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分享(短篇小说)

作者: 宋香玉

1

嗯,怎么又回来了?不是昨天上午刚回普通病房吗?

老桑斜倚着门框,左手叉腰,右脚尖拄着地,一阵杂乱的声音中,扭头看见他一只手高举着输液瓶,一只手推扶着病床,紧随医护们急促的脚步,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她不由得伸长脖子,目力不及之后,又紧跟了几步。

随着大门咔嗒一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走廊又归于沉寂。

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个小时。老桑心里嘀咕着,又回到原处,呷一口枸杞菊花茶。

走廊里的电子表显示十一点。老桑按响门铃,蓝衣女护士的头从门里面探出来。六床午饭。那护士伸出手接过不锈钢大杯,缩了进去。

趴在厚厚的不锈钢板门前,老桑想往里瞅瞅。门缝像一条黑色细线,太窄,再凌厉的目光也穿不过去,不用说自己这老花眼。不死心,她又贴上耳朵,看不见,也许能听见点什么,里面却是死一般的静。

其实,流质食物送了进去,老桑就用不着操心了,具体操作交由护士,婆婆会借助一根细长的橡胶管完成进食。她挂心婆婆的病情,但眼下,她还是想早点知道那个人的老爹到底是咋回事,怎么会“二进宫”了呢。

老桑记得,他老爹之前在这里已经待了七天。头两天,他一直蹲守在门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话都没说几句,仿佛老爹在鬼门关徘徊,他在这一说话,就是天大的不孝。他的心情写在脸上,沉重,无奈,窝着一股邪火。

听进来的医生说,断了七根肋条骨,有一根插进了肺部。本来就患有老慢支,医生不敢立刻做手术,说这么大年纪,又有基础病,即使勉强做了手术,恐怕也撑不到下手术台。

老桑亲眼见过他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声深长的叹息。老桑就算待在家属休息室里,也听得真真切切。是啊,老人遭罪,哪个当儿女的不心疼!共情能力促使她站起来,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但又一琢磨,不认不识的,又不太了解情况,这样上前未免冒昧,劝也是白劝,她就又踱了回来。

看他那紧锁的眉头,饶是大大的黑框眼镜也遮盖不住,不知怎的,老桑的心也一直揪着,舒展不开,可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哪怕一言半语也好。她朝他看一眼,可是他一直低着头,或看向另一边,目光都没对接过。大概他是真的不想说什么,或是清高,或是心绪不好。一个闷葫芦。

2

没有太阳,天地间照样热成个大蒸笼。院里的大柳树,叶子着了一层尘,灰不拉唧的,像中了暑。别的家属回家的回家,聚餐的聚餐,都走了,老桑还是待在家属休息室。

她现在也说不上心里有什么不平,因为是自己愿意,这会儿也说不得抱怨的话。丈夫不是独生子,兄弟姊妹都有。

她曾打算长住在这个休息室。房间窄小,朝阳却全天不见阳光,被两边凸出的楼体左右遮挡,阴暗。室内有四张高低铁床,上面都铺着薄薄的木板,房顶吊着一个风扇,吱嘎吱嘎,不知疲倦地晃荡。老桑来时只带了几个水果,若是缺了什么,微信和支付宝里都有钱,随时可以去附近商场超市买,难不住。还带了几本好书,趁这儿没人来打扰,打算好好读读,可是老花镜又断了一条腿。看不清是怎么断的,是直接断了还是掉了一个小螺丝?假若是小螺丝掉了,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即使趴在地上,恐怕也找不到。干脆不费这个心思了,索性把眼镜往床上一扔。看不了书,也看不了手机上的视频,因为没买下足够多的流量。要是屋子的天花板是块铁,大概也会让老桑给瞅红了。

下午三点半,老桑照例进ICU照料婆婆。温水冲一下毛巾,稍微拧一拧水,擦洗、按摩,一通操作下来,老桑已是大汗淋漓。从ICU出来,老桑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用力向上抻抻胳膊,按摩一下僵硬的颈椎和肿胀的肩颈。这时候,谁会来替一替自己呢?老桑可不敢奢望。

回到休息室,老桑翻看微信朋友圈,伙伴们有晒烘焙美食的,有晒旅游美照的,有晒游泳池里的清凉泳装照的。老桑快速划拉过去,不点赞,也不评论,权当没看见。吊扇还在头顶吱嘎着转悠,转得人头都大了,老桑心里挺烦。这个漫长的暑假,就这样被牢牢地拴在这里了?

抬眼望见他从ICU出来了,老桑老远就微笑着,等他先开口说点什么。可是他脸上还是挂着一层霜,望了老桑一眼后,再无任何反应。老桑缩回目光,心想这人怎么这样。

3

那天他低着头走进来时,休息室里已经坐了两家病人家属,各家床上放着带来的物资:苹果、面包、火腿肠、方便面、瓶装水、水杯、随身外套、小盖被等,有一家还带来一大包颜色诡异的衣物,特意塞进床底下。知道的人都远远地躲着,不近坐,瘆得慌。

靠近门口的铁床正好还闲着,他没管脏净,进来一屁股坐下,还没跟屋里人打招呼,就来了一个电话。听他对着电话讲,你不用来,不用麻烦,你忙就行。

挂断电话,他环视了室内一圈,又低下头看手机。前两天他老待在门外,或站着或蹲着,不进来,大家彼此未搭过话。现在老桑和他面对面坐着,才注意到他面色发黄,眼皮厚肿,眼角向下耷拉着,戴副大黑框眼镜,穿白短袖衬衫青西裤黑皮鞋,像是机关里文职人员的装束。他嘴角上沾了一些白沫。老桑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很大方地接了,也没说声谢谢。

老桑热心地打听他家老人的状况。他迟疑了一会儿,耷拉着眼皮说,只是醒过来了,还没出危险期。没有那么倒霉的,早起,像往常一样出去遛弯儿,快九点了还不见人影,老娘就要出门去找他,村里人捎信儿来,叫快去看看,出车祸了,说人还呼哒着一口气,肇事车已经逃逸了。

老桑问找到肇事者没有。

没目击者,周围也没监控,目前没有线索。他又叹口气,摇摇头。

听他一口胶东腔,老桑问他是密城的,还是龙城的。

他抬眼瞧着老桑,说老家龙城的。

老桑也打量着他的脸,随口说,我说看着你怎么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话即便说出了口,老桑潜意识中却确定从没见过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是吗?我也看你有点眼熟。老桑没想到他会当真。他略一低头,然后再次抬眼认真打量着老桑。被一个陌生男子的目光扫来扫去,老桑感到耳根发热,心跳加速,生出一丝娇羞和慌乱。

大哥在哪里上学?老桑定定神,装作自然地问。

曲阜。他也很平静。

老桑心头一惊,哪一级?

八六级。

啊,是我的学长吗?老桑脱口惊呼,眼中闪过一星亮光的同时,脑海翻腾起一阵浪花,白色雨雾中隐约现出一张模糊面孔,心头猛地一震,如同暗黑的夜空劈下一道银色闪电,照亮了多年前那个晚会上的一幕场景: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

就是这一口胶东腔!也撑着油纸伞,穿着灰色长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颀长的身材,微微前倾的头颈,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的雨巷。这一幅画面早已印在脑海里,尘封多年……

他脸上浮起不冷不热的笑容,右手搔着耳后,说,抱歉,你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桑墨伊啊。

他大手往额前一拍,瞧我这记性。

不怪你,我也认不出你了,是我们都老了,老得都认不出了。老桑说笑着擦了擦眼睛,目光定在眼前这个半大老头的脸上,浮肿的眼皮,耷拉的眼角,大大的下眼袋,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勾勒出向前凸出的嘴部,露出的牙齿围着牙龈粘着一圈茶垢。要不是一步步确认了,她都不敢想,这就是曾经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他?那个风流倜傥英气勃发的他?怎么会这么巧?

就是他!当年那个朗诵《雨巷》的他,被老桑偷偷称为“小戴”,戴望舒的戴。其实他真姓戴,是老桑高一级的学长,也是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夏夜的风轻轻吹拂着绿草地,老桑和同学们坐在上面,看露天电影《叶塞尼娅》。光影里她看见了他跟一个男同学在凝神交谈着什么。看完电影往回走的路上,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她拉着女同学快走,飞快地走几步,赶到前面,突然来了一个回头杀,老桑作偶遇状,脸上微微笑着,心里怦怦跳,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朝老桑投过来明亮的一瞥,客气地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她年轻的心里泛起阵阵喜悦,就像一阵细雨洒落在心底,那感觉是如此神秘,甜蜜里夹杂着一丝丝忧伤。他喜欢诗歌,而自己也喜欢诗歌,喜欢文学,他怎么不问问自己叫什么名字呢?莫非他没在意自己?她私下里曾学着写了好几首诗,往校报投稿,笔名可都署为“丁香”呢。

那时,女同学有叫他“三浦”的,三浦友和名字中的三浦,他微微一笑,并不拒绝。毕业时,同学之间相互写毕业留言,后来听说,他作为学长,仅给班里一位来自省城的女同学写过留言。老桑自惭形秽,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也就没有下文了。

走廊里有了动静,护士们换好衣服和鞋子出来了,午饭点到了。她心中有些迟疑,要不要给他点东西吃?不给他吧,到饭点了,他还不打算走;给他吧,也就只有自己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这些垃圾食品,要在平时,她也不屑于吃,他怎么能和自己一样,会吃这些呢?她不好意思拿给他。但是他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

老桑索性抖抖嗦嗦地取出一碗方便面,上面放了一根小火腿肠,放到他坐的铁床上。凑合着来一点吧。不用不用,待会儿下去。是真不想吃,还是不好意思吃?老桑也没再三虚让,又讪讪地拿了回来。

4

ICU病房门每次打开,都让老桑不能等闲视之,紧张得心跳加速。婆婆躺在西室靠近门口的第二张床上,近几天,已经熬走了四个,都比她年龄小。不怪老桑胆小。

这次医护出来喊的的确是老桑婆婆的名字,老桑心里腾一下又开始了急跳,不敢想是什么情况。

你们的蛋白质还要不要继续补充了?要的话,就要再交费,钱不够了。现在就交吗?还想打这就交吧,现在交上,正好耽误不了今天下午用,再晚些,就耽误今天用药了。

老桑就问,我家老太太这个情况,到底需不需要继续补充?医生冷冷地说,像你家老太太这种情况,自己吸收白蛋白的能力很弱,几乎吸收不到,你要不给她及时补充,很快就过去了,不是吓唬你们啊。医生转身回到ICU。

那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说是商量,可是眼下,老桑没人可商量。进口的白蛋白每瓶四百七十元,一天打两瓶,一天就要九百多,又不在医保范围之内,真是有点打不起啊。老桑只有给丈夫打电话,丈夫说,但凡有点效果,咱们就尽量给她用上,没有效果,那也没有办法。听罢,老桑明白,剩下的就是钱的问题了。

钱,钱,老桑心里不能不犯嘀咕,眼下手里钱是有的,关键这钱是他们小两口自作主张用的,将来兄弟姐妹们都能认账吗?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先硬撑着。

他突然把头向这边一歪,低声咕哝着,里面的也太贵了。

你家老爷子也注射吗?

也注射。不过我托人给找来的,一瓶三百七,两瓶七百四。

啊?一天就多花两百,我们十六天了。老桑心疼多花的钱,大哥有关系,方便的话也给我们搞点吧。

他迟疑一下,我问问看。你先让里面再给打一次,争取明天拿来用上。老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激之余心中自然又多了一份亲近。老桑觉出,和当年相比,他有了不少变化。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铁床沿上,端着一个磁化杯,杯里泡着红枸杞。小小的房间静静的,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味的体味,心就走远了。她口里吸入呼出的气,过不了一会儿,被他吸入呼出,混为迷蒙而朦胧的一团。

赶明儿我请你吃个便饭呗。老桑想了想说。

为白蛋白吗?不值当的,这点小事。

不全是,毕业这么多年了,难得有缘再见到学长。老桑心胸间鼓荡着一腔盛情。

要请,也该先由我来,作为学长,尽地主之谊。他那肿眼泡单眼皮的小眼睛一眯缝,那笑眯眯的样子,让老桑感到陌生又奇怪。虽然年少时暗生过某种美好情愫,但那时候对他并不太了解,又一隔三十年,这几日也很少见他露个笑脸,他这一笑,让人有点不太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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