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短篇小说)

作者: 周继松

1

县委王主任在督查反馈会上点名骂自己的事情,马三是从五阿哥的电话里知道的。三天之内必须写好书面说明,否则该处分的处分,实在不行,五阿哥嘘了口气,说,可能还要召回。马三没有跟五阿哥解释,作为一名转业军人,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婆婆妈妈。挂掉电话后,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村口的那棵千年银杏,他想去问问戴吉贤,对方是不是那个告密者。

想起戴吉贤,他就想起去年冬天来报到的那个下午。雪还没下,大地却冻上了,风在村口的千年银杏树梢上掠过,发出低低的哨音。好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也不怕冷,一双双乌溜溜的小眼睛东看西看,像是对这个新来者充满了好奇。上午的见面会,支书介绍金凤村时说起了这棵千年银杏,说这棵树上曾有金色的凤凰栖息,是棵灵树、神树,谁家小孩头痛脑热,只要面对银杏许个愿,就能消灾消难。马三不信这些神话,但他从那个大树洞和遮住了小半个村庄的枝蔓看出,这的确是一棵古树。

下午,雾开云散,星星点点的阳光懒洋洋的,洒得满村都是。尽管有了阳光,风却依旧冷硬。村民们听说有人来扶贫,还要住在村里,都三三两两地来了,围着自己叽叽喳喳,有的还骂骂咧咧。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嘈杂,有几名妇女甚至扯开了嗓子,都说现在是公平社会,可是我们金凤什么时候公平过?

支书冲天炮赶了过来,朝着人群吆喝了两声。看到支书,有的不再说话,有的放低声音继续骂骂咧咧,有的散开了,还有的微笑着给支书敬烟点火。

冲天炮叫杨冲,四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体敦实,皮肤黝黑,走起路来双手外扫,像只横着走的大螃蟹。他初中毕业后开过货车,开过小煤窑,性格像硝火一样,外号冲天炮。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唱腔哀怨的歌声。

戴吉贤,冲天炮吧嗒着香烟说,唱丧歌的,酒癫子。戴吉贤看到支书,停下了,又上上下下打量马三,大着舌头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公平,只有死了才公平。

他将死字说得很重。冲天炮朝他瞪了一眼,戴吉贤不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古树又唱了起来:山中哪有千年树,人间难见百岁郎……

白鹭组是金凤村最偏远的院落,离村部有近五里地,在那边一个叫枫树岭的山坳里,戴吉贤独自建了两间木房。马三走访到他家时已近晌午,家门口一只小狗汪汪地叫着,保持着对他的警惕。柴门敞开着,正门也敞开着,屋内传出嗞嗞的电流声……马三故意把脚步迈得很重,见没人答应,又咳了一下,找寻着进了卧室。床铺上的戴吉贤半睁开眼瞟了一眼马三,又把眼睛再次眯上了。

家里一个断了腿的柜子上凌乱堆放了几件换季衣服,还有一个破冰箱,地上全是白酒瓶子。

我是县民政局驻金凤村的第一书记,我姓马,马三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给戴吉贤递了一根香烟,听说你当过兵?

当兵喂了四年猪,本想留下来转志愿兵,后来全团解散,打背包滚蛋了。父母死得早,又是外姓,哥嫂也看不惯我。后来,我和在镇上开理发店的寡妇月娥结婚了,月娥因长期接触染发剂,患了红斑狼疮,端了几年药罐子,也死了。

2

村里这么多贫困户,这么多人吃低保,为什么我就吃不上呢?七十多岁的老农杨笃贵说起扶贫,满肚子的怨气。在金凤,封建思想重,家中无儿,便是无人,即使女儿再多,即使再有钱,人前也挺不起腰杆来,当年自己快临盆的儿子就是因戴吉贤的举报而被引产的,这是杨笃贵夫妇一辈子的恨事。偏偏十多年前家里又出了一场车祸,大女儿死了,外孙也死了……今天的走访犹如撕开了结痂的伤疤,杨笃贵的老伴对着马三哭天喊地,再不给我当贫困户,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马三提议开一次党员大会,冲天炮连忙摆手。说没钱发,不会有人来的,而且好几个老家伙喜欢放炮,反而会搞出事来……

我至少要和党员们见个面吧,你说呢?

你是第一书记,听你的。喂——喂喂——,冲天炮掏出手机,链接到“村村响”平台上,高音喇叭里就响起了他的声音,所有党员注意,所有党员注意——

没人讲话,也没人吸烟,党员们的眼睛都紧盯着这个刚才讲了几句普通话的马三,他们在心里琢磨,这个人要把金凤引向何方?

这些天,我走访了一些群众,也有群众找了我……精准扶贫,贵在精准,今天请大家来,就是要根据“四出五进”的要求对贫困户重新认定,子女端国家饭碗的、买了小车商品房的要出,重灾重病重残的要进,大家谈谈。

有人悄声说话了,会场里有了嗡嗡声。冲天炮和几个坐在前排的支委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了马三。

杨老二不应该吃,他儿子当老师,女婿做生意……

贺四毛应该吃,儿子上高中,老婆瘫痪在床……

一比对,一评议,整整减了三十户。还没等文书将名单宣读完,村主任九千岁就起身离开了会场。

3

早春的金凤,在柔和的阳光里卧着,安详、静谧,田野深处浮着薄薄的烟霭。银杏树上稀稀疏疏地发出了几片嫩芽,林业局的干部在树上挂上了金属牌,牌子上注明了树种、科别、年龄和保护等级,就像是给古树挂上了一个身份证。村里的大喇叭在广播刚刚在北京召开的大会的精神: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在扶贫路上,不能让一个人掉队……

村民们站在村务公开栏前搜寻,权衡,议论……以前的村务公开栏一直是一片空白,今天,党员大会的决议当即就予以公示了。

村主任贺又专中途离会的场景又浮现到了马三眼前。贺又专五十三四岁的样子,肚子滚圆,脖子上挂着根手指粗的黄金项链,平时开一台霸道越野车,经营着两个砂石场,外号九千岁。这次贫困户精准识别,淘汰的多是贺家的人,有人悄声议论,在千岁头上动土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乱了马三的思绪。是杨鹏飞,一个在东北当过支部委员、五大三粗、外号叫“飞猛子”的人。飞猛子说洋鬼子在县人民医院被医生打了,满脸是血,现在关在派出所。家人不服,要找信访局,要找记者,要去上访……他说除非你们民政局给他一万块钱,否则就要把事搞大。

洋鬼子真名叫贺海洋,三十六七岁,瘦高个,平时跑摩托出租,喜欢打牌,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放狠话说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活不了多久了,村里的好处要是得不到,他就和人拼命。

马三让飞猛子先把局面稳住,转而拨通了医务处战友的电话。

太狂了!他不是来看病的,是来做病残鉴定的,说他小时候抽过风,希望能评个精神残疾,方便拿残疾补助吃低保。医生发现他没病,没给他签字,他就骂,还用凳子打医生,后来被医生反打了,然后就像疯子一样撒泼,大叫医生打病人了。

这边电话刚挂断,飞猛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电话里说话的就是洋鬼子,开口便问钱的事。

现在是法治社会,打人犯法,杀人偿命,这是天理!马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道闪电撕破夜空,紧接着,一个炸雷打在了老银杏树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火球在古树下滚过,蹿起多高的火焰,火焰被暴雨浇灭,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的味道。

这声落地惊雷的巨响,让当过多年炮兵的马三都感到惊诧。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马三起身准备去水房洗漱,朦胧中发现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待走到跟前才认出,是戴吉贤。

公示栏里被重新识别进来的贫困户名单里,没有戴吉贤。

几天没见,俩人都有一种陌生了的感觉,戴吉贤见找不到话题,就想去打开酒瓶。马三拦住了,说自己不喝酒,老战友也别喝了。

我是外姓,马三的一句“老战友”让戴吉贤松弛下来,话也像窗外的雨滴一样逐渐绵密了,大家从小骂我野杂种,骂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当兵训练时,有一回不小心从单杠上摔下来,下身受了伤,说着他脱掉裤子,女儿是月娥和前夫的遗腹子,她跟我一直没有孩子,这些年,因为死了老婆,加上有这个毛病,天天醉酒,心气儿就散了,女儿现在上大学,需要钱,要是能当贫困户,负担就小多了。

密集的信息量突如其来,马三的思绪瞬间就游离到了评议会场,也想起了杨笃贵。

你告过杨笃贵的状?

戴吉贤的眼神里慌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他们家和我父亲结过仇,当初月娥和我好,杨笃贵就在背地里使坏,我非常恼火,有一次我和月娥去山上的仙女洞躲雨,无意间看到他老婆挺着大肚子躲在里面,计划生育是国策,我当时年轻,心还热乎着,加上有报复的念头,就把她举报了。

尽管后来他再也没有告过谁的状,但告密者的标签就像一个红字,刻在了戴吉贤的额头,也刻进了他自己的灵魂褶皱里。

4

马路拓宽,山塘加固,电网改造……走在金凤村的村道上,马三为眼前的变化感到欣慰。他想起了柳青的《创业史》,想起梁生宝,他希望自己像梁生宝一样,也希望金凤村的年轻人也都像梁生宝一样,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偏偏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五阿哥的电话,这个电话像一发重磅炮弹,炸得他目瞪口呆。

五阿哥名叫武飞,是个退伍兵,九千岁的表侄,原本是水管站的职工,去年借调到扶贫站帮忙,站长生了二胎,他代站长。站长是个小官,或者算不上官,但这些年扶贫站吃香,村干部们争着在站长面前讨好,就叫他五阿哥了。五阿哥到村里来,总要杀只土鸡吧,总要整几个硬菜吧,总要村支两委主职干部陪同吧……有了大家的前呼后拥,五阿哥就开始拿腔拿调了。

县委督查室王主任说国家的教育扶贫政策没有在金凤村落地……

走在前往枫树岭的路上,马三反复咀嚼着五阿哥电话里的话,回顾着自己做错的事和得罪过的人,还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戴吉贤曾经告过的状……路边有蝴蝶在草丛中飞舞,有云雀在树林里嬉戏,但他全然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加快了前往戴吉贤家的脚步。

戒了酒的戴吉贤,脸上有了些许颜色。

前几天有人来你家吗?我是说县里的领导。

有,他说自己是县委的,还问我女儿的教育助学金的事。我说没有。确实没有啊!

马三给戴春燕发了一条信息。

或许是正在上课,或许有其他什么原因,戴春燕一直没有回信。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马三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不禁将回忆的镜头推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的村部会议室内,马三召集支书主任来商议,说有些人生活困难,人缘却很差,民主评议上不来,我们村干部要拉一把。马三说到了戴吉贤,然后将头转向了冲天炮。

他是很困难,但是名声太臭了,冲天炮看着马三的眼睛,马上表了态,我没意见。

戴吉贤可以,洋鬼子也就可以,一旁的九千岁接过话说,要报一起报。

马三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和其他支委通了气,将戴吉贤与洋鬼子的名字加到了公示栏里。

七天过去了,又一个七天过去,经过村乡两级公示后,戴吉贤和洋鬼子的名字被录入了国家扶贫系统。很快,他俩又有了结对帮扶责任人,生活多了好几道保险。

国家拉你一把,没问题,但关键还在于你自己。你想干点什么?

我想喂几只土鸡,戴吉贤知道自己评上了贫困户后,激动地对马三说,要是有钱,我还想喂猪,另外我的房子也破得不像话了……

可以申请危房改造。

我在部队受过伤,没搞到优抚金。

档案里有记录吗?

没进档案,但有病历。

只要能和政策靠上边的,都帮你去争取,前提是,你必须戒酒。

再喝就不是人了。戴吉贤眨巴着眼睛,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

帮戴吉贤申报了贫困户,首先刺激到的必然是杨笃贵。马三要赶在他们开战之前,再次走访。

杨笃贵夫妻俩的表情都很黯淡,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见马三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他们也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谁知道我心里这痛啊!杨笃贵嘴角颤动着,眼眶里有泪花在闪,我大女儿死了,外孙也死了,小女儿嫁的是个二婚,男人比她大二十几岁,般不般配,幸不幸福,我这当爹的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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