活动下身子骨。说着,拎起袋子,犯错似的跟着儿子,一脸茫然地上了楼。
送走母亲的那天晚上,天空飘起大雪,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儿子见父亲也是这样一脸茫然。他说,爸,搬到我这里住吧,早晚有人说说话。范老师说,能跑能颠的,就不麻烦你们了。
你这话说得,跟外人似的。我还不是我妈和你手心捧大的?你老了,该我们照顾你了。儿子现在是单位二把手,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局长到了退休年龄,都说他可能顶上去,忙起来更是没黑没白。他看到父亲内心的脆弱,话说得很恳切。
范老师没接他话茬,心里暗自琢磨,从“我妈和你”这话里,体味出这个“你”是硬加进去的。虽然儿子话里没别的意思,但以前进了家门从不关心爸在干吗,说明儿子情感上跟他还是有距离的。
这事当然不能怨范老师,他工作忙,三天两头难得见上一面。从小学到高中,都是老伴照顾儿子吃喝拉撒睡。那时,范老师凭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一路从小学调中学,从中学调机关。几年下来,成了局里“一支笔”,总结材料、发言材料、调研材料,哪样也离不开他。老局长高升,临走往上推他。新局长来了,又留下他写材料,并给予安慰,好好写,重要位置给你留着呢。结果换了三任局长,他还是个借调人员。后来手续过来了,却过了提拔年龄,直到在办公室主任岗位上退休,他还是股级干部。
儿子的升迁问题,范老师本来没看得太重。他是官场上走过来的,祖辈农民,混个公家饭碗,也算烧高香了。他一辈子唯唯诺诺,没混出门道,原不想让儿子再走他的老路,可儿子大学毕业考上选调生进了政府部门,这些年靠真刀真枪硬拼,三十出头走上领导岗位,仅副职就干了五六年,实属不易。
老伴的去世,对范老师打击很大。虽说人老了,一切看得淡了,可他有他的小九九,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儿子走到这步不容易,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不能给他添乱子。这是他给自己设下的规定。
范老师沉默下来,对着桌上一副空碗筷出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况且,家里一物一件都是老伴布置的。再说了,哪天老伴想回家坐坐,找不到他怎么办?他说,给我些时间,我考虑一下。
不要考虑了,这事我说了算。记住啊,伙食费还要秋后算账的。儿子郑重其事地说。
范老师笑了,爽快地答应,好呀,竟然惦记起老子的退休金了。好在他住的离儿子家不远,除了三餐在那待一会儿,晚上他仍然回自己房子里。
春节放假七天,儿子儿媳哪都没去,天天待在父亲家里,试图找回从前过年的氛围。范老师一直没注意原来儿子会做家务,打扫卫生、炖煮洗刷的身影,很像老伴。有时看得痴迷,碰上儿子的目光,便慌忙躲避起来。星期六或星期天,儿子一家子拎着吃的喝的来到他的住处,孙男娣女聚在一起,不同分贝的吵闹声,搅得屋里其乐融融,也就有了家的感觉。
有时,儿子建议,老爷子,出去转转吧。他说,去哪里?儿子说,你是一把手,你拍板。他说,好,那就去东山里吧。他们来到羊望镇,儿孙们在山坡上赏花摘果,忙得不亦乐乎。他独自站在半山腰,俯视脚下散落的村庄,黯然出神。那个样子不像观山望水的老人,仿佛当年讲台上的先生。儿子心里一颤,后悔带他来这里。
2
晚饭后,范老师出了儿子家门,顺着沿河路,散着步,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自己家里。进了门就窝在沙发上,除了起身倒杯水,去趟卫生间,在沙发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两眼迷离盯在电视上。他再次续水的时候,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好指在十点上。电视在播放新闻联播,他换个台,还是新闻联播,便把遥控器扔在茶几上。
实际上,一晚上播放的节目,根本就没入他的脑子。
范老师关掉电视,起身去卫生间洗漱。这时,他听到啪啪的敲门声,是儿子还是邻居?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急忙过去开门,门外漆黑一片。他问了声,谁呀?门上方感应灯亮了,楼道空无一人。心想,还没到老眼昏花,耳朵就不灵了?他摇摇头,随手关上门,看茶几上还有半杯白开水,端起来一气喝下。范老师有个习惯,晚饭后不喝茶水,否则一夜难眠。
范老师以往生活如挂钟一样规律。这个点,老伴递盆热水,先洗脸后洗脚,洗漱完刚好十点,上床倒头就睡着了。现在,他从卫生间出来,像喝足了浓茶水,头脑异常清醒。最近一段时间,越到夜晚越精神,失眠问题折腾得他很烦恼。他拉开茶几抽屉,左右翻腾。平时降压药、降脂药、感冒药都放在这里,那个米黄色小药瓶哪去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瓶安定让儿子藏起来了。儿子不止一次说过,长期服用会产生药物依赖,对身体有副作用。
范老师在橱子里找出半瓶白酒,倒了小半杯,也就一两多,站着一口口抿下,像喝白开水,两眼对着挂钟发愣。关掉客厅的灯,回到卧室。窗外月光淡柔,如流水般清凉。他坐在床沿上,回味刚才是有人敲门,还是耳朵出现了错觉。没多久,睡意慢慢滋生,他躺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这是他总结的催眠术,儿子不知道。
天亮起床,出门散步,顺便去儿子家报个到,这是范老师每天都要遵循的程序,除非刮风下雨等不可抗拒的因素出现。
以前,他和老伴出门遛弯,都要跟楼下邻居闲聊几句,扯些家长里短。现在,范老师在楼下遇到早起的邻居,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他们话语里过分客气,似乎有一种怜悯的味道;街上遇到老同事,人家总要安慰一句,人走如灯灭,要想开;荆泉河岸碰到钓友,刚要打问上钓状况,他们放下竿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人都有走的一天,节哀顺变。起先他还点头回应,后来连应有的寒暄也省略了,呆呆地听他们絮叨。
从此,范老师落下一个习惯,出门绕个弯,走后面的消防通道。路上躲着人走,见到熟人老远就低下头,人家走远了,他会回过头来,看人家是不是在瞅他。他也不再去人多的地方下棋,把渔具收纳起来,放进储藏室。
儿子见父亲长时间不下楼,经常对着阳台上的两盆梅花桩发愣,说,要找点爱好,脑子要不会捂出问题的。他去文体店买来毛笔、宣纸,躲在楼上写正楷,练小草。开始一天写两张宣纸,字写得有板有眼,后来写着写着,手开始发抖,握不住笔。他是有底子的,年轻时经常写宣传标语,邻家有喜事也常找他写对联,手怎么就生疏了呢?他心里生起烦恼,放下笔,在屋里转来转去。
阳台上的梅花桩叶子蔫了,他来回接水浇水,忙出一头细汗。他坐下环视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摆设原封不动,只是墙上没了老伴的照片,他知道是儿子收起来了。其实,儿子根本没必要这样做,老伴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比照片还清晰。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梨木梳子,在手里轻轻擦拭。
刚退休那年,儿子说,忙了大半辈子,现在空闲了,出去放松一下吧。范老师带着老伴去了杭州,在法镜寺附近的一个店铺,老伴看到柜台里摆放着很多精致的木梳,似一件件艺术品。一位年轻店主介绍,她祖辈专做梨木梳子,这种梳子不但有活血健脑的作用,还有白头偕老的寓意。他看了老伴一眼,会心地笑了。老伴说,你选个吧。他拿了一把刻着“梅兰竹菊”字样的,她拿了一把刻着“三生三世”字样的。老伴这把梳子珍藏了十几年,他的那把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老伴住院期间,范老师一直陪着她,累了就歪在病床上打个盹。老伴抚摸着他花白的头发说,你不能天天这样,累坏身子划不来的。他开玩笑说,那就陪你一块儿走,省心。老伴抬手就打他一个嘴巴。他笑着掏出这把梨木梳子,轻轻地给她梳理头发。老伴闭着眼,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有一天,范老师握着老伴的手,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老伴忽然泣不成声,孩子似的哭了。他问,怎么了?老伴抹着眼泪说,没怎么。他说,咱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话不能说。老伴想了半天说,老范,你说人世间有三生三世吗?他说,有。老伴叹了口气说,跟你这几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了。范老师沉默了,在法镜寺那块三生石前,老伴也这么说过。
老范,以后出门要带个茶杯,省得让人叫来叫去,钓鱼、下棋到点回家吃饭,别老是让人催魂似的催。老伴顿了一下,眼泪流出来,语气有些微弱,你说你这个人呀,什么事都指望我,我死了,你指望谁呢?
范老师默默点下头,又摇下头。他走进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站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眼窝里挂满泪水。那时,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也是对老伴的庄严承诺。他洗了把脸,出来给老伴擦完眼泪,微笑着说,放心吧,咱都不死,我会一直陪着你。
老伴走的时候,就躺在他怀里。他看手表,刚好夜晚十二点十分。
3
到羊望镇看一看,范老师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刚退休不久,他说,去羊望小学看看吧。老伴点点头。他们骑上自行车,来到二十里外的东山里。他们在郭河岸边停下来,聆听潺潺流水声,远远看着那个四合院,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便折返了。他们没有打扰那个陈旧的校园。
这天中午,儿子没回家吃饭,范老师对儿媳说去公园散散步,出门不远就上了303路公交车。车上人很多,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让座,范老师朝他笑了笑,大声说谢谢。老伴在的时候,他不坐公交车,出远门骑老式永久牌自行车。去东郭水库钓鱼,二十里地,骑上车就走,他没觉得自己老。今天,背靠在座椅上,没多久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他想,人不服老不行啊。
公交车离开嘈杂的城区,范老师鼾声响起来。他最近有些累,不是身体,是心。汽车一个颠簸,他醒了,抬头一看,到了羊望镇公园广场,映入眼帘的是广场中间那根高高旗杆上的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他的心突然抖动起来。
在镇政府站下了车。虽说气温回暖,山里的风还是很凉,范老师两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来到公园广场。这里以前是个沙土地面的广场,每月放一次露天电影,公社有大型动员活动,也在这里举行,他经常被抽来刷写宣传标语。现在地面硬化了,栽满高大的国槐、大叶女贞树,还有低矮的紫薇、冬青,成了休闲娱乐的场所。旗杆还立在广场中央,笔直的不锈钢管取代了涂刷枣红色防锈漆的铁管。他脸色凝重,手扶着高高的旗杆,两臂微微颤抖,如惊蛰时节万物破土般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