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短篇小说)

作者: 李加福

后来,每年春天,我都去城北的丁香公园画画。我去那里画画已经有些年头了。

我本来是玩摄影的,画画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连心血来潮都算不上,应该说是一次嫉妒心作祟的产物,更像是一位输光了的赌徒在最后时刻的孤注一掷。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在公园里邂逅了大学时期的女同学,她是我以前追过的女人,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偶一遇见,我依然心跳加速心血上涌。我说你好吗,她说挺好的。我们在公园里说了一会儿话。当我后来旁敲侧击提及她男人时,她说:“哥们儿人也挺好的。”说起哥们儿,她只是一带而过,但我心里明白,她嘴里所谓的哥们儿就是她男人,我明白那是她不想伤及我的自尊而采取的一种迂回的说法。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看上了他的哪一点呢?”“我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她说。“怎么个文化人?”我又问。“他画得不错。”她说。“我的摄影技术也很好啊。”我说。我把我拍摄的鸟、昆虫、原生鱼类和各种风景照片翻给她看,我说:“我的这些照片,你可以随便挑,你选中的我都可以送给你。”她从我的那些精致的照片里最终选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她的选择让我哑然失笑。那是一张小木屋的照片,有着小院子、树篱、蔷薇花、草坪,还有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一张很普通的风景照。但我仍然称赞她眼光专业,慧眼识珠,我说的都是言不由衷的话。“怎么这么多照片单单就挑出了这一张呢?”我问她。实际上我心里想的却是,我怎么会把这么一张平平无奇的照片堂而皇之地放进我的精选相册里了呢?

“如果我能有这样的一座小木屋那该多好啊!”她感叹道,“住在这样的小木屋里,看着窗外美丽的风景、优雅的小院子,树篱上爬满了蔷薇花,门前碧草如茵,远方是白雪皑皑的高山,白云在山顶上飘来飘去……”说着,她就眯上了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她的解释充满诗情画意,有点打动了我,原来这么多年来,是我一直不太了解她。我对她说过的话耿耿于怀,“他画得不错”这句话后来一直困扰着我。

会画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后来,我就把我的摄影器材——那一大堆单反机身、镜头连同三脚架全都卖了,买了一套画画装备,还买了很多绘画教程用来研究画画的技巧。从此我迷上了画画,但我心里清楚,我画得并不好,我也没有画画的天赋。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形势所迫,我不得不画画。

我去丁香公园画画是一个摄友介绍的。有一天,一个昔日的摄友约我去云南拍鸟,他问我:“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摄影了?”

“我不玩摄影了,”我跟他说,“我现在专心研究绘画。”

“那你应该去城北的丁香公园。”他说,“我上周在那边拍丁香花,遇到了好多画画的,你应该加入他们,现在丁香花开得正好,你应该去那边画一画丁香花。”

他的建议很好,在画画方面我正愁找不到组织呢,第二天我就背上画夹去了城北。

所谓的丁香公园不过是商业炒作的一个噱头。以前,有几个商人凑到一起投资了一个园区,后来由于资金不足,公园打造得虎头蛇尾,以至于丁香公园并没有一炮走红。却有一些跟风的农户就在自家门前、田地边、山坡上,甚至道路边,零星地栽种了一些丁香花。他们的初衷就是想搭丁香公园项目的便车,当那些绘画和摄影艺术爱好者们蜂拥而至时,可以利用自家资源开展农家乐生意,为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们提供食宿。实践证明,他们要比那些投资人更靠谱,丁香公园的项目算是失败了,但他们的努力却没有白费,还真有不少游客被吸引过来,就租住在那些农户简单修建的用于出租的平房里。其中比较多的游客都是绘画爱好者,住在这里画画。我成了其中一员,租住在一位农民大叔家里。

我本来准备住两宿,意思意思就走,后来我竟然住了整整一周,这跟我遇到的那座小木屋有关。

头两天,我抱着我的画夹和一个小马扎辗转于山坡上、田野里、公园里,装模作样地画丁香花。我画了一幅又一幅,这项活动跟我以前从事的摄影活动大相径庭,既费时间又费精力。我画得并不怎么样,信心深受打击,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无论如何,我想我该回去了。最后一天下午,我在那一带转悠,天上下着微雨,我戴着一顶像伞一样的帽子。那种帽子既可以挡雨,也可以遮住阳光。

就在我考虑是当天晚上就回去还是等到次日早晨再回去时,我看到了那座小木屋。一座赭褐色的小木屋,尖尖的屋顶,屋顶上插着一架彩色的风车,时快时慢地转动着。无风的时候,能看清风车有红黄蓝绿紫五种色彩的叶片。风起的时候,风车快速旋转起来,能看到一个色彩绚丽的圆。

小木屋的前边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几株丁香花开得正好,周围有一圈篱笆,篱笆上有一道柴门。我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停下了脚步,站在篱笆外面,掏出画夹,想把眼前的丁香花和小木屋画下来。

一个女人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我眼前一亮,她的容颜有一些让我心动的地方,但我一时说不清在哪里。“何必站在外面?显得我很冷漠的样子。”她对我笑了笑,显得非常友善,她说,“还是请你坐进来画吧。”我感觉她的笑容里依稀隐含着几分憔悴。

她打开柴门,邀请我坐进去作画。我正求之不得,连连向她道谢。后来,我就坐在里面画画,她站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画丁香呢?”我听见她在我身旁说话,她说,“丁香代表着忧愁。你应该画向日葵,向日葵代表的是热情。”在我听来她的声音带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就跟眼前微雨中的丁香花一样伤感迷人。

“我也想画向日葵呀,”我回应她说,“可是请你告诉我,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有向日葵呢?”

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我的观点,她说,“向日葵还要等等,等到秋天来临的时候,城南的向日葵应该开得很好,真想去看看。”

就这样,我在那里继续逗留,天天在那一带画着各种花花草草。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是因为那座小木屋才留下来的,但我不好意思天天去那里。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忙忙碌碌,并装作在不经意间经过那座小木屋时驻足停留,画一画小木屋和丁香花。我甚至想把那个女人画下来,但始终没有提起勇气。那个小地方可能有什么魔力,我被迷惑住了,本来准备只住三天,最后我却住了七天。

也许我真的把她的话,或者说她的建议,放在心上了。当初秋来临的时候,我去了城南的向日葵园。

一大片向日葵就生长在水库边上,我去的时候,葵花正开得灿烂,许多金翅雀和鹎鸟在吃向日葵的种子。一些摄影者和观鸟者也蜂拥而至,拍摄向日葵和鸟雀,或者通过观鸟镜观察那些鸟。

我画了很多画,蓝天、白云、水库、向日葵……我还在离水库和向日葵园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小木屋。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座小木屋和我在城北看到的那座几乎一模一样,也是赭褐色的木头,尖尖的屋顶,屋顶上也有一架一模一样的有着五片彩色叶片的风车。起风的时候,那个风车也呈现出一个色彩绚丽的圆。

我的第一反应是,它们是一对双胞胎。它吸引了我,我在距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小木屋的周围长满了萱草,它们正在开花。我想把小木屋和它周围的萱草都画下来。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看到我在外边画画,他显出很高兴的样子,邀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我婉谢了他的邀请。我说:“太阳就要下山了,我也准备走了。”在我把工具放进背包的时候,我发现他对我的画很感兴趣。我说:“你的小木屋很漂亮。”他向我表示感谢。我说:“我看见过一座小木屋,跟你这座一模一样。”为了证明我不是信口开河,我打开我的画夹,翻出我在城北画的画给他看。当看到那幅小木屋时,他眼睛一亮,提议我把那幅画卖给他。

他的提议令我感到十分意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要买我的画。他让我开个价,我在心里权衡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字,两千。他立即同意了,没有跟我讨价还价,这让我再次感到意外。但他有个要求,他要我给他讲讲这幅画的创作过程。我就把我去丁香公园画画的经历详细地说给他听。当我说到那座小木屋的主人时,我注意到他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与此同时,我听到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那是一种人在心情激动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情也同样激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激动,但我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我在心里非常感谢他的赏识,他是第一个看懂了我的画,愿意为我的努力买单并准备珍藏的人。这也许标志着我的绘画事业已经走上了正途。这样的鼓舞,让我对未来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幻想着只要我努力地去研究和练习画画,我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我幻想着未来我不仅仅是一个文化人,还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我甚至梦到过我的画被拿到拍卖会上拍卖,一平方尺拍到了好几万元。

第二年,我又到城北的丁香公园去画画。这回我租了一间离那座赭褐色的小木屋稍近的民房。当我站在那座小木屋前画画时,那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一眼就认出了我。“你又来了。”她说。她打开篱笆的小门邀请我坐进去创作。

“是的,我又来了。”我说。

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画画。

“你去城南看向日葵了吗?”我问她。

“没有呢。”她说。

“怎么没有去?”我问道。

“我太懒了,”她说,“不想动,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好,到远的地儿不行了。”

她的话令我感到惊讶,不像是认真思考过后说的话。我想了想,觉得她的话半真半假,不想动可能是真的,要说城南太远那肯定是假的。从城北到城南我估摸不超过三十公里,有什么远的呢?我无法理解。她这么说,我想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但是我没有追问,我只是跟她说:“我可是去过了。”

“是吗?”她说。

“当然是的。”我说,“我看到了一大片美丽的向日葵,我还画了好多画呢。”

我停下手中的活,转身打开背包,把我的画作翻给她看。我说:“这些画你可以随便挑选,我可以送你一幅。”

我的画有很多,水库、向日葵、萱草……但她独独选中了那幅小木屋的画。我注意到她看到那小木屋时,表情有些惊讶。她的眼睛一亮:“我要这一幅,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说。

这一年的春天,雨水比较多,我在城北一带画得很不顺利,天天都是画画停停。雨水比较大的时候,我无法出去画画,只好窝在我租住的平房里。我对住在那座小木屋里的女人兴趣浓厚,有时候,我旁敲侧击地向当地人打听那个女人的来历。听他们说,那个女人是来养病的,小木屋是她自建的,地是向一位当地农户租的,租了二十年。他们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他们也不清楚。

那个女人,在我看来体质是有些虚弱,精神也有些憔悴,但我从没想过她会有什么病。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呢?这是我心中的疑问。一缕伤感从我的心底徐徐泛起,阳光和微笑、蓝天和白云、鲜花和微风,原来这些美好的表象之下都可能隐藏着忧伤。

到了秋天,我依然去城南的水库边画画,画水库,画向日葵,画那座周围开满萱草花的小木屋。小木屋的主人——那个男人买了我的第二幅画,他还是相中了那幅周围开满丁香的小屋。这回我开价三千,他依然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在我画他的小木屋时,他向我提议:“作为小木屋的主人,你为什么不把我一并画到画里去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表示同意。他从屋里搬出一把藤椅,坐到门前的窗户下。他的身旁挤满了萱草,那些萱草正开着红花。为了不让创作的过程太过沉闷,我一边画画一边和他聊天,聊我在城北画画时遇到的一些人和事。他一边做我的模特,一边听我说话。

第三年的春天,当我再去城北画画的时候,我把去年在城南画的周围开满萱草花的小木屋的那幅画赠送给了城北小木屋的女主人。这是我对她的善意的一种回应。然后和往年一样,我坐在她那周围开满丁香的小木屋前画画。她站在我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我向她描述我在城南画画的情景,以及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我向她描述那边的水库、向日葵、萱草、小木屋和住在小木屋里的男主人。后来我向她提议:“作为小木屋的主人,你为什么不坐在门前让我一并画到画里去呢?”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后来她对我说:“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屋里也是成天坐着。”她从屋里搬出一把藤椅,坐在门前的窗户下,身旁开满了丁香花,她一边做我的模特,一边和我说话。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