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农和蜻蜓(短篇小说)
作者: 姜浅星期五那天晚上,马农和蜻蜓在客厅沙发上吵得很凶。两个人本来是并排坐在那里看电视的。书上说并排坐着的人不容易吵架,对着坐的人容易吵,可对于他们来说,位置与坐法和他们吵架的原因无关。马农这个人有时候会情绪失控,根本不像职业经理人,一失控就爱摔东西,光遥控器一年内就换了好几个。马农平静下来的时候也会后悔,总给蜻蜓道歉。蜻蜓说,你摔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说明你发飙的时候,在潜意识里还是有所克制的,只不过,面目狰狞对你的形象和健康都不利。马农就表示今后再也不摔了。蜻蜓说,你不摔物件,就像咱俩不吵架一样不可能。马农说,你看我今后的表现。
星期五晚上的表现就是依然故我,依然是我摔故我在。结婚三十年摔了三十年,结婚的三十年就是在战争环境下勇敢战斗的三十年。有那么几次,蜻蜓在事后与马农讨论了一番,摔东西这件事对谁的伤害大?马农说,我是被伤着了才摔,摔的过程也是伤的过程。蜻蜓接着问,然后呢?马农说,然后我就很后悔,后悔本身对我也是一种伤害。蜻蜓说,你分析得听上去好像十分有道理,但似乎哪里不对劲,我却指不出来。马农就说,风波已经过去,你就直抒胸臆嘛。蜻蜓说,挺好的,你恼怒之后的表现,有时候像只大猩猩,有时候像只小猴子。
蜻蜓显然不是不平则鸣的人,不平则鸣的人蜻蜓是看不上眼的。马农也并不是不平则鸣的那一类。两个人的吵架频率从年轻时候的每周一到两次,渐渐降为现在的差不多每月一到两次了。
蜻蜓说,你现在摔东西好像也不如以前有劲了,以前清脆山响,现在摔出去的东西总是闷闷瓮瓮软不拉叽的。马农不承认,说,可能是我摔的不是地方,我不应该往地毯上摔,而是应该往墙上砸。蜻蜓没好气地说,老了就是老了嘛,总得面对现实吧。
星期五这晚两个人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边看电视边你来我往地说话,说着说着就有了火星子,火星子眼看就要燎原,蜻蜓赶紧起身离开,说,对了,有个方案还没改完,我忙会儿工作去。
来到卧室的蜻蜓没忙工作,而是在玩游戏,玩连连看,连了二十年了,也没连完,反正不管高兴不高兴也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只要一得空她就习惯性地连上一番。她玩的是最悠远最经典的那版,一共十局,玩到大结局的时候有,但很少。四十岁以前她是要拼了老命地往下玩的,累个半死,还不服气,还懊恼,发誓要戒掉,却越戒越上瘾。过了四十岁以后,她与连连看小游戏达成了妥协,她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必非得完成难度越来越高的局数的,实战证明,她每次打过前四局没有问题,于是,她只打前四局,很快,她就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而这种成就感并不比完全通关之后的成就感差。于是由此及彼,蜻蜓很快在很多人情世故方面获得了幸福感。她不只是和这个小游戏达成了妥协,她还默默和周围的人与事达成了妥协,关键是,她认为她自己和自己达成了妥协。蜻蜓心里想,活到四十岁,我终于饶了我自己。
蜻蜓饶了自己,并不代表马农也想饶了她。卧室里,蜻蜓很快就通过游戏得到了两次快感,也就是说,她很快就玩了两个四局。在打完第二个第四局时,她听不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了。
蜻蜓想,冷静了这么长时间,老马应该差不多平复心情了吧。蜻蜓拿了个叫暖暖的毛绒小熊玩具,走过去,递给马农,说,给,你要是还没平静下来,就摔暖暖吧。马农并不接暖暖。蜻蜓说,我知道你不会摔暖暖的,那你还是摔电视遥控器吧。说罢,又把遥控器给他。马农还是不接。哎哟喂,我们的软件设计大师哭了呀这是?蜻蜓赶紧坐下来,又是给他拍胸又是给他抚背的。马农站起来,去储藏室拿了台破电脑主机,走回客厅,一边走一边咧着个大嘴哇哇地哭,能看到嗓子眼里的小舌头在抖动。这可把蜻蜓吓了一跳,这超越了剧情设计,蜻蜓说,老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住的是一楼,有个小院。蜻蜓还没说完,就看见老马开了院门,咣一下把电脑摔在院墙上,大大小小的零件摔得一地狼藉,小火花嗞嗞啦啦地宣泄着摔疼后的抱怨。马农不哭了,静下来,兀自去了书房。蜻蜓还从来没见过马农的这个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此时,马农能一个人待着,这就好,自己待着就证明他是一个人在处理情绪。让他处理着吧!蜻蜓这样想着,就回了卧室倚在被子上闭目养神,唉,好端端的周末之夜,被一台电脑砸得破碎不堪。
十一点半时,马农来到卧室。灯是开着的,马农一开门蜻蜓就醒了,看马农的神情是讪讪的,却也安静似水,定是睡了一觉养了一下的。马农说,想找你谈谈。蜻蜓就起得身来,哈欠两个,揉一下脸又揉揉眼,马农很及时地去卫生间弄了块热毛巾让蜻蜓深深地敷了敷脸。敷完,马农接过毛巾,问,还要来一块吗?蜻蜓就望着他说,方便的话,就再来一块吧。蜻蜓敷第二块的时候,马农去蜻蜓的化妆台找了一瓶擦脸的东西给她,蜻蜓就笑了,说,你拿得不对,这个不是现在用的,很复杂的,女人的东西,这样,你去卫生间拿你的那瓶四季不变十年不换牌子的搓脸油给我用一下吧。
两个人的心情达到了能理性对话的程度。蜻蜓说,我是知道你会来找我谈谈的,你不找我,你知道,我也会去找你。马农点头,说,我先说吧,抛砖引玉——主要吧,我这段时间琢磨透了一件事,咱们俩老是喜欢在错误的时间发生错误的战争。蜻蜓说,哦,你这个说法很有新意,你展开说说。马农说,回忆了一下,我们这三十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矛盾爆发都是在晚上,你说我说得对吗?蜻蜓沉默半晌,说,仿佛是。马农说,白天在单位里折腾了一天,晚上其实是最累的时候,生理会影响心理的,情绪处在最低点,着火点或者爆发点的点位就变得很低,白天在单位的时候越累、越不顺,晚上我们两个之间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越大。
你还别说,这个码农出身的马农分析得不得不说有些道理。三十年来一些鸡零狗碎多如牛毛的小战斗记不起来了,蜻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二人之间几次比较激烈的争吵,十有八九都是发生在晚上。蜻蜓说,嗯,你分析得在理儿,那,我们怎么办?
马农问,蜻蜓,我的这番分析,你是首次听到还是多次听到?蜻蜓说,你以前好像说过一次半次,我记不得了。马农说,嗯,你是忘记了,这个分析,我给你讲过没有一百次,也得有几十次。蜻蜓说,不可能的,我的记忆力没那么差。马农说,这与记忆力无关,而是与认可不认可重视不重视有关。蜻蜓忽有所悟,说,难道,老马,你今天摔掉一台电脑主机的目的就是让我对你的话重视起来?!
怎么可能?马农说,我也不知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咱俩虽然是当面鼓对面锣,事情都在明面上,但,咱们越来越各说各话,各行其是了。
蜻蜓说,你还别说,你不只是一个只认1和0的软件编程师,不只会和电脑对话,你还很会做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思考,嗯,这次,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下面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吧。马农说,怎么办得你说,再说,认识到问题,比怎么做更重要,一旦认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怎么做,是自然而然的了。
蜻蜓说,很好,在晚上不吵架不闹事这件事上我们达成了共识,那,明天中午我们庆祝一下你这个哥伦布般的发现吧。马农问,怎么庆祝?蜻蜓说,去四大名著餐厅吃一顿呗。四大名著餐厅距二人单位差不多同等距离。
第二天中午,是蜻蜓先到的,这里是她最喜欢来的中餐厅,贵就贵点吧,谁让傻子马农挣得多呢。选的是红楼湘云厅,这个季节,蟹和桂花酒是必选的,也是蜻蜓最喜爱的,其他的马农来了再选,他在吃饭方面爱好不固定。蜻蜓选了两只清蒸大肥蟹,让饭店服务员这就下单,把肥蟹上来。
借用工具,蜻蜓把自己的一只蟹抠抠搜搜兴致盎然地吃掉了,嘴角上残留着米粒大小的蟹黄,摸了摸,看了看,搓了搓,抿进嘴里,也吃掉了。呆看了一会儿对面的空座,又看了一会儿另一只摸上去还算温热的大蟹,两只手里的蟹钳蟹剪就在空气里舞动起来,想,要是不吃掉,它会凉掉了,等会儿马农吃下去会闹肚子的,那样对他不好,我也会羞愧难当的。一番聚精会神之后,餐桌上已尸横遍野。打电话给老马,老马没接。直接打了单位办公室座机,约莫两分钟后,老马接了,说,我午睡呢,你找我什么事?大白天的。扣上电话之后蜻蜓又再次打了过去,打过去一句话也不说,打了个香香的饱嗝,还是不说话。
那边的马农就有些上火,马农老是搂不住自己,容易上火,说,蜻蜓你说话嘛!你有事就说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没睡好觉!
蜻蜓不说,蜻蜓挂了电话再次把电话打过去,这就把马农弄得抓狂了,吼道,你怎么回事儿嘛蜻蜓,你改行了?你成立电话勒索公司了?!这一遍一遍地有完没完了!蜻蜓听到那边脆响一下,就知道马农在他的办公室摔东西了。不知为什么,再次挂上电话的蜻蜓心里爽爽的,就着赠送的配菜喝了两杯桂花酒,款款地去服务台结了账,方才优雅地离开四大名著。
刚到单位,马农的道歉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上午太忙,把中午去四大名著的事彻底忘了,你看,蜻蜓,我这不也是为了咱这个家而忘我工作吗?蜻蜓不说话,把电话直接挂了。马农又打过来说好话,说,要不然,晚上我请你去云上旋转餐厅吃波士顿大龙虾怎么样?蜻蜓不说话,又挂。马农复打,蜻蜓电话是接的,要是不接,她怕马农杀到自己单位来。那头的马农就火叽叽的,你这是干什么蜻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你是搞诗歌研究的,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道理你不懂吗?
蜻蜓开口说话了,蜻蜓说,你不要扯诗歌,你不懂的,你看我什么时候掺和你编码编程的事了?马农心里说,你对我的专业完全不懂,根本没有话语权,你掺和个啥劲儿?嘴里却说,我知道你是尊重我的专业的,好吧,我也尊重你的专业。
哎!哎!哎!蜻蜓说,你这是给我道歉应有的态度吗?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诚心诚意的道歉者是没有耍态度的权利的,我听你现在的情绪比我的情绪还大,好像中午是我放了你的鸽子,而不是你放了我的鸽子。
电话那头的马农不说话了,蜻蜓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她能看到电话那头的马农想发作却紧收着、想吵吵却在努力克制的表情和抓耳挠腮的样子,甚至,他想叹气又不敢大声的压抑感也通过无线电波的传输,被蜻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老马,你怎么样,没事吧?蜻蜓怕把这个只知0和1的书呆子气个好歹的,那可就麻烦了。
我没事,你看,蜻蜓,要不然我们今天下午都请个假早点回家开个家庭会议吧。
嗯,我不反对。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家的。一进家门马农就说,你快过来蜻蜓,把你的肩膀借给我用一下。蜻蜓就走到马农身边,把一个肩膀斜伸过去,说,你用是用,可你要还我N次的。显然,马农一直在憋着自己,他伏在蜻蜓不算娇小也不算宽大的肩膀上嗡嗡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个马农,这段时间如此爱哭,是中年转老年过渡时期的特征?婆婆妈妈娘娘们们儿的,软不拉塌得不像话。蜻蜓是个挺崇尚哭的人,蜻蜓认为对一个女人来说,哭出来和睡得着对于养生同样重要,当然,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同样重要。只是几乎所有男人都喜欢装着兜着收着,觉得哭了就不男人了,这样的男人蜻蜓是喜欢的,但能哭出来的男人蜻蜓觉得更真实。一个男人有点婆婆妈妈的特征也不算是坏事。
蜻蜓侧着头问,你哭够了吧?哭够了我们该谈谈了吧?我们不是专门请假回来哭的吧?没等蜻蜓说完,马农神经质似的变本加厉地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落了蜻蜓一肩。蜻蜓说我要撤掉肩膀了,我要给你拿毛巾去。
突然,马农就止住哭了,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两个人,二百四十平方米的大平层,一时,空荡得如山谷幽涧,蜻蜓在卫生间里摆弄毛巾的声音显得那么大那么响。给马农递毛巾的时候,她说,你哭哭是好的,不光对你自己好,对这个家也好。
马农用热毛巾敷完脸后,蜻蜓又把那个叫暖暖的毛绒小熊玩具塞到他怀里,说,小暖暖,你哄着爸爸,别让他再哭了,再哭,就过了,就会伤着自己了。马农终于熨帖了,说,搞得好像是你放了我的鸽子,受委屈的本来是你,哭闹的为什么是我?
是呀,马农,你的觉悟还是蛮高的,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得好好请我一顿大餐才能补上我因你耗的元气——好了,看来,我们可以进入正题谈谈了——你可以先抛砖了。
马农说,好,那,我先发难了——我们闹矛盾是常有的事,可是每次闹了矛盾,你总是不想让它过去,少则把吵架时的坏情绪延长几个小时,多则,你会以冷战的方式把它延长好几天,搞得我也很痛苦。我妄图从理性角度分析矛盾产生的原因,你不认可,不饶我,我站在家是讲感情而非讲理之地的立场,不厌其烦地哄你,你还是不饶我,有时我都绝望了,就大哭一场,这时,你反而原谅我了饶过我了,难道你是乐见咱们两个人谁比谁更难受?谁比谁哭得更凶?我的观察是,如果我比你舒服,你就不放过我,当我比你闹得更凶,比你更难过,比你哭得更厉害的时候,你就饶了我了,你的心情就大好了,甚至反而开始安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