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恋人(短篇小说)

作者: 张建湘

早上起床后,我忽然发现左手的手背上有几个手指印,像是被另一只手往死里掐了一把后留下的紫色印痕。

我的天,那只掐住我的手,得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在我的手背上留下如此深的紫痕呢?

问题是,昨晚天黑之后我没离开过家门,更没有人进来。就算是梦里被自己无意识地掐的,可我并没有感觉疼痛啊。我回忆了一下自己昨晚做的梦,好像没有什么被人掐的梦。

莫非真有鬼不成?如果真是鬼掐的,这只鬼要干什么?

在我们老家乡下,有“鬼掐人”的说法。不过,鬼掐人一般应该都是掐脖子吧,让人无法喘息,由此取人性命。老人们说的“鬼掐人”,都是与人有仇的鬼才会去掐那个人。

世界上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死盯着左手背上的掐痕,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谁掐我了?”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离开卫生间,我又去画室里呆坐。

是的,我有一间画室,应该说我居住的屋子就是一间画室,我吃喝拉撒睡卧坐,都在这一间房子里。这间屋子里堆满了我多年来的画稿,大多数落满尘埃,这里一捆,那里一摞,毫无章法地堆积着,就像我眼下的生活一样。

或者说我眼下的生活就像这间画室一样,堆积着看似华丽而厚实的内容,却一无是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年复一年地落满尘埃,将我的青春岁月掩盖。

在画室里呆坐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得去给自己弄点吃的了。翻遍冰箱,只找到了一个鸡蛋、一只西红柿。那么早上就吃一个鸡蛋吧,留着那只西红柿中午吃。

我太穷了。我很瘦,不是故意在减肥,是饿瘦的。好在昨晚的晚餐吃得很饱,今天早上都不饿。昨天晚上是那个新认识的画廊老板请客。不用自己花钱的美食,我不动声色地使劲吃。

看了看手里那枚珍贵的鸡蛋,我想想,没舍得吃,又把它放进了冰箱。那么,今天的早餐就免了吧。

我看了看时间,抓紧洗漱,半个小时后,我得去艺术馆参加一个画展。这些年,我花了很多时间行走在各种画展、画廊以及各色人物的画室里,看画,与画画、买画、卖画的人打交道。但是,我还是穷得要死。看着别人画画、卖画,大把大把地挣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好挫败,好沮丧,好想干脆出家算了。

今天我要去参加的一个画展,是我的一个朋友弄的,有好几个人的画,其中也有我的一幅。朋友说要我多拿几幅去参加展出,挂在那里试试运气,看有没有人要。是我自己不想。朋友说的参加展出的那几个人,我基本都认识,我觉得那个画展的整体水平高不到哪里去。

我送去试运气的那幅画,是多年前的一幅作品。画面上是一个男人,他消瘦,双眸蒙眬,头发有些凌乱,将前额遮住了一半,穿着黑色的风衣,神情冷漠而忧郁。背景是寒夜的枯枝,能感觉到有风在枯枝间吹过。我给这幅画取名《暗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画出这么个东西,可能是我自己的内心写照吧。

这幅《暗夜》我一直挂在我的床头,从没打算要把它卖出去,也没打算让别人看。这幅画,完全是为我自己画的,是给自己看的。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画中的这个男人,我觉得他刚刚独自从暗夜里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暗夜的寒气。那消瘦的身材、蒙眬的双眼、落寞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男版的我。

手机响了,朋友在楼下叫我了。我得搭朋友的顺风车去艺术馆的画展。

我手忙脚乱地换上了白色的长裙和白色球鞋,还将一头乱发扎成干净舒服的马尾辫,想尽量让自己的外表掩盖住内心。

但是,我的手背上却有掩盖不住的一个如此醒目的紫手印!

怎么办?大热的天,我不能戴个手套吧?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会这样呢?

朋友老宝一见我就大声吼道:“王小倩,干什么呢?这么拖拉!”他指指手表,“只差二十分钟了!大家凑钱弄这么个展出容易吗?印柬、请媒体、请礼仪,还有水果茶水,如果嘉宾都到了,我们自己还没到场,像什么样子?”老宝是个微胖的油腻大叔,这么多年了,也还算照顾我,让我经常能搞到几两碎银付房租水电。

我连忙作揖打躬:“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发了一会儿呆……”

我上了车伸手去关车门的时候,露出了左手背上的紫手印。老宝发现了,一脸猥琐地笑了笑说:“原来是昨晚有情况啊!一看就很用功啊,手上都留下了这么大的记号。”

我懒得跟他解释,当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再说了,我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就算与什么人有点情况,也属正常吧!但是,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我真的没有与任何男人有亲密的关系。

艺术馆到了,我与老宝几乎是冲进去的,因为我们真的迟到了。

另外几个合伙人正在展厅里满面春风地带着三五一伙的嘉宾观看画作。到的人还真不少。看得出,几个合伙人都很兴奋,希望这一锤子能多砸出几两碎银来。

一般来说,看画展的人分这么几类。一类是真正爱艺术的、很有品位的人;一类是还在学画的学生;一类是像我们这样自己在画的人,想来看看别人的水平档次;还有一类是根本不懂画,却要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弄幅画装饰一下自己的豪华办公室,或者挂在家里的客厅。我们最想要找的就是最后这一类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金主。

果然,我看到为首的合作人正点头哈腰地围着一个腰圆肚圆、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转,带着他从一幅幅画前走过,满脸讨好的神情,嘴里不停地介绍着画作。

另一个长相帅气的合伙人,也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个穿着高档衣服、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那么有艺术气质的一个人,只差用自己那双画画的手去揽人家的水桶腰了。

呸,钱这个鬼东西,可以把好好的一个人,瞬间变得丑陋无比。

唉,我真的很难做到人家那样子,所以活该我穷,活该我挨饿。

没法戴手套,我就拿了本宣传画册在手里,稍微遮挡一下左手手背上的那个印痕。

但是我没有像朋友们一样,主动上前去给嘉宾们介绍画作,而是假装自己是个参观的人,认真地去看别人的画。我一直好沮丧,好挫败,为什么看上去明明我的画并不比别人的差,却总是卖不出去?难道我真的既缺少才气,又缺少判断力?

我忽然看见一伙人在一幅画前停住了脚步,一起抬头看着画,还指指点点评论着。那伙人的指点与评论又吸引了另外几个人。于是,聚在那幅画前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整个展厅里的人有一半都聚拢到那幅画前面了。我觉得好奇怪,是谁的画?真有那么好吗?

快步走过去一看,居然是我的那幅《暗夜》!

我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错,大家都是在围观我的《暗夜》。

有人问:“这幅画的作者能出个价吗?”

我的心嗵嗵直跳:有人问价了!这还是整个画展期间第一幅有人问价的画!

我说:“是我的,至于价格嘛……”

这时,朋友老宝拨开人堆,来到我面前,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知道他是要我报高,还是报低。

我有点发蒙地看着他。他知道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就悄悄向我伸出一只巴掌。

我也照葫芦画瓢向问价的伸出一只巴掌。

那人说:“五百?”

我不敢乱出声,拿眼睛去看老宝。

另一个人立即说:“我出一千!”

刚才说五百的人提高了声音说:“我出两千!”

老宝哈哈一笑说:“作者的意思是,五千!”

我吓了一大跳,五千?!

刚才那个腰圆肚圆的中年油腻男,暂时还不清楚大家在说哪幅画,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老远就大声喊:“我出一万!”

老宝兴奋地大声说:“好,成交!”

我反应过来了,猛然往画前面一站说:“这幅画我只展出,不卖!”

聚拢来的人纷纷“哦”了几声,慢慢散去了。

老宝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好一阵,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活该你穷死!”

我抱着我的《暗夜》,有点狼狈地回家了。

一进门,我就将《暗夜》认真地挂在原来的地方,望着画中的那个忧郁而冷寂的男人说:“你看,我这么缺钱也没卖掉你,你怎么就不能给我变点钱出来呢?”

画中的男人仍然双眸蒙眬,表情落寞,不看我。我叹了口气说:“唉,算了!”

在艺术馆搞了大半天,一分钱没挣到。早上出门时没吃早餐,只在画展上吃了一点点水果,现在实在太饿了。我打开冰箱,拿出唯一的那只鸡蛋,恨不得一口生吃了它。

吃了那只鸡蛋,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背着简单的画具和一沓纸张出了门。步行半个小时,我到了孤儿院。每周六的下午,我都去孤儿院教孩子们画画。

没有报酬,是做义工。

说来惭愧,我画画的历史有整整二十年了。我七岁开始学画画,就是在孤儿院学的。

是的,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时候,有个男人每周一次到孤儿院来教我们小孩子画画。我学得特别认真,也特别喜欢画画。都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我可能是想用画画来治愈自己的一生吧。所以,自离开孤儿院后,我也每周到孤儿院去教那里的孩子们画画。有时也教他们写作文。画画和写作文是我的人生强项。我有两个人生强项,却仍然很穷。本来,基本的生活还是能糊弄过去的,但画画特别费钱。我运气太差了,卖画的钱还不够材料费。别的女人一个包包动辄上万元,我听了简直心痛,买个包包的钱,够我买多少纸啊!

好吧,老人们常教导年轻人:人比人,气死人!千万不要与别人攀比。

我长这么大,从不与别人比吃比穿或者别的什么物质享受。小时候我只羡慕别人有父母有家庭,现在我只羡慕别人画得比我好、画卖得比我好。别的我都不在乎。

我眼前又浮现出《暗夜》中那个男人忧郁而落寞的眼神——他真是一个男版的我。

来到孤儿院,刚走进院子里,等待我的孩子们便一拥而上:“小倩老师!”

身上有钱的日子,我来时会买一些零食带给孩子们。但是近来不行,快穷死了,没法给他们带零食了,有时还要混一点爱心人士送给他们的零食吃。

在教室里教孩子们画了一会儿画,我有点心不在焉起来。脑子里一会儿想到手背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紫手印,一会儿思路又跳到画展上大家围观的我的那幅《暗夜》上去了。我忽然有些纠结了,有人出到一万了,我当时怎么不卖掉呢?我是不是真有点傻?现在如果要寻找那个喊一万的人是不可能的了。

离开孤儿院时,食堂的李阿姨给我打包了一大盒熟饺子:“今天的爱心人士送来了猪肉芹菜和现成的饺子皮,包了好多饺子。刚才大家没吃完,给你打包一盒带回家吃吧。”

我眼泪差点都出来了。我刚进孤儿院时李阿姨就在这里了,那时候的李阿姨还年轻,我好喜欢看她微胖的身影在食堂里忙碌的样子。

我拎着一盒熟饺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园的小广场时,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吹萨克斯,旁边有几个人围观。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一动,走到一处专供人下棋的石凳石桌前,摆开画架,在一张纸上写上:人像素描,十元一张。然后我将打包饺子的盒盖翻过来摆在画架前的地上,开始画画。

这架势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卖画的。

我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大多数人都戴着口罩,不是十分熟悉的人,不会认出我来。

果然,一个小女孩拉着她妈妈的手过来了,和我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要我给她画张像。我好高兴,三下两下就把小姑娘的头像给画出来了。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高兴的样子。她妈妈立即给了我二十元。我说只要十元。那个女人说:“画得很好,她那么开心,二十元不算多。”

我感激地收了钱,正准备往口袋里塞,一想,又将那二十元钱放在了空盒盖里——这样摆着,更容易招来下一位顾客!

一会儿,果然又有小孩子拉着家长的手过来要求画像。我一会儿工夫居然连画了好几个,五元、十元、二十元的都有。随便,只要是钱就行。

正在我认真画画的时候,一张百元大钞突然飘落在我面前的盒盖里。我抬头一看,是老宝。

我有些尴尬。

老宝说:“多么尊贵而清高的艺术家,居然沦落到摆地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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